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斯
一只斑鳩堂而皇之地?fù)踝×宋业穆贰?/p>
它在我小區(qū)的小路上慢條斯理地踱著步,灰色的羽毛在暖陽的照耀下散發(fā)著柔軟的光澤,脖頸處一圈白色的花紋如同珍珠項鏈。
我自幼害怕飛禽,就連雞鴨這類家禽也讓我緊張害怕。每學(xué)期放假我是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是終于可以回到農(nóng)村瘋玩了,害怕的是農(nóng)村到處都有散養(yǎng)的家禽。
爺爺為了讓我安心,壓縮了雞群戶外活動的時間。每天只有在我還沒睡醒或者是午休時,雞群才能被放出來走走,曬曬太陽。在我的想象中總有一只雞瞪起眼睛,呼啦啦地閃著翅膀,沖著我飛奔過來,用尖尖的嘴叨我?guī)卓凇?/p>
每逢和雞群狹路相逢之時,我只能走為上策,繞開它們。奶奶笑著說:“連這些都害怕,你回家就不怕了?”我說:“沒事,礦區(qū)沒有這些。”
我出生在古交礦區(qū),父母都在煤礦工作。從我有記憶起,礦區(qū)就沒什么禽類。雞鴨不會被散養(yǎng),家鴿也不會被時常放出來。偶爾見到一兩只麻雀在坑坑洼洼的運(yùn)煤道上跳腳,不等人走到跟前,就被轟隆隆的運(yùn)煤車驚得飛走了。以前山坡上有人家種地,我還見過一兩只喜鵲。后來地被挖了,田沒了,喜鵲也不見了。我時常盯著高高樹梢上的鳥窩走神,想知道那里究竟有沒有鳥生活過?
父親說礦區(qū)不適合動物生存:樹上沒鳥,河里沒魚,就連蟲子也沒多少。我望著不遠(yuǎn)處連綿不絕的大山,問:“動物都躲進(jìn)山里了嗎?”父親搖搖頭,說:“山里也沒多少。”
父親說的我信。
父親有一位朋友,是下井的礦工。閑時,他酷愛用自制的彈弓去山里打獵,打到野兔、山雞,就分給我們家嘗嘗鮮。他最后一次帶野味來家里,拎著一只灰色的鳥,讓媽媽燉著吃。我躲在爸爸身后,瞇著眼睛不敢看它,小聲地問:“叔叔,這是鴿子嗎?”
“不是。”叔叔回答,“這是斑鳩,和鴿子長得像,但是它脖子上有一圈花紋。下次打到鴿子……”叔叔的話戛然而止。
父親拿出高粱白,招待叔叔吃飯。酒過三巡,叔叔拍著我的腦袋說:“以后吃不上野味啦。我再不去打獵了。”我問他為什么再不去了。叔叔紅著眼圈,想了好久,說:“動物和人不一樣,好山好水它們才愿意去。樹沒了,山荒了,動物們就跑了。不像人,再艱苦的地方都能生根。”
父親師范畢業(yè)后曾經(jīng)在省城當(dāng)過中學(xué)的老師,母親是醫(yī)生,畢業(yè)后懷著滿腔熱血投身礦區(qū)建設(shè)。當(dāng)時正和母親戀愛的父親,因此離開了三尺講臺,來到了大山深處的礦區(qū)。
父母在這片上覆黃土、下埋烏金的大山里扎下了根。鋪天蓋地的煤黑籠罩著礦區(qū),暈染著礦山人的身體,卻始終沸騰著熱血。他們吐了口黑色的唾沫,接著干活兒;磕了磕鞋子里的煤面,戲謔著說今天灶臺的火能旺點;拍了拍永遠(yuǎn)洗不干凈的白襯衫,樂呵呵地套在了身上。
父親對我說:“好好念書,將來考出去就別回來了。”我說:“為啥?礦區(qū)挺好的啊。”
我真覺得礦區(qū)挺好,沒有禽類的干擾,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瘋跑。在河灘邊找蝌蚪摸石頭,在山坡上找野菜挖甜草根。剛剛還在職工文化中心前的廣場上和阿姨們跳廣播操,一溜煙就跑到運(yùn)動場和大家搶籃球。礦區(qū)足夠大,容得下小小的我多彩的生活。
然而礦區(qū)也有一片禁地,父親決不允許我涉足一步。
“矸石山上,絕對不能去。”父親說。
“我不會去的。”光禿禿的石頭山,沒花也無草,只有刺鼻的硫磺氣味和滾滾的濃煙,那里就像童話故事里惡魔居住的城堡,讓人避之不及。
