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音樂劇《老九》的敘事策略與價值導向

馬秀明 胡紅一 王昭

摘 要：《老九》是新加坡戲劇先驅郭寶崑在20世紀90年代創作的戲劇，是郭寶崑最為通俗易懂的作品之一。2005年，新加坡實踐劇場首度將《老九》以音樂劇的形式搬上舞臺，并不斷重新演繹，發展出新的面貌與生命。音樂劇《老九》講述了一個叫莊有為的少年在人生十字路口面臨抉擇，在家人的期盼和夢想的追逐之間他選擇主宰自己的命運。《老九》用西方音樂劇的形式講述中國故事，在敘事策略上實現了對傳統敘事的繼承與超越，在敘事過程中探尋個人的生命價值，這對傳統文化是任其消亡還是繼承發揚的意識選擇具有重要的價值導向。

關鍵詞：音樂劇；《老九》；郭寶崑；敘事策略；價值導向

郭寶崑（1939—2002）是新加坡當代著名戲劇家，被譽為新加坡“戲劇之父”，代表作品有《小白船》《棺材太大洞太小》《尋找小貓的媽媽》《鄭和的后代》《老九》等。郭寶崑將戲劇創作視為自己的使命，從劇本創作到劇場演出，再到創建戲劇學校開展戲劇教育，他皆親力親為，將畢生獻給戲劇事業，為新加坡戲劇藝術和多元文化的發展做出巨大貢獻。郭寶崑的創作具有生動的現實寫照價值和強烈的人文關懷，他的作品通過戲劇與劇場對生活進行反思與批判，聚焦于現代體制下個人與制度或個人與傳統之間矛盾的討論。在他的戲劇作品中，傳統作為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成為郭寶崑創作中經常探討的主題，如《老九》和《阿公肉骨茶》。

郭寶崑創作的劇本《老九》最早在新加坡以話劇的形式演出。《老九》中的主人公莊有為是莊家家族里唯一的男丁，有八個姐姐，所以別人都叫他老九。莊有為天資聰慧，學習成績優秀，被戰馬基金會代表金先生物色為高才生，他只要通過精英選拔的考試就能獲得高額的獎學金，前途一片光明。莊家望子成龍，將他視為家族復興的希望，整個家族傾盡全力幫助他準備考試，然而莊有為卻猶豫不決。莊有為從小熱愛掌中戲，為了學習掌中戲，他拜父親的朋友陳師傅為師，甚至為了去看掌中戲而耽誤了考試。莊有為辜負了家人的期望，金先生給他一次補考的機會，他在考試的壓力下備受煎熬，空余時間玩掌中戲是他唯一的慰藉，最終他向家人訴說了自己的心聲，放棄了考試，選擇去追逐自己的夢想，繼承陳師傅掌中戲的事業。

音樂劇《老九》由新加坡實踐劇場藝術總監郭踐紅執導。郭寶崑逝世后，他的女兒郭踐紅接過父親在海外傳播華語戲劇的大旗，大力推廣華語戲劇。音樂劇《老九》在原劇作上進行了音樂劇舞臺化的轉化，在忠于原著和保留原劇本臺詞風格的基礎上做出更適合音樂劇舞臺的改編。改編后的音樂劇情節編排完整，舞臺設計充滿創意，在表演方式上融合了傳統戲曲與西方歌舞劇，并加入了豐富的東方韻味與游戲想象，這使得音樂劇《老九》反映出深刻的思想內涵和時代價值。

