薛雪
列車一路向南,像剛睡醒的年輕人一樣,生機勃勃地穿行在被清晨霧靄籠罩的十月的田野里。德坤看著窗外飛馳而過黃綠相間的大片莊稼,心里的感覺很復雜,既有背井離鄉的悲涼,又有對未來的忐忑。太陽水淋淋地從莊稼地盡頭冒出來,連湯帶水,紅彤彤的光透過車窗照在德坤的臉上,使他那張顏色和黃土一樣粗糲的臉上有了些生動的色彩。
德坤收回目光,看見坐在對面的老婆睡著了,她仰靠在堅硬的窗框上,脖頸和頭輕輕蠕動著,口罩堆在下巴上,嘴微張著,發出貓一樣細微的呼嚕聲。老婆憔悴的臉和花白的頭發讓他心里一酸,心里那種背井離鄉的感覺更重了。
一只手隔著過道伸過來,手里攥著兩個雞蛋。德坤,接著,先墊吧墊吧,中午咱哥兒倆再喝點。厚仁兩口子也坐在靠窗的位置,網上訂票的時候他讓德坤兒子選的靠窗的位置,他常年在外面跑,有經驗。這會兒他努力前傾著細瘦的身子,把手里攥著的雞蛋沖著德坤舉了舉。德坤趕緊站起來,因為站得急,膝蓋在茶桌沿上磕了一下,他忍著疼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你弟妹烙了糖火勺,我這就拿。厚仁咧嘴笑了下,說,行了,你別折騰了,接著吧。說著他把手里的雞蛋又往前送了送。德坤只好接過雞蛋,雞蛋還熱乎著。那一刻,德坤感覺臉也有些發熱。厚仁比他長兩歲,在村里,兩人算是走得近的,趕上厚仁在家閑著,兩人總愛湊在一起打打牌喝喝酒什么的。此前,德坤從沒拿厚仁當外人,更談不上誰高誰低誰更敬重誰,就是那種很隨意不分里外的關系。可是自從有了跟厚仁出外打工的念頭,特別是現在厚仁遞過來兩個雞蛋,德坤覺得他和厚坤之間的關系變了,變得像自己虧欠了厚仁什么,矮下去了一大截子。
厚仁老婆睡著了,攤著胳膊伸著腿,嘴角還流著哈喇子,睡得無拘無束。她跟厚仁在外面跑過幾年,像厚仁一樣,一副見過世面大大咧咧的樣子。不像自己的老婆,連覺都睡得小心翼翼。
德坤看見厚仁手里拿著雞蛋輕輕在茶桌上磕著,把雞蛋皮剝到了一個塑料袋里。他的臉色也是黑的,卻是黑中透著紅的那種健康的顏色,皺紋里的顏色要淺一些,看著像畫上去似的,有點滑稽,又有點令人詫異,原來一張臉上儲存的陽光也不一樣。他剛理過發,冒出頭皮的短發和刮得發青的下巴,顯得人特精神。德坤這時就覺出了自己的猥瑣和邋遢了,頭發亂蓬蓬的不說,早晨出來得早,連胡子也沒來得及刮,身上的夾克衫是兒子的,被他寬厚的身子撐得變了形。車廂里開始泛熱,滾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熱烘烘混濁的味道。德坤干脆脫下了夾克衫,團吧團吧掖到了身旁的角落里,從腳下的背包里找出一個塑料袋,也像厚仁那樣剝起了雞蛋。
這次出外打工德坤算是臨時決定的。厚仁是鋼筋工,常年在外打工,最近幾年成了二包工頭兒,領著些人在工地包鋼筋活兒的人工費,混得不錯,在村里算是上八仙人物。他平時除了冬休不著家,這次是老媽去世特意趕回來處理后事的,喪事辦完了就著急忙慌地要走,說工地攤子鋪得有點大了,離開時間長了不行。他老婆也一起跟著去工地給工人做飯。女人本就一起跟他出外干過活兒,這兩年老人歲數大了,她才在家侍候老人沒出去,現在家里沒了負擔,她跟著走是順理成章的事。
在厚仁家幫忙的時候,德坤就有了跟厚仁去打工的念頭。回家和老婆一說,老婆不太同意,你搬了一輩子土坷垃,又沒個手藝,去了能干啥?德坤說,去當小工唄,我問厚仁了,小工一天180元,供吃供住。老婆睜大了眼睛,這老多?可不,現在工價高。老婆想了想說,要不你問問厚仁,我也去工地,跟他家嫂子做飯,行不行。德坤說,咱倆都走了,把家扔給兒子能行么?咋就不行呢?也沒啥了,棚里那點下茬菜,他還整不明白?德坤撇撇嘴說,我看夠嗆。老婆翻了他一眼,你別一碗水看到底了,總看不上他呢。德坤梗著脖子還要說什么,老婆不耐煩地說,地里那點玩意侍候好了也不如咱倆出去幾個月掙得多,就算都瞎了還能咋的。
