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同今夜無言,有無數的玫瑰在他的心口綻放,每一束都是因為她。
1
阿秋第一次見鶴春朝,是十五歲那年。
他剛談完工作,大衣架在靠椅上,人站在門口抽煙,她怕生,無奈被父母推出來,只能小心翼翼說:“您好。”
他轉過頭看她:“你知道我是誰?”
她點點頭:“您是我的恩人。”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說的什么話。”
不遠處有人在點鞭炮,煙塵四起,他一伸手,將她攬到另一邊。鶴春朝個子高,站在她身旁,能將火光都遮進陰影里。
“叔叔阿姨愿意認我做干兒子,你就把我當作表哥,至于稱呼,喊名字就行。”
他這樣客氣,無非是擔心她心懷虧欠,她悄悄看他,眉眼俊朗,有煙花筒在她心里噼里啪啦地點燃。
房里的人招呼他們去吃飯,鶴春朝還有事,要先走,沈阿秋取了外套遞給他,送他到車旁,他說:“有困難一定和我講。”
她“嗯”了一聲,又說:“謝謝您。”
鶴春朝是大忙人,只是偶爾路過會來吃頓飯。過了大半年,阿秋又見到了他。她被老師喊出教室,看見他正在等她:“外公病危了,我接你去看看他。”
車一路上開得飛快,她心下忐忑,他寬慰她:“沒事的。”
生死是人世常事,但是落到自己頭上,總是措手不及。護士屏退其他人,外公在回光返照間抓住鶴春朝的手:“我這輩子,最記掛的就是阿秋了。”
鶴春朝點點頭:“我知道,您放心。”
“鶴先生的大恩大德,我和阿秋都會永遠記住。待來生,我做牛做馬報答您。”
老人朝她伸出顫抖的手,可惜阿秋還沒來得及接住,他便溘然長逝了。
鶴春朝擔心她,一直陪她到很晚。阿秋沒有哭,只是覺得心里一片荒涼:“耽誤您時間了。”
鶴春朝低頭看她:“不要怕,阿秋。以后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無論什么時候。”
沈阿秋十二歲那年,因為意外車禍進了重癥監護室,幾乎活不下來。外公帶著自己的所有積蓄和借來的錢趕到醫院,卻在路途中遭遇扒竊,丟失了全部錢財。走投無路時遇到了鶴春朝,他不要欠條,承擔了她的支出。他做慈善般不求回報,因此沈阿秋在十五歲這年,才見到他。
阿秋覺得,自己這條命是他和外公贖回來的,不能再要求更多,于是她認真看著他的眼睛:“我會報答您的,您借給我們的錢,我會還您。”
鶴春朝一直記得她那雙眼,明亮又倔強,他感到她的疏離:“不必。我說過,我不是為了得到什么才那樣做的。”
“可是我不能這樣接受一切。”阿秋說,“外公說,他來世要報答您,可是我寧愿我這輩子還清欠您的,換他永遠安寧。”
她的心思深于同齡人,鶴春朝輕輕捏她凝重的臉:“你不欠任何人。”
2
那年阿秋虛歲十八。她從學校出來,他的車就停在她面前,車窗落下,露出那張仍然英俊的臉:“好久不見。”
他帶她去吃飯,說是犒勞她學習辛苦:“有想去的學校嗎?我有朋友很了解,可以指導你填志愿。”
她本來沒什么想法,想要拒絕。抬起頭,他看著她,正在等她的回答,隔著火鍋的霧氣,眉眼間的笑意若隱若現。她心跳漏跳兩拍,低下頭去撈食材:“你的公司在哪個城市?”
他想了想,說:“也好,離得近,有事情我也好照顧你。”
他總把她當小孩。分別時也要等她上樓關門才走,她感到他的視線,刻意放慢腳步,他突然出聲喊住她,一時間她竟心虛得不敢回頭:“怎么了?”