一、敘事策略

（一）體現個人生命價值

音樂劇《老九》從人文主義關懷的視角，講述了一個關于自由、反叛和追夢的故事，通過主人公莊有為在個人學習和生活中的變化，深刻反映了當代青年人的心理變化和成長過程。莊有為的父母和姐姐都是普通人，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莊有為出生后，父親將全家族的希望寄托在這唯一的兒子身上。從莊有為的名字就可看出，父親希望他能像康有為一樣大有作為，帶領全家過上好日子。莊有為的父親沒有受過教育，這是他一輩子的遺憾，他花錢供莊有為讀書，可是莊有為卻對掌中戲情有獨鐘，而掌中戲在他們眼中卻是“不干正經事，是浪費能源，一種失敗的投資，叫做自討苦吃，沒有飯吃”。莊有為和父母對掌中戲的態度反映了兩代人的溝通隔閡。莊有為的心理變化在劇中有三處體現。第一處是莊有為獨自在書房里學習時，他試圖理解什么是化學反應。“一份氧氣加兩份氫氣合成的叫做氧化氫，就是水的化學名……形成天空的白云，氣溫一降低，烏云就凝成雨滴，飄落進河渠，有時在陸地，水的循環永無止境……一份氧氣加兩個親戚的距離叫做很頭暈，爸媽管那叫叮嚀。”此處可以看出莊有為認為水可以變成水蒸氣，形成云，降雨滋養萬物。可他和父母、姐姐雖然是一家人，但家人并不真正理解他，和家人在一起所產生的化學反應令他不適。第二處是莊有為在考試前夕獨自復習功課時，他從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中有所感悟。“相對論是關于時空和引力的基本理論，時間和空間是相對的，質量和能量是等效的……相對論是能力越高，選擇越少，責任越大，自由越小！”莊有為認為考試讓他失去了自由，他認為真正的成功并不只有通過考試才能獲得。第三處是莊有為在考試時，考場緊張壓抑的氛圍讓他喘不過氣。“感覺我不應該在這里，窗口它在哪里，需要氧氣，太多人窩在一起……感覺我身體，好像被擰在誰的手里。”莊有為的心理沖突通過一段段唱詞更加直白地表現出來，營造了具有強烈感染力的戲劇環境，引發觀眾強烈的心理認同。整部劇以個人在成長過程中尋找自我為主線，將敘事視角對準人物內心，對人物心理進行勾勒與描繪，更直觀反映出莊有為在青春期所面臨的成長困惑、代際隔閡、自我尋找等困難，從而賦予音樂劇更多的人文關懷。

（二）音樂塑造人物形象

音樂劇是表演性和歌唱性相互交融的舞臺表現形式，演員以演唱的方式將劇情發展、人物形象直觀地呈現給觀眾，精準地表達人物形象和戲劇沖突。《老九》作為一部由話劇改編的音樂劇，融合了西方音樂劇和中國戲曲的創作元素，實現了民族性和藝術性的交融。歌曲演唱成為《老九》戲劇表演和情感表達的重點。在唱段的創作與設計上，專業的演唱更能突出劇情發展的戲劇性，更好地詮釋故事的中心思想，利于人物形象塑造。主人公莊有為出場時自我介紹所演唱的《我是老九》是音樂劇《老九》中的經典唱段：“我在家排名是Number 9，家人叫我老九，叫我九仔聽起來像叫小狗，我長大了不能當小狗，莫非叫我老狗……這些年好多資源，花的金錢要成全我考狀元，考試跟前爸媽年老的容顏，總讓我決心用功一點，要把美夢圓。”該唱段旋律優美，歌詞幽默風趣，演員音色清澈純凈，清晰地介紹了莊有為的人物形象特征，即活潑開朗、孝順父母，同時也告訴觀眾，莊有為的父母希望他考上狀元，這為接下來的故事發展埋下伏筆。劇情將要結尾時，莊有為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再次唱響《我是老九》，前后對比十分強烈，此時的他心情變得更加沉重，表現為聲音飽滿、情感深厚。“我可能外號叫做老九，卻不想等太久，這既然選擇這條路現在就走，不做被誰操縱的木偶，乾坤就在我手。自由遼闊才能看得到以后，我是老九，一生最愛的是偶。”這首唱段的情緒層層遞進，升華了莊有為的人物形象，既是莊有為在面對自己時的感性召喚，又是整部音樂劇中情感表達的最高峰，在劇情上產生了前呼后應的效果。莊有為有八個姐姐和八個姐夫，在給別人介紹家庭成員時，用一句話分別給這十六個人做了最言簡意賅的介紹，同時搭配上戲曲的鑼鼓聲敲打，節奏歡快，在結構上起到介紹劇中人物的作用，在內容上也暗示了莊家位于中下階層的社會地位。戰馬基金會代表金先生高大勇猛，像一名馴馬師，莊有為在他面前像一頭溫順的小馬，金先生所唱的《戰馬》更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何謂一匹好馬，健碩姿態優雅，毛發烏亮又瀟灑。什么是一匹野馬，視野無邊無涯，爆發力誰能拿下。”在演唱時，金先生的氣息逐漸加強，高音洪亮具有穿透力，莊有為的家人在身后和聲，代表了莊家人對金先生所代表的戰馬基金會的肯定，金先生的人物形象也得到了更加深入的刻畫。