正趕上厚仁的工地缺人手,德坤和他一提話頭,他沒二話就答應了。等到張羅買票的時候,兒子和德坤說,要不我去工地吧,你和媽在家侍候地。德坤看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可拉倒吧,就你那樣的去工地能干啥?在外沒晃悠夠還是咋的?你就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吧,反正家里就那一堆一塊,你隨便造吧,別把房子和地都給我賣了就行。兒子開飯店那兩年,曾慫恿他把房子和地都賣了跟著進城。兒子被嗆得臉紅脖子粗,扭身回了自己屋。
車廂里的人漸漸活泛了起來,賣貨的小車來來回回地在過道里穿行,穿著列車員制服的售貨員高一聲低一聲地兜售著車上的小零食小物件。德坤旁邊的座位換了幾茬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多是和他一樣裝束的農民工,口罩戴得歪歪扭扭,大包小包肩扛手提,一進來就塞滿了本就狹小的空間。這些人中有愛搭訕的,滿臉堆笑地和德坤說話,德坤卻不想和他們閑聊,把耷拉在下巴上的口罩抻著戴上,淡淡地應付兩聲,就扭頭看窗外。偶爾也有穿得體面矜持的男女坐到他旁邊,口罩戴得端端正正,要么低頭刷手機,要么挺胸抬頭看著前方,目光虛無,目中無人。
快到中午的時候,車廂里的人多了起來,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德坤心里暗暗慶幸買了坐票,要不這一道上站著累不說,被人流擁來擠去的豈不成了河里飄著的葫蘆?他不由得往旁邊瞅了瞅,給了在那瞇縫著眼睛一臉愜意的厚仁一個贊許的眼神,是厚仁堅持買坐票的,說貴就貴點,不遭罪。轉過頭來的時候,他發現老婆在座位上變得扭捏起來,屁股底下像扎了刺似的坐不穩,臉也憋得通紅。他隔著桌子把臉湊過去小聲問,想去廁所?老婆看他一眼點點頭。老婆沒出過遠門,客車常坐,坐火車是頭一回,她可能不知道車上有廁所,以為得到站才能上廁所呢。他在心里暗笑了下,站起身領著老婆擠出座位,示意那邊的厚仁幫著看著行李架上和座位下的行李,然后兩人一前一后向兩節車廂接頭處擠去。
接頭處也站滿了人,還有人站在那里抽煙。德坤擠到廁所門口,等廁所里的人出來,他連忙擠了進去,自己先痛痛快快尿了一泡尿,然后把門掀開一道縫讓老婆進去。老婆灰臉變成了醬紫色,掙扎著不進。德坤伸手把老婆拽了進去,他不看老婆窘迫的臉,指著馬桶上的開關告訴她出完了記得按一下沖水,又轉過身把門上的鎖開關了幾下讓她看。廁所內空間狹小,倆人幾乎是貼著站在了一起,他都能聞到老婆嘴里呼出來的酸不拉幾的味兒。老婆使勁往外推他,說,我知道了,你趕緊出去吧,外面人不定咋想咱們呢。
德坤擠出門去,在外面聽見門鎖的咔噠聲,這才轉過身依在門旁舒了口氣,見過道里的人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自己,他像做錯了事似的急忙四下點著頭臉上帶著笑說,我老婆,頭回坐火車,哈哈,哈哈。一個年輕女孩白了他一眼,繼續捧著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面快速地滑動,其他人也都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回到車廂的時候,卻看見厚仁老婆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桌板上擺著兩份盒飯。