“好好吃飯,你瘦了很多。”
她隨口答應,轉身上樓。大人克扣她的生活費,她只能悄悄在學校便利店打工,學習消耗大,可是除了他沒人關心。
父母坐在客廳,不問她考試怎么樣,只問她為什么不讓鶴春朝請進來喝口水。
阿秋想,無所謂。她會努力去往他的城市,她前面十八年的人生,將會隨著一紙通知書煙消云散。
錄取結果出來那天,她沖到家人面前厲聲質問,卻獲得了一個輕飄飄的回答:“鶴春朝說,我們對你不好,他準備斷掉維持至今的所有資助。”
想不到只為了這令人發笑的理由。她尖叫嘶吼,近乎失態,砸掉了母親新置辦的翡翠手鐲。作為懲罰,她被鎖在房間里,斷掉了和外界所有聯系。
她聽見有人在門口發生了爭執,然后房門被打開。鶴春朝來了,他來得是如此快,以至于阿秋懷疑是場夢。他將她抱起,語氣不再冷靜:“如果還要阻攔,我的律師會起訴你們。”
睜開眼是醫院的慘白色天花板。高級病房里只有她一個病人,安靜得有些可怕。她微微偏頭,他在門外打電話,打完轉身看見她醒了,趕緊走過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她搖搖頭,什么也沒問。鶴春朝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阿秋想,也許對于很多事情,她并不在意,而對于很多事情,她比自己想得還要在意。
“你不要擔心,我會處理好。”
她又乖乖點頭:“我的志愿……”
“我知道,”他的手掌覆蓋在她手背上,手心的溫度蔓延至心臟,她抬眼,正對上他的眼睛,“你放心,有我給你兜底。”
她是營養不良加低血糖。出院那天,她沖著陽光瞇眼,有陰影擋住烈日,他辦好手續出來,站在她身邊替她撐傘。
阿秋父母為了繼續得到鶴春朝的幫助,篡改了她的志愿,企圖將她困在身邊。但在他的支持下,她選擇了從頭開始。辦理復讀手續時,父親居然到場了,她看向他,想著他們又做了什么交易,他卻只沖她笑。
那年她住在他的一棟不常去的別墅里,秋去冬來,他經常騰空來看她。她學習好,再來一次也不會差,公布成績那天,他買了個蛋糕,慶祝她逃向遠方。
他問她有什么想要的畢業禮物,十九歲的沈阿秋想都沒想,只是小聲地問:“我能抱一下你嗎?”
鶴春朝很意外,但還是張開雙臂,他的懷抱溫暖,阿秋突然明白,原來世上很多債是還不了的。
無論是現實中的,還是心上的。
3
沈阿秋長大后,最在意的事情就是賺錢。她考試成績好,接到了好幾個高中生的家教輔導,每天奔波在幾個城區之間,還要趕回學校上課,連著好幾個月都連軸轉,他給她打電話:“阿秋,我看見你給我打的錢了,你不要勉強自己。”
他也忙,之前抽時間去看她已經是極限,公司正是擴展新業務的上升期,是很重要的時期,容不得一絲松懈,兩人都自顧不暇。
她從學生的小區出來,天色已經暗了,有個人站在路口,路燈昏暗,秋天已經來臨,但是他站在那里,像是能留住春天。
沈阿秋面不改色地從他身邊走過,又忍不住拐回來,從他背后伸手遮住他眼睛,聽見他笑:“阿秋。”
“可你剛剛都沒有認出我。”
他端詳她:“你變了很多。”
她的確變了,厚重的眼鏡框取掉,露出了明亮的眼睛,化著淡淡的妝,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他擔心認錯人,因此沒有喊她。
“你這么忙,怎么有空過來?”