我終于還是走出了礦山。考上大學(xué)后,我漸漸把籠罩在煤塵之下的礦區(qū)甩在腦后。
畢業(yè)后,我想留在花紅柳綠的南方小城,也想像動物一樣,挑個環(huán)境美的地方生活。返鄉(xiāng)和父母商量時,恰逢陽春四月。父親在一個周末,起了個大早,說是要去植樹。我閑來無事,便同他一起上山。
植樹的地方距離古交礦區(qū)不遠(yuǎn),我們開著車一路翻山越嶺,停在了山道旁。山嵐依依,繞著灰綠的松樹輕舞。太陽才露出端倪,山嵐就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大山的面紗掀去之后,綠樹成蔭下可見藍(lán)色的廠房和筒倉掩映其間。
“這是哪里?”我疑惑地問。
“咱們礦,你腳下是矸石山。”父親說。
“矸石山上能種樹?”我不相信。
“這有什么稀罕,矸石山上還能種田呢。”父親拿起鐵鍬快走。
詫異間,一只兔子閃現(xiàn),左突右閃,沒等我喊出“兔子”,就又鉆進(jìn)林子里消失不見了。
“小心點,還有山雞呢!”父親笑著說。
一聽有鳥,我嚇一跳,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連忙跑到父親身邊,警惕地看著周圍沒過小腿的野草,生怕有一只山雞飛了出來。
“這兩年,礦上治理矸石山下了不少功夫,溝也填了,石也埋了,種了草,植了樹,修了亭子,建了廣場,矸石山都成了公園。”
遠(yuǎn)處,草地上一只喜鵲跳著啄草籽。“抬頭見喜。”我笑著說。父親故作嫌棄地看了我一眼,說:“那你這一路上,可是要看到好多‘喜呢。”空氣清新,兩個深呼吸后,它們從我的肺部生出吶喊的沖動,勾著我沖著滿眼的蒼翠喊了起來。
“過來,看看這是什么?”父親喊住我。
我走到一棵樹前,樹葉中間藏著一個小巧的鳥窩,兩只幼鳥正閉著眼睛仰著頭嘰嘰喳喳地叫著。我皺著眉頭往后躲,害怕中夾帶著驚喜,說:“鳥兒都筑巢了呀,看來環(huán)境是真的好了。”
父親用樹葉將鳥窩藏好,說:“以前總想讓你考出去,見見世面,別一輩子窩在礦區(qū)。可當(dāng)你真不想回來的時候呀,爸爸還挺想留你在身邊的。”
我隨手摘了一朵格桑花,讓花瓣伴著鼻息輕搖,說:“也不是不行啊!”
一只斑鳩飛了過來,我嚇了一跳,趕忙往父親身后躲。它落在鳥窩旁,對著雛鳥嘰嘰喳喳起來。爸爸溫柔地拍著我的頭,笑著說:“多大了,還怕這些。南方的鳥兒到處都是,你怎么辦?”
“那,我還是留在您身邊吧!”我笑著說。
父親也笑了。
我考回了礦區(qū),在生我養(yǎng)我的礦區(qū)安了家。站在陽臺上,我能看到蒼翠的矸石山。在單位食堂吃飯,偶爾能聽到大廚們說這菜是從矸石山上的大棚里摘下的。
父親常說要帶我上矸石山公園散散步,我一口回絕:“鳥太多了,尤其是斑鳩,我害怕。”
可現(xiàn)在,一只斑鳩就這么毫無畏懼地闖進(jìn)了我的棲息地,在我的眼前閑庭信步。也許,我的家原本就是它的花園,它的花園現(xiàn)在已成為我的一片樂土。
“怎么不走?”小區(qū)的同事路過,問我。
“我害怕這個。”我用眼睛示意在遠(yuǎn)處溜達(dá)的斑鳩。
“哦,我兒子小時候也怕。現(xiàn)在見多了,就不怕了。”同事輕描淡寫地說。
我點點頭,是啊,見多了就不怕了。
我鼓足了勇氣,迎著斑鳩,一點一點地走過去。在走過斑鳩的瞬間,我還是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小跑著離開了。
同時,我聽到了翅膀扇動的聲音。回首望去,斑鳩迎著太陽簌簌起飛,在空中靈巧地翻轉(zhuǎn)。
張 斯:山西焦煤集團(tuán)職工,作品發(fā)表于《中國煤炭報》《山西晚報》《山西工人報》《天池小小說》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