厚仁招呼他坐到自己的對面,說咱哥兒倆喝點。盒飯和幾樣小食品,還有一瓶白酒在桌上擺得整整齊齊。他和老婆上廁所的工夫,人家都安排好了。德坤沒法推辭,就干脆擠了進去,在座位上坐下。他搓著手不好意思地說,大哥你看,領著我出來干活,還得讓你花錢。厚仁拿起酒瓶子往面前的兩個玻璃杯子倒酒,一邊說,德坤你這么說話可就見外了哈,咱哥兒倆在家的時候啥時候分過里外?這咋出門了還分你的我的呢?德坤嘿嘿笑著不說話,盡管厚仁說的是實情,但他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現在吃厚仁的喝厚仁的不得勁。
倆人慢慢喝著聊著,先是說車上的人多,再就是抱怨車走得慢,見站就停。半杯酒下肚,催得倆人面皮發紅發脹,脖子上的大筋突突直跳。厚仁嘎嘣嘎嘣嚼碎了幾粒花生米,端起酒杯響亮地咂了一口酒,放下酒杯,他歪著脖子看著德坤問,坤兒呀,哥這陣子又忙又累的,也沒顧上問你,咋好模樣地想出來打工呢?德坤看他一眼,垂下眼皮說,我還奇怪呢,你咋現在才問。厚仁嘎嘎笑著說,換別人我就不問了,你不是我兄弟么,從來沒在工地干過,這冷丁地要出來干活,我不得關心一下?德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兩手撐著腦袋嘆口氣不說話。是你兒子的事還沒了?厚仁試探著問。
德坤用手擼了把臉上的油汗,看厚仁的眼睛就有些發紅。他苦笑了一下說,你常年在外,有些細底你不知道。其實事倒早就過去了,可是我跟你弟妹欠了親戚一屁股債,不得還么?媳婦領著孩子也走了,孩子的撫養費不也得掏么?怎么說那也是咱家的骨血呀,還能瞅著?
厚仁臉皮繃著直咧嘴,這么嚴重?你跟弟妹這些年扣大棚攢下的家底兒都填進去了還不夠?要夠還說啥?德坤說著,喘氣變得粗重起來。
厚仁嘬著牙花子說,孩子其實是個好孩子,就進城這步棋走錯了,要不挺好的么。德坤嘆口氣說,那還說啥了,你說現在的孩子也不都咋了,就想去城里,你也得是那條蟲?厚仁說,不都這樣么,有幾個愿意在家種地的,也不是沒有在城里站住腳的,少,大多不都回了家?像大福子兒子和三柱子兒子不也回村了么,鯉魚跳農門,農門好跳,城里卻不是那么好待的。我大姨在黃村,家離城里十來里地,大棚里種著西瓜,她孫子在城里買了房,小兩口白天回村侍候地,晚上回城里住樓房,像上下班似的開車來回走,是不是那回事不說,能把人折騰稀,我看呀,也折騰不了幾年了。你呀,也別愁悶了,孩子還算是聽話的,一家人苦干幾年就緩過來了。德坤點點頭說,但愿吧。他舒了口氣又說,說實話,哪個當爹媽的不奔著孩子在城里有出息能站住腳,可他就是不爭氣呀。得了,咱不說那個癟犢子了。你家大國子不挺好的么,你和嫂子眼瞅著扔五十奔六十的人了,還這么撇家舍業地干?厚仁苦笑著搖搖頭說,兄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他大學畢業后是留在了上海不假,工作也不錯,可現在和媳婦還租房住呢,這眼瞅著媳婦要生孩子了,連個自己的窩都沒有,你說咱當老人的能不著急?德坤說,你這些年在外面包活不能少掙,你就拿錢給買唄。厚仁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差點跳起來,看看旁邊,壓低了聲音說,我的傻弟弟呀,你以為像我這樣的小包頭兒一年能掙多少錢?上海的房子又得多少錢?說出來你不光是不相信,簡直能嚇死你。這么跟你說吧,我就算跟你嫂子累折腰筋到了干不動那天,興許能給孩子買個房子角。一席話說得德坤張大了嘴巴。