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個清晨,是多少種孤寂。晨星
于匿跡消亡之前仍在其位,履行光的義務。
幽閉如你,也將被感動。晨光中
的鐘形花、喇叭形花。那名為“孤寂”的,
被保留在我的詩中:金色花粉。愿每個人
都感到自己存在著,不被愛過的人遺忘。
萬物中的一物,必定完整。
當人們稱呼你為“你”時,你不想
答應。“我不是一個定義,
不是任何一個你們所認識的人。”
這個靜止的星球上只有你一個人。
如果這個靜止的星球上真的只有你一個人,
你一定又想逃離。不是愛使我們
糊涂,而是愛的定義使我們糊涂。
立體影院里。影子們
繞著你飛。一對小鳥
吊在耳垂上,一根針
立在眼瞼上。倏忽來,倏忽去。
無異于一只籠子被踢飛。
這一天你有悲傷,意味著
這一天的你是可塑的。
除了不朽的詩句,沒有東西可以
保存我,像廢墟中殘存的房間形狀。
曾在哪個角落坐過,沉浸于某件
欣悅或苦惱之事?曾在哪張床上睡過——
有著海綿軟墊和純白床單的寬闊大床?
那些被撕毀的詩。從我的臉上移開
的鏡頭。遠道而來的旅人向我
問起本地的事情,我不知曉;讀者
向我問起詩的寓意,我不知曉。
有兩個車站可以保存我:一來一回。
是不停頓的、彎曲鐵軌上的、幻影的來回。
將一年中的悲喜事
匯總在一起,列個表。
紅色:借;藍色:貸。
在墓前對死去的親人說:太少,
在飯桌上對年輕的兒女說:就這么多。
厭倦獨自活著,需要更多
的藍色、肢體感知、長眠。
站在竹林中。
天空懸浮在我頭頂。
竹子伸展,界定了這兒的尺度感
——悲喜的長和寬、冬日。
如果我是一個靈魂,
我也會因疲憊而
祈愿坐下來休憩。
想起小林一茶的詩:
“元旦寂寥,不止我是只無巢鳥。”
春日,不宜與人談往事。
梨樹櫻花樹,被陽光烤暖。
風箏飛起。蝴蝶式情緒。
回憶是一種叫聲:布谷鳥。
語言覺醒,而后身體覺醒;
也可能不分先后,在同一時辰。
把身處野外時心中所想
編織成一個句子。詩句或
單純的意思表達句。婉轉表達或
借物表達。刺桐樹。紅眼雀。
五針松。白冠長尾雉。
語言中有一些魔法,你尚未掌握。
諸多音樂元素的巧妙組合。
細微的明亮聚成的金字塔。
山頂回聲殿。空處本身。
除了喜悅,你心中沒有
太多的東西。猶如一艘
沉于水下的古代商船,除了
古老的瓷器,就是古老的幽靜。
石頭圍成的小院落。石桌石凳。
院外,月光清朗處,是雜樹林。
池塘、涼亭、竹叢,一概可視作身心外部,
對應心境之仁慈、地理之寧靜。
放下手頭的事,不計春日長短。
坐著喝茶。或只呆坐著,半舉著空茶碗,扭身
一齊看櫻花樹梢。
我答復過很多人:我是快樂的。
我把快樂當作一個毛茸茸的寵物。
直到這一日,快樂在你那兒獲得佛性。
在你浴后的身上。一顆顆。水珠。
你為快樂立法,就像弓為箭。
一枝往前飛著、做夢的箭,
朝著一塊巨石。誰也不解其意,
這是世間所有卑微生命的句法和構詞法。
那時我們以為
只要愛上鳥兒,
我們就會快樂。
其他事物可以不去關注。
樹鶯、烏鶇或蜂鳥,它們
都是幻想型的,那么飛。
那么飛,在山岡上。
一定有著某種意義。
某個意念的形體。
像我們的歡叫
飛出凌晨三點鐘的窗戶,
繞著院外的樹梢盤旋。
有人說,唯此,我們
的靈魂才能得以超度,
其他事物幫不了我們。
一生中,我們目睹過多少幻象,
飛走的鳥兒,應該算一個。
一個問題是:
像誰一樣活著?
藝術家、通靈者、
孩子、情侶,或某個
受人尊重的大人物?
有人說我“心思悵惘”,
像一滴淚,
有人說我“貪求太多”,
像一個迷宮。
我寫作、喝酒、與人交談,
而身體并沒有真的參與,
仿佛我活著,又能免于
這種生活似的。
在朗誦會外面的臺階上,
我聽到兩個人在談論我,
為我是個什么樣的人而爭辯,
當他們在我身后叫
“詩人余怒”時,我裝作沒有聽見。
做一個心懷喜悅的人,
就像船,滿載貨物,駛入碼頭。
你和一艘船,
和一個等候。
眼中的景物都有所指。
“初始”的概念:清晨、你。
集中了五十八年
的悲傷,在這一日。
山上積雪。是的,我今年
五十八歲。冰的歷法。
五十八年,仍然抽象,
不知我是如何度過的。
意志、心、世界那壯麗的雪崩。
失去詩和愛。悲傷歷法。
我的詩中,
常常有哀傷的停頓。
我的愛中,常常也有。
將這兩件事
聯系在一起,我們來談論。
不,我們不去談論。
去看大雁和灰鷺。
不,我喜歡更小的鳥兒。
在空中,鳥兒越小,哀傷越強烈。
五月,我會迷茫。
或迷茫一陣子。
我不想再知道什么——
藝術、生活、百科知識。
我會懷念一些事情,
忘掉一些事情,
做一次自我凝視,
或打開窗戶,輕喚一個人。
我經常會這樣。
我對自己感到震驚。
我坐在書房里,
不想再閱讀那些書。
這個傍晚我在書房里,
只想與那些書,靜靜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