（三）傳統與記憶的建構

郭寶崑的作品有兩個主要的母題：一是從族群傳統和個人記憶的豐富資源之中，挖掘潛在的或被遺忘的元素與力量；二是以歷史敘事為對象，尋找另一種審視的角度，形成對主流敘事的重新思考，甚至是挑戰與解構。郭寶崑認為傳統同時包含與揭示各種人類存在方式——生命的形態、期望與恐懼、完成或未完成的夢想。在《老九》中，掌中戲顯然作為“傳統”的符號，喚起“掌控命運”等特定的意義空間，以此進行敘事中的情感抒發與精神表達。掌中戲作為木偶藝術的一種，是中華民族集體創造的獨特的文化符號，它所展現出的符號特質極具民族特色和本土精神。《老九》充分利用了大量的傳統文化符號，借助“孫悟空”這一符號參與敘事進程，塑造人物形象。孫悟空作為自由精神的象征，它自身攜帶的意義正是主人公莊有為內心的外化。莊有為也想像孫悟空一樣，不甘困于牢籠，大鬧天宮，追求自由。每次迷茫的時候，莊有為都會拿出孫悟空玩耍。“這個孫悟空，是我的師傅送給我的……這就是專屬我的空間，沒有人打擾的游樂園，木偶的多變，腦海中呈現，卻也出現在我眼前。”孫悟空伴隨著主角突破性的成長不斷出現，隱喻著精神的超越性與追求自由的勇氣。《老九》運用傳統符號的可貴之處在于它將符號細節化、游戲化，使其具有自我生長的語境，也帶來了震撼的視覺沖擊力。莊有為與戰馬基金會代表金先生對峙的段落呈現游戲化的場景。金先生以不同種類的偶戲召喚出愷撒、亞歷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侖等歷史上著名的軍事統帥，這些偉大的領袖在戰馬所代表的社會精英眼中是智慧勇敢和光榮不朽的象征。莊有為則召喚出哪吒、小王子、郭靖、孫悟空等中國古代的傳說英雄或外國文學的虛構人物來應對，在莊有為心中，這些虛構出來的人物反而更能代表反抗強權和命運、追求自由的無畏精神。在這一場游戲斗爭中，單純弱小的莊有為在面對強大的金先生時反而占據上風，他抗拒的力量就來自“傳統”的掌中戲，孫悟空和哪吒等意象也象征著莊有為從迷茫無助到具有強大內心的轉變并實現了主體意識的成長。最終，莊有為實現了真正的自我覺醒，拜陳師傅為師，繼承和發揚掌中戲，這正是一個契合當下環境誕生于現實土壤的中國故事。

二、價值導向

（一）關注家庭的情感羈絆

在現代社會，家長們常常對孩子抱有極高的期待，希望他們能夠走上成功之路，但家長往往忽略了孩子的意愿，把他們當作實現自己夢想的工具。這樣的行為，在無形之中造成了孩子巨大的心理壓力，甚至逐漸反感父母。音樂劇《老九》主要表現了家庭與夢想之間的矛盾沖突，兩代人在“親情的羈絆”和“夢想的自由”之間展開拉扯并最終和解，傳遞出熾熱深沉的家庭情感內核。