這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自己看著厚仁一家羨慕得要死,孩子爭氣,念的名牌大學在大上海工作,娶了大城市的媳婦,老兩口子還能掙錢,多展樣的一家人啊,沒想到也有難事。我說兄弟,咱也別愁別怨了,能蹦跶咱就蹦跶蹦跶,拉幫拉幫孩子,蹦跶不動了愛咋樣咋樣,咱盡到當爹媽的責任就行了。厚仁說著,端起酒杯和德坤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整個下午,德坤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昏昏欲睡,腦子里卻又像點了一盞燈,把旮旮旯旯兒角落照得通亮。
兒子大專畢業后,不愿意回家,在城里晃蕩了兩年,處了個對象,德坤兩口子都看到女孩了,人長得挺俊,就是不愛干活,到家來像客似的,橫草不拿豎草不摸。話說回來了,現在哪個年輕人愛干活?愛跟土坷垃打交道?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女方提出要在城里買樓,還要買一臺家用轎車。這條件按說也不過分,現在不管城里的還是農村的,近郊的還是山里的,在城里買樓當新房,再買臺新車開著幾乎成了婚嫁的大通套子條件。那還說啥,買吧。樓也好車也好都付不起全款,那就貸款買,誰家不是這個路數?反正但凡說得過去的人家的孩子結婚了都往城里去,沒人愿意回家跟爹媽種地。婚后,小兩口先是在飯店打工,后來自己開了個小飯店,干了兩年干不下去了,又弄了個蛋糕店,結果又沒少賠。再沒有本錢干別的買賣了,又不愿意去工廠里打工,轉悠了一陣子,房貸車貸就還不上了,兩口子就開始辦信用卡借網貸,以貸養貸,以貸養房養車。等到孩子出生的時候,他們終于借無可借貸無可貸,銀行和4S店都找上門來。這時候德坤和老婆才知道兒子這幾年在城里造了好幾個大窟窿。兒子結婚、做買賣,把德坤的家底兒掏空了,他已沒有余錢補窟窿,只好和兒子商量賣房子賣車,又找親戚借了一大筆錢,總算把吃人不吐骨頭的大大小小的窟窿填補上了。媳婦沒了和兒子一起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希望了,就領孩子走了,兒子也灰溜溜地跟著德坤回到鄉下種地。雖然那幾畝大棚收益還算不錯,但是一想到跟親戚借的那些錢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上,德坤和老婆心里就憋悶得透不過氣來,臉色一天天灰暗下去,人也沒了精神頭。
想著自己五十多歲了還出外奔波,到工地上賣命,德坤就覺得心里憋悶得一點縫都沒有,哪還睡得著覺?
天漸漸黑了,窗外連綿的群山瘦成了比夜還黑的紙片,田野模糊得像一片無邊無際的墨,里面藏著無限生機,也藏著看不見的謎。車廂里亮起了昏黃的燈光,裝滿盒飯的餐車在過道上呼呼隆隆地過來了,叫賣者起勁地吆喝著,一副再不買就沒有了的架勢。德坤站起身想買盒飯,厚仁在那面擺著手制止了他。等餐車走遠了,厚仁伸長了脖子探著身子過來小聲說,再有兩個小時車就到終點站了,靠過這撥,等他再來賣的時候,價錢是現在的一半。
果然,一個小時以后,小餐車又過來了,叫賣者的聲音變得焦急和不耐煩起來,盒飯盒飯了啊,十塊錢一份十塊錢一份,再不買就沒了哈,再不買就沒了哈。德坤扭頭看見厚仁一臉的得意,趕緊站起來買了四盒盒飯。餐車也賣酒,德坤想買,厚仁不讓,說再有一個小時就到站了,咱得倒車,想喝到了那個車上再喝。
