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秀


1926年到1945年,中國有一本綜合性的攝影畫刊《良友畫報》,發行范圍廣,讀者眾多,封面向來都是美女,創刊號的封面就是影后胡蝶的照片。但1935年第150期的封面,卻破例刊出馬相伯這個“老頭”的照片,向這位教育家致敬。
不錯,這不是尋常的老頭,他有大功業,有濃厚的家國情懷。
馬相伯的一生,致力于三件大事,一是關心人的平等,二是試圖洋務救國,三是投身學校教育。在他生前,沒有看到做這些事情帶來重大改變,但在他逝后,他的精神被國人敬仰,他在教育上的投入,也開出了燦爛的花。
馬相伯前三十年,虔誠信奉天主教。
他出生在1839年,就是鴉片戰爭發生的前一年。馬家是一個殷實的家庭,全家信奉天主教。在父母影響下,他從小接受天主教教育,后來又慢慢學了儒家學說,熟讀四書五經。
馬家有三兄弟,都非常杰出,哥哥馬建勛,是淮軍糧臺;弟弟馬建忠,留學法國,獲巴黎政治學院博士學位,他寫的《文通》(一般稱為《馬氏文通》)是中國第一部語法專著。
馬相伯學習能力非常強,特別是關于天主教相關知識的學習。十四歲時,就擔任了天主教學校上海“徐匯公學”的助教,學會八國語言,又先后游歷日本、朝鮮、美國、法國和意大利等國,思想開放,見識深廣。
三十歲時,馬相伯獲神學博士學位,并擔任“徐匯公學”校長。此時馬相伯篤信“眾生平等”,但同時又看到了社會上很多不平等的事情,到底哪里有平等?什么才是真正的平等?恰巧這時中國發生一場特大旱災,大批難民逃到上海,馬相伯向教會求助沒有結果,他自己籌集了2000兩白銀救災,教會反把馬相伯抓起來,認為他違反了教會規矩,讓他“省罪”。因為和西方管理者在理念上有很多不同,馬相伯就離開了教會。
三十歲后的馬相伯認識到,只有國和國之間的差距小了,真正的國富民強了,才有平等可言。于是,馬相伯把他生命中三十年最好的年華,奉獻給了“洋務運動”。
馬相伯認為,實業才能救國。為了縮短和西方列強之間的實力距離,“洋務運動”是必須的。于是馬相伯成了李鴻章的重要幕僚,希望能協助他完成國家現代化。
馬相伯的“洋務運動”之路非常艱難,難的不僅是事情本身,還有社會的各種議論,各種不理解。
譬如,中法戰爭期間,招商局的輪船被封鎖扣押,為了將利益最大化,最重要的是把輪船早日拿回來,因此馬相伯采取了抵押贖回的策略,但這卻導致不少人的辱罵,說什么沒有風骨,沒有堅持到底。從利益角度出發,把輪船早日拿回來,早日營運,這有什么錯?至于抵押金可在以后慢慢洽談。但有時候“輿論”就能把人逼瘋。
為了建設強大的海軍,馬相伯去美國籌款,美國投資者愿意提供5億美元,這是好事啊!但是招來的卻是各種懷疑和猜測,在美國人優惠的后面,有沒有“不平等的協議”?否則美國人怎么會愿意投這么多錢?
在《馬關條約》簽訂后,李鴻章遭到全國人的各種辱罵,而馬相伯作為李鴻章的主要幕僚,也直接被定義為“漢奸”,使他非常委屈和痛苦。
1895年,馬相伯的母親重病,他回家探視,母親氣喘吁吁地說道:“我的兒子是個優秀的神父。既然你不是神父,那你也不是我的兒子了。”這讓馬相伯心如刀割。他只是想救國救民,別人不理解也還罷了,連自己的母親也不理解,為什么想做點事情這么難?中國人什么時候才能覺醒呢?
這些問題敲打馬相伯的心,只是他找不到合適的答案。
就在這時,三十五歲的蔡元培來了。他當時是“南洋公學”(交通大學的前身)特班總教習,想跟六十三歲的馬相伯學拉丁語。馬相伯笑了:“你精神可嘉啊,可惜你都人到中年了,不是你學不會,而是你學會了,發揮的時間不多。你多找些人,一起來學,這樣我就可以多教一些學生。”
于是蔡元培很快招來了二十四個人,包括黃炎培、李叔同、邵力子等人,學習班設在“南洋公學”。它是西安交通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由盛宣懷始建于1896年,與“北洋大學堂”同為中國人自己最早創辦的大學。馬相伯的學習班名氣越來越大,來學習的人也越來越多。
不久之后,“南洋公學”鬧學潮,一百多學生集體退學。這批學生優秀者多,棄之可惜,馬相伯臨時租用徐家匯老天文臺,創辦了“震旦公學”,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所私立大學”。“震旦”是印度對中國的舊稱。梁啟超知道了,特別寫信向馬相伯祝賀。馬相伯于1896年在上海認識梁啟超,那時馬相伯五十七歲,梁啟超二十五歲。
馬相伯為“震旦”定下三個原則:崇尚科學、注重文藝、不談教理。這十二個字一出,引起社會廣泛的關注。
馬相伯從家中拿出地契,將3000畝田產全部捐出,交給耶穌會江南司教收管,作為辦學基金,馬相伯又因為教育回歸教會。
“震旦”成立,馬相伯全心辦學,只要有才華、愛學習的學生,都收入門下。
1904年,于右任還是一個文學青年,中了秀才,在家寫嘲諷清政府的“反詩”《半哭半笑樓詩草》,被一路通緝,只好避難上海。走投無路,于右任來找馬相伯。老人愛才,對他說:“今天你就可以入學震旦,我免收你的學費、膳費和宿費。”
于右任熱淚盈眶。他從未想過,自己一個朝廷通緝犯,馬校長也敢收。幾個月后,馬相伯又對于右任說:“我知道你過去教過幾年書,現在你的學識足以做我的教學助手。從明天開始,你就是震旦的教師了!”