掌中戲是莊有為在追求自由時與親情產生沖突的導火索，在整個故事的敘述發展過程中，掌中戲始終貫穿于劇情矛盾升級變化的始終。莊家人對莊有為抱有極高的期盼，希望莊有為能夠通過考試獲得獎學金，邁向光明的前途。媽媽更是將她對兒子的寄托之情唱了出來：“可知你讓我看到生活，值得寄托，值得奔波。”姐姐姐夫們讓莊有為嚴格按照健康的食譜吃飯，規定他只能做最難的數學題，給他房間安裝隔音設備。家人的關心卻給莊有為帶來極大的精神痛苦，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給操控著。莊有為因掌中戲而錯過考試讓家人對他無比失望，他在愧疚中向家人吐露心聲：“我突然發抖，才發現我不自由。人多才高八斗，都只是木偶，靈活的是你們的手。”這時家人才開始關注莊有為的內心世界，親人之間一道隱形的情感屏障被打破，父母最終也選擇尊重莊有為的選擇。在現實生活中，許多人為了追求夢想而忽略了家庭的重要性。家庭是我們生活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只有做到家庭和夢想相互平衡，我們才會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二）推進傳統文化的傳承

郭寶崑的戲劇始終秉持著一種歷史視野和人文關懷，即通過戲劇去展現對中國歷史和中國傳統的深切關注。在《老九》中，郭寶崑將視點放在掌中戲上，在對待這個面臨消亡命運的中國傳統藝術上，他試圖以戲劇的力量去喚醒人們對傳統的重視和保護。《老九》中的陳光南是布偶師，也是莊有為的師傅。莊有為在學習苦悶時來找陳師傅解惑，陳師傅卻勸他回家好好學習。莊有為希望能繼續跟陳師傅學習掌中戲從而繼承這一傳統手藝，可見莊有為對掌中戲的喜愛，然而陳師傅卻告訴莊有為：“舞臺上空了，沒有表演者。木偶不動了，雙手掌控不了，我能如何？舞臺下空了，我也被棄舍。木偶不動了，時代的淘汰者。沒理由非要誰逗留不可。”從陳師傅的回答中可以看出掌中戲即將被時代淘汰，陳師傅沒落的家也展現出傳統藝人生存現狀的無奈和悲涼。

郭寶崑借掌中戲這一傳統藝術，平靜地記述了傳統手藝人在時代的快速發展中被忽視和拋棄的現狀，生存焦慮無時不在，而陳師傅被診斷為喉癌而去世的悲劇讓掌中戲這一傳統藝術往前走的道路更加艱難。莊有為的人物形象與命運體現了郭寶崑對傳統和理想方面的追求。莊有為在巨額獎學金面前仍然心系掌中戲，將掌中戲視如珍寶，多次尋求陳師傅想要跟他學習，并勸陳師傅也不要放棄。莊有為不僅僅是郭寶崑創作的角色，更是傳統文化守護者和傳承者的代表。

《老九》試圖以戲劇的力量去喚醒人們對傳統文化的重視和保護，主人公莊有為展現了創作者郭寶崑在時代變革的大背景下始終保持著傳統的信念，以及堅守傳統和傳承文化的決心，這是對中國文化的自我認同。郭寶崑通過戲劇傳遞著傳統文化的深層內涵，弘揚著傳統文化的精神，激勵著觀眾去思考如何在現代社會中保護和傳承文化遺產。

（北部灣大學、廣西大學藝術學院）

參考文獻

[1] 李芩帆，朱偉華．新加坡“戲劇之父”郭寶崑創作研究[J]．南大戲劇論叢，2016，12（2）：122-136.

[2] 柯思仁，潘正鐳．郭寶崑全集：第三卷[M]．新加坡：八方文化創作室，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