到中轉站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了。厚仁在前他老婆在后,而后是德坤老婆、德坤,四個人像串成了一串的臃腫的鲇魚,裹挾在站臺上熙攘的人群里撲騰撲騰地走著。厚仁在前面走走停停,不時地向站臺上的工作人員打聽,他的肩上扛著老婆的行李,汗水順著黑脖子流淌下來,洇濕了灰色半截袖的后背。他老婆拎著的背包看來也挺沉,她趔趄著身子不停地倒手。厚仁伸手想替她拿,女人躲著不讓。德坤媳婦停下腳步,跟他小聲說,看這樣子厚仁大哥也不像他們傳說的那樣,和工地做飯的那個女的好,你看他對嫂子多好,哪像是有二心的樣子。德坤瞪她一眼說,快住嘴吧,你們這幫老娘們就愛嚼舌根子,胡說些沒影的事。趕緊的,把包給我。老婆問,干嗎?干嗎,你去幫著嫂子搭把手唄?女人把手里的包交給他,快步向前走去。德坤本來想替厚仁扛著行李,可是一想有點太巴結了,何況自己肩上已經兩個行李了,再添一個確實有點難。現在老婆去幫著嫂子,挺好。
走過一段長長的站臺,又進入了一個地下通道,德坤感覺像走進了土地的腸子,白瓷磚、雪亮的燈光,上圓下方的通道里亮如白晝。在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的“腸子”里又走了好久,肩上的行李變得越來越重,德坤雖然體格壯碩,卻也有些吃不消,汗水開始從身上各處往外冒。這時,走在前面的厚仁突然停了下來,放下肩上的行李從兜里掏出電話,手指一劃,把電話湊到了耳邊,大聲說,兒子,我們正趕車呢,明早就到工地了,你放心吧。嗯嗯,我已經跟你奶叨叨了,說你媳婦快要生了,你工作忙,確實回不來,你奶不能挑你理兒。嗯,嗯,就這樣吧,爸先掛了哈。
揣好電話,厚仁回頭沖媳婦齜牙笑了下說,兒子,還問你呢,聽說你也去工地,挺高興。說完,他扛起行李繼續往前走。他老婆嘴咧到了耳朵根,樂顛顛地跟在后邊。
德坤沒著急拎腳下的背包,把手悄悄伸進褲兜,摸出手機看了眼,屏幕是黑的,像一塊閃著幽光的磁鐵。他的心里有些沮喪,悲涼的情緒水一樣涌上心頭。這小子,心里是記恨我了,自打我和他媽離開家,他一個電話沒打,一個微信沒發,不聞不問的。這段時間他不迷迷瞪瞪的了,又有了精神,這是好事,可是精神緩過來了不服氣也跟著來了,還想著進城去,想著什么東山再起。是自己橫扒著豎擋著,打遍了電話不讓親戚們借錢給他才把他困在了家里。一屁股饑荒借錢進城做買賣,不是二小放?!煌貌萆馅s么?現在他倒是開始務農事了,可就是跟我不怎么犯話,除了非說不可。真是養兒養兒養出了冤家,我這么大歲數了還背井離鄉地出來扛活為了誰?這么想著,德坤就有些泄氣,賭氣似的把電話塞進兜里,拿起東西攆著厚仁的背影,竟有了使不上勁的感覺,覺得自己的兩條腿越來越沉。
終于找到了要乘坐的那列車?,F在坐火車比自己年輕那會兒方便多了,買的是通票,不用出站臺就可以倒車,這樣既省事又節省了時間。找到座位安頓好東西,德坤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離開車還有不到半小時,就悄悄地下了車。剛才上車的時候,他看見站臺上有賣北京烤鴨和狗不理包子的,還有熏腸什么的。他挨個柜臺都轉了一圈,買了瓶酒,一只烤鴨,二十個包子,熏腸小菜啥的都買了些。往回走的時候,秋天夜晚涼爽輕柔的風熨帖地吹拂著他,讓他滿身的汗消失得無影無蹤。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建筑,靜靜趴在鐵軌上的陌生的火車,身邊匆匆行走陌生的人,他仿佛是在夢中,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雙腿像上了發條的鐘擺,機械地任由著慣性帶著往前走。
快十點了吧,家里只剩下了兒子一個人在家,他在干嘛呢?