“正好經過這里,想來看看你。”他說,“這么晚才結束?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
她也知道,只是今天學生纏著她多問了兩道題,不好拒絕。對于他的關心她心里很受用:“擔心我的話,你每天來接我唄。”
“我沒有時間,但是你需要的話,我可以請個助理護送你。”
那場面光是想想就很奇怪,可他看起來不像開玩笑,她急忙搖頭:“保鏢的工資加在賬單里,那我真是一輩子都還不起了啊。”
“我說過,那些錢你不用著急還我,不還也可以。”治療費用對他來講只是一筆很小的開銷,他不理解她的執著,“那時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救助你是我自愿的,你不要有負擔。”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你幫了我和外公是事實。我不喜歡虧欠別人。”她語氣冷下來,不準備再和他討論這件事,“我回學校去了,你走吧。”
“我開車送你。”
她擺擺手:“油費也是錢,我一天不還清這筆賬,就多一天寢食難安。你也體諒體諒我吧,鶴先生。”
她長大了,容貌像朵花綻放,性格也帶上了玫瑰刺,說話喜歡扎人。鶴春朝毫無辦法,嘆口氣,追上了她:“我送你到地鐵。”
許久沒見到了,說是送到地鐵口,最終還是送到了學校。遇到認識的人,好奇地問他的身份,他說是她哥。
他把她當妹妹,她卻從未叫過他哥。
晚上卸妝時,因為不熟練,美瞳取了半天,痛到她流淚不止。利益糾葛像片湖水,感情倒映在里面,太容易被誤解扭曲,在她不再欠他之前,他對她的好都只能是憐憫,可她不想要這份憐憫。她想要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開口說喜歡。
4
大四那年,她接到電話從實習崗位匆匆趕到醫院,看見他一個人坐在走廊的板凳上,頂燈白得讓人心慌,阿秋發覺,她這輩子都和這個地方有著一種不解之緣。
她拉著他的手:“會沒事的。”
搶救室醫生出來,說病人情況很糟糕,需要觀察。等到走出醫院,鶴春朝才開口:“是我母親,她身體一直不好。”
冬天天冷,風一刮,臉頰刺痛。阿秋于是明白,鶴春朝救助她的私心原來是他母親。
“那時她住院,我碰巧遇到你外公,因此想著,若是我做好事積點德,是否可以讓她好起來。”
他說,“她這幾年病情很穩定,我總在心里想,我要感謝你,阿秋。”
阿秋父母曾說,鶴春朝出手救她只是有錢人的游戲,而外公生前無數次對懵懂的她說,論跡不論心,鶴春朝是貴人。
但是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替他感到難過,也許喜歡一個人就會和對方感同身受:“你不需要感謝我,你應該感謝你自己。”
那年夏天,她二十三歲的尾巴上,鶴春朝趕來她的畢業典禮上和她告別:“我準備送母親去國外。”
她低頭看著腳尖,想不到離別來得這樣快:“要去多久?”
“也許兩個月、也許幾年,”鶴春朝說,“照顧好自己,有事情打電話給我。”
沈阿秋點頭:“你也是。”
她一直跟他到機場,畢業服脫掉攥在手里,感覺心里有點始料不及的恐懼。如果這是最后一面,她應該說點能讓他留下記憶的話,可她沖他笑,什么都沒說。
也許她應該對他死纏爛打,放下一切跟他離開,可是她不想那樣。她不要成為他的附庸,一生被他施舍,她要完成這場追逐,就需要自己走完這段路。
因為大量的志愿工作和優秀的論文,她在畢業證書里獲得了不錯的評價。有幾個公司向她伸出橄欖枝,她卻在對未來方向的規劃上頭痛。
以往他總是會適時出現,以年長于她所得到的人生經驗給她指導,但是很多事情,乃至于對他本人,都只能由她在深思熟慮后得出自己的答案。
遠處的煙火噼啪作響,聲音穿透到每個人身旁,她正在熬夜趕工作任務,被這聲音打斷了思考,出租屋的窗戶視野狹小,便急忙披上外套開門去頂樓。
離得太遠了,耀眼的光只能照亮她的額頭。她踮起腳尖,撥通了他的電話。
他那邊很安靜,想來他去的地方是沒有放煙花的習慣的:“怎么了?”
“沒事不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當然可以。”他說,“我聽見你那邊放煙花的聲音了。”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認真看過了,今天看到,就突然想起來你。”她將手機從耳邊挪開,好讓他聽得更清楚些,“你還好嗎?阿姨身體怎么樣?”
