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的時候,有一位同學從圖書館借來一本書,海明威的《流動的圣節》。翻開第一頁,噢,巴黎,咖啡館,紅酒,寫作?!叭绻隳贻p時在巴黎度過,那么此后無論你走到哪兒,巴黎都是一個流動的圣節?!蔽夷菚r候連上海都沒去過呢,讀這本書一下子迷上了巴黎。其實,我說不清楚迷上的到底是什么,你要說寫作,哪里不能寫呢?一支筆,一沓稿紙,你待在麥當勞里也能寫。但是,所謂文學偶像,他提供的是一種生活方式。
海明威肯定是作家這個群體里的“偶像派”,寫小說,游歷世界,在西班牙釣魚、看斗牛,在非洲打獵、做戰地記者,參加過西班牙內戰,跟著部隊解放巴黎,晚年住在古巴,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真是一種讓人羨慕的生活。美國的一名文學青年,當年也被海明威的生活方式給迷住了。1954年1月25日,美國華盛頓州亞基馬縣,當地報紙《每日共和報》有一篇報道,通欄標題是《海明威叢林歸來,小說家結束環球之旅》。當地有一個青年工人,白天在工廠上班,空閑時間就去打野鵝,偶爾會寫兩句詩,他讀了亞基馬報紙上的那篇文章,覺得太興奮、太刺激了。這個文學青年叫雷蒙德·卡佛,他跟媳婦兒說,他們應該去西班牙住幾年,找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生活、寫作?!犊ǚ饌鳌防镎f,對于他這樣背景的人來說,過一種海明威式的生活就是做白日夢,他的冒險應該在家里進行??煽ǚ疬€是參加了函授寫作班,學寫作。對他來說,這叫“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文學能不能賦予一個地方這么大的魔力?盧森堡公園、米歇爾大街,還有丁香咖啡館,我三十多歲到巴黎玩兒的時候,把海明威筆下寫到的地方都去看了看。后來,我有一個機會翻譯《巴黎評論·作家訪談》中的一篇,我挑中了海明威。開頭那一段,介紹海明威在哈瓦那近郊德·保拉區的房子,西南側一個外形方正的角樓里,有一間特設的工作室,但他偏愛臥室,臥室在一層,和主廳相連。臥室很大,陽光充足,從東側和南側窗戶照進來的日光直射在白色墻壁和泛黃的地磚上。我就琢磨,這角樓是什么樣的,臥室里的那些擺設還那樣嗎?有朋友去那里玩兒過,給我帶回來一些紀念品,我就想著,什么時候我也能去古巴溜達一趟?。?/p>
年輕的時候,覺得世界很大,我要到處去看看。年齡大了,可能就不這么想了。我還沒去過乞力馬扎羅山,不太肯定還能不能去,也沒去過古巴,也不太想去了。當然,我對遠方還是有一種夢想,對此生到不了的地方還是抱有熱情。比如說我有一陣子很迷戀《戶外》雜志,主要因為這份雜志經常刊登一些探險的文章。

對遠方的夢想為什么會有一種詩意?它是不是意味著一種對現實生活的超越?人在年輕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周游世界?當一個世界主義者意味著什么?這些問題,其實我也沒有答案。旅行是不是能安慰你?你拼命工作五十個星期,是不是就為了那兩周的假期能去旅行呢?如果可能,你想在哪里生活?世界上有沒有一個地方,你覺得是屬于你的?
我年紀漸大,特別是有了兒子之后,就很少出門了。我不敢說,仙境就在我家門口敞開,但我想說說,現在我再讀海明威的作品又讀到了什么。
前些日子,是海明威120周年誕辰,海明威新的全集出版。我就讀了他的幾篇短篇小說,其一是《醫生夫婦》,開頭寫三個印第安人,扛著鋸,拿著大鐵鉤,帶著三把斧頭,來幫醫生干活兒。醫生要干啥呢?河流上游的木材場,運送木頭的木筏不那么結實,有的大木頭會散開,被沖到水邊,醫生想把三根原木順回家去。為首的印第安人說,醫生啊,你偷了好大一批木材啊。醫生聽了,很是惱火。他曾給這個印第安人的妻子看病,對方診費還沒付呢,現在印第安人卻不肯幫他干活兒。醫生呵斥印第安人,可三個印第安人不把他當回事兒,他們身高馬大的,帶著斧頭和鐵鉤,醫生就轉身回家了。
在家里干嗎呢?他掏出獵槍,裝上子彈,裝上再卸下來,生悶氣,委屈羞愧。妻子問醫生,你在干嗎?醫生說,我跟印第安人吵架了,他們不肯干活兒,他們想賴賬。妻子對這場沖突采取回避的態度。她說,你沒惹人家吧?你沒動肝火吧?你記著,克己的人勝過克城的人。醫生說,我要出去走走。醫生去了樹林,兒子尼克正在樹下看書。醫生說,你媽叫你回家呢。兒子說,我要跟你一起,我知道黑松鼠在哪兒。父子倆就往森林中去,尋找黑松鼠。
故事也就兩三千字,早年間看的時候,估計很快就翻過去了,這么簡單的故事,有啥意思?現在呢,我知道海明威的爸爸是醫生,海明威的媽媽是虔誠的教徒。在《醫生夫婦》中,媽媽根本就不承認世間的惡行,害怕起沖突,總是息事寧人的態度,爸爸會直接面對世間的殘酷,面對手拿斧頭和鐵鉤的高大野蠻人,小男孩尼克選擇跟爸爸在一起,他要正視那些沖突。
海明威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總被媽媽當成小姑娘來打扮。他媽媽早年間想成為一位演奏家,可患了眼疾,只能回到家鄉嫁給埃德蒙醫生,生了好幾個孩子,在家里辟出一間音樂教室,延續她的音樂教習。埃德蒙醫生高大威猛,喜歡釣魚打獵,喜歡用蛇泡酒,喜歡露營野餐。兒子三歲時,他給兒子訂閱了一本《禽鳥》雜志,教海明威認識大自然,教他怎么使用漁獵工具和武器。海明威長大后,簡直成了戶外運動專家,你看他的很多照片,場景都是在戶外帆布椅子上寫作,好像比坐在書房里的照片還多。他在小說中時常會寫到釣魚,沒有什么運動能比釣魚更具有逃避現實的屬性了——安安靜靜地在一塊樹蔭下,在一塊小沼澤地里,放下漁線,生存中好像就有了一條不被打擾的縫隙。他寫打獵,寫斗牛,他時時要彰顯自己的男子漢氣概。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很可能是埃德蒙醫生留給兒子的最好禮物。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從父子關系這個角度看海明威的小說,他寫的《醫生夫婦》《兩代父子》都是講爸爸和兒子的關系。
三十多年前,我在家里的黑白電視機上看《乞力馬扎羅的雪》,對遙遠的非洲展開想象;過了三十多年,我當爹了,最關心的就是自己的兒子。
好了,祝你走遍世界,也祝愿你站在自家菜園,仙境就在自家門口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