這次運氣挺好,厚仁轉動三寸不爛之舌跟鄰座的人說著好話,對方答應了調換座位,四個人歸攏到了一起坐到了一個小桌旁。酒菜擺好,列車便徐徐開動了。男人喝酒,喝得慢悠悠不急不慌,反正天亮才能到站,時間有的是。女人吃包子,翹著手指捏著小菜就著吃,一邊吃一邊小聲嘀咕。嘮了會兒家長里短,德坤老婆突然想起來什么,一本正經地問,嫂子,工地多少人?你大哥領著四十來號鋼筋工,怎么了?厚仁老婆回答得漫不經心。德坤老婆臉上的神情就有些怯怯的,聲音又低了些,工地原來不是有個做飯的么?你這一去,倆人做四十個人的飯菜寬裕呀,我去……對方明白她啥意思,笑著剜她一眼說,妹子,你別想沒用的,你去了我就少干點唄,有閑工夫去工地轉轉,盯著工人們少偷點懶,啥錢不都出來了?德坤老婆眼睛里有了水汽,她使勁眨巴眨巴眼睛說,嫂子,我沒做過大鍋飯,要是做得不好,你可別不好意思說呀。厚仁老婆說,這不是事,有我呢,我教你。
德坤還怔怔的,像在夢中沒醒過來,兩個女人的竊竊私語他倒是聽得清楚,心里不知道為什么更加不是滋味。厚仁拿起酒瓶子給他倒酒,一邊說,咱這回去的地方在長江南,是真正的南方,這個季節不熱,冬天的時候不冷,兄弟你要是干服了,春節想不回家都行,連軸轉干唄,三年的工程哩。德坤點著頭說,那還挺好,你也知道,出力氣我倒是不怕,就是笨點,怕干不好。厚仁笑了,打打下手搬搬料有啥干不好的,咱那活兒就是跟鐵打交道,到處是鐵家伙,你干活的時候精神著點,別讓鐵家伙咬著就行。德坤連忙說,哥你放心,這沒問題。他本來想說就算受了傷我也自己承擔,不會訛你,又覺得不吉利,就沒說。
厚仁的話讓德坤的心里暖洋洋的,可是他的心卻忽忽悠悠地懸在半空不落底兒。先不說學藝當大工的事,就連眼下能不能干到頭都難說,更別說春節不回家了,我跟他媽都不在家,誰知道那小子能把地侍候成啥樣,會不會又跑城里去做他的發財夢了?唉,只要他能安下心扎下根踏實點,我就算春節不回家又能怎樣?當然了,要是來年他能自己把大棚那攤子活兒都拿起來,我和他媽就能在工地一直干下去。還了饑荒攢點底兒,那小子要還不死心,不行就讓他出去蹦跶蹦跶,怎么說也吃過虧了,還能一點記性不長?混好了,最好再把媳婦孩子接回來。這想法到底能不能實現呢?德坤的臉上浮出一絲苦笑。厚仁有些奇怪地看看他,猜不透他到底是啥意思。德坤覺出了自己的走神失態,沖著厚仁齜了齜牙,也不解釋。在和厚仁碰杯的時候,他的心里開始變得踏實起來,跟自己說,現在啥也不想了,既來之則安之,既然來工地了就好好干,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他看厚仁仰脖把酒干了,自己也一口喝掉了杯里的酒。
列車披掛著秋夜的露珠在涂滿朦朧月光的原野上不知疲倦地奔馳,偶爾會從窗外閃過城市迷離的燈光,在德坤看來,這些燈光盡管絢爛,卻霧蒙蒙地長著毛刺兒,遠沒有天空中的星星明亮。這一夜德坤睡得很沉,倚在窗子和座椅后背形成的夾角里,頭隨著車身的搖晃自然地晃動。他夢到了小時候常做的那個夢:自己乘坐在一輛無堅不摧的鋼鐵寶貝里,打敗了所有的對手,把紅旗插到了山岡上。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車廂的時候,列車徐徐進站了。這是本次列車的終點站。車廂內變得躁動起來,人們紛紛起身離開座位擁擠到過道上,做著下車的準備。德坤剛從貨架上把行李拿好,就聽見褲兜里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把行李放到座位上,掏出手機。是兒子發來的微信:爸,你們到站了吧?在工地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我媽,家里的一切您就放心吧,有我呢!
德坤的心里一熱,想著自己對兒子的惡聲惡語,心一軟,就想把他藏在心里的規劃告訴兒子,卻被老婆拽著往外走,跨出車門的一剎那,他就被亮堂堂的陽光罩住了,步子一下子變得輕快起來。
薛 雪:本名薛寶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蓋州市作家協會主席。在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出版長篇小說《縣報記者》、報告文學集《那一條碧波蕩漾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