震旦學院成立兩年后,耶穌會想把震旦變成教會學校,培養傳教士,并委任法國神父南從周為總教習,改變教學方針,另立規章。馬相伯雖然也信教,但只是個人的信仰,他不想讓震旦屬于教會,而是屬于中國人的學校。雙方對此互不相讓,耶穌會一怒之下,解散學院,驅逐馬相伯,甚至將老人架到醫院,讓他“無病而住院”。
老人被架走后,學生們就無書可讀了。于右任帶著同學在醫院找到馬相伯,大家全體跪下:“校長,我們沒書可讀了。”
聽到這句話,馬相伯哭了,偌大的中國竟然擺不下一張小小的課桌。為了讓孩子們有書可讀,上海街頭,常常看到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東奔西走,到處游說籌集款項。
“國家再窮,可學生們總該有書讀啊!”
1905年中秋節,馬相伯得到社會名流張謇和嚴復等人的資助,在吳淞廢棄的提督衙門,又辦了一所學校。破破爛爛的屋舍里,一個老人,一百多個學生,沒有桌子、沒有椅子,只有一塊黑板,這就是“復旦公學”,現在“復旦大學”的前身。
“復旦”校名取自《尚書大傳》之“日月光華,旦復旦兮”,表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自力更生和勤奮,更含不忘當年的“震旦”和復興中華的意義。
馬相伯擔任“復旦公學”第一任校長。就是這樣簡陋的教學環境,卻培養出中國著名的氣象學家竺可楨、民國藝術大師李叔同、國學大師陳寅恪、著名數學家胡敦復、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任輕工業部部長黃炎培、政界聞人邵力子等人。
而今日“復旦大學”優秀畢業生,在各領域都有杰出貢獻,但今日中國,知“馬相伯”者有幾人?
1917年,蔡元培第一次出任北大校長,發動中國教育改革,首先邀請恩師馬相伯到北大。老人對蔡元培說:“所謂大學者,非校舍之大之謂,非學生年齡之大之謂,亦非教員薪水之大之謂,系道德高尚、學問淵深之謂也。”馬相伯所言,便是現代教育的全部意義,是教育的普世價值。
1937年,上海淪陷,馬相伯九十七歲,中華大地全在戰火之中,不當亡國奴,就只能一路逃難。馬相伯被家人帶著,從上海跑到武漢,從武漢跑到重慶,最后一直跑到越南諒山。
1939年4月的一天,老人病了,他躺在病床上,虛弱地問道:“我們到哪里了?這里是中國嗎?”
家人知道老人眷戀中國,但戰亂的中國,哪里還有一塊安靜土地呢?家人只能對他說:“現在我們已到達云南和貴州交界處,回來了。”聽到這句話,馬相伯長嘆口氣。
這一年,馬相伯九十九歲,按中國人的傳統,可以算是一百歲了。雖是戰亂年代,復旦的老師和十幾位學生依然前來為他過百歲大壽。老人示意將祝壽金拿出,全部捐給前線傷兵和難民。
他的一位新聞界學生采訪他,面對烽煙四起、山河破碎的中國,想起自己的一生,見證了這個國家民不聊生的一百年,他內心百感交集,突然泣不成聲:“我是一條狗啊,叫了一百年,也沒有把中國叫醒。”
1939年11月4日晚,病床上的老人連日水米不進,在聽到家人說到湘北大捷時,突然掙扎著坐起來,又沉沉倒下,闔上雙眼。
臨終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并未死在祖國,而是客死異國他鄉。
馬相伯活了一百歲,親歷晚清、民國、抗日三個時期,浮沉百年離亂。
歷史在他身上鞭打出深深的傷口,即使他“叫了一百年還沒把中國叫醒”,但他的叫聲震動了中國人心。
歷史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天主教神父方豪,1938年在桂林得見馬相伯,“余以小先生七十歲之后生小子,謁先生于風洞山,執弟子禮。”
方豪對于馬相伯的人生有一段綜合論述,一般認為說得很透徹:
先生一生所為,一以正義、真理為依歸。先生乃反對國父孫中山先生者,然南京光復,一時頗呈紛亂之象,先生以地方耆老,出而收拾人心,社會于以安定。袁世凱任總統,對先生禮數甚重,先生欣然北上,以為可以為“民國民”謀福利,及袁氏稱帝之心既露,先生不屑一顧(而去)。“九一八”后,先生力主抗日,或又以為先生不與政府合作,及中央政策既定,先生即入贊中樞,不稍猶豫。先生為天主教世家,可遠溯至明季,幼年投身修道院,稍長入耶穌會,但當遭遇無理高壓之時,即毅然出會還俗。及其辦震旦大學也,為莘莘學子計,先生又與耶穌會合作,并慨贈龐大校地與巨額捐款;迨耶穌會士擅改其手訂學制,學生于右任等憤而離校,先生辭職以去,并創辦“復旦”。先生早歲對教會似是叛徒,然晚年仍歸于虔誠,整理教會文獻,重譯圣經,盡忘往年耶穌會所加之種種壓迫。此余之所以謂先生一生行事,悉以真理、正義為依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