“我很好,我媽她……有時候能意識清醒同我講話,更多時候在昏迷。”他聲音慢慢低下去,然后又強迫自己振奮起來,“你呢?為什么會想到我?”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努力思索:“抱歉,什么時候?”
貴人多忘事,她說:“我十五歲那年過年,你來我們家,那時候我就想說了。”
“說什么?”
“除了謝謝您,還祝您新年快樂,萬事順意。”
祝福語這種東西,疏離的人說出來只有虛情假意,一句新年快樂,她竟藏了八年。
5
鶴春朝第一次見沈阿秋是在醫院。他隔著病房小小的玻璃窗看她,她好學,正趴在小桌上寫字。聽護士說,換藥和打針這個小姑娘都很乖。
那時候他剛開始創業,在世界各地奔波,總能收到國內寄來的明信片,郵戳下的字跡認真清秀,是阿秋給他寫的感謝信。
在醫院陪母親的這段時間,他又收到了來自她的信件。跨國信件運輸緩慢,在數字化時代,電子郵件講究效率,彼此在紙上傾訴所見所聞像來自浪漫的舊時代。他在信封中放入約克大教堂花窗書簽,一個月后收到了她的玫瑰花瓣。那朵花開在她出租屋門口,凋零時被她拾回去,用樹脂做成了一枚小小的標本。
他從此當護身符一直帶身上,母親看見了,也很喜歡:“在哪兒買的?”
他搖搖頭:“朋友送的。”
“那個小姑娘嗎?”母親知道阿秋的事情,因此揶揄他,“你年紀不小了,可別欺負人家。”
“我知道。”他應道。大概是心情影響,來這里之后一直都陰雨綿綿,可是收到她那封信的那天,庭院落滿了陽光,天氣慢慢變暖,有蝴蝶落在醫院種的康乃馨上。
兩個護工二十四小時看護,但他不放心,總來親自守著,早上八點做化療,晚上陪母親看電視到睡著,很晚才能休息,有時候病況不好,幾天都夜不能寐。
他摩挲著她送的禮物,花瓣泛黃,有蟲啃噬的斑點,但是那樣熾烈的紅色,哪怕枯萎也猶能探查曾經的美麗,他感到新生般的釋然。
“你讓我感覺到了奇跡。”他在回信中這么對她講。
像一句情話,她很開心。
可是自古好事不長久,人就像花,總有枯萎的一天。她去接他的那天,天降大雪,交通癱瘓,她用圍巾裹住臉頰,徒步跑到了機場。而因為航班延誤,他比預定時間晚到了整整一天。當鶴春朝出現在出口,阿秋只覺得他消瘦了許多。
兩人什么都沒說,是她先伸手抱住了他。
葬禮很低調,只有一些朋友來。他沒有流淚,只是顯得失魂落魄,開車時差點撞到路燈。阿秋握住他的手:“我來開吧。”
他的手指冰涼,一直在微微顫抖。一整天他的表現都太過反常,情緒外露,不復冷靜,甚至在她起身時拉住了她:“留在我身邊。”
阿秋點點頭,拿來毛毯給他。一開始他們之間很安靜,只是坐在沙發的兩端,慢慢地他靠過來,腦袋倚在她肩膀上。后半夜他合上眼,呼吸平靜,有眼淚悄悄滑落。那淚水劃過他的臉,直直滴在她心上,像火苗舔舐白紙,有種無法言說的痛楚。
鶴春朝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阿秋懷里。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匆忙坐起身,這舉動驚醒了她,睜開眼,正對上他倉皇的眼睛。
鶴春朝別開臉:“抱歉。”
阿秋搖搖頭:“早上助理給你打了幾個電話,我擅作主張幫你請了假,我才應該對你道歉。”
他打開手機,果然有很多未接來電。鶴春朝在心中暗罵自己的脆弱,他知道這脆弱有時候是致命的。他起身拿起外衣:“我得去工作了。”
“公司出事了,是不是?”
阿秋的問法很篤定,但是鶴春朝背對著她,背影僅有一瞬間的停滯:“沒有。”
“我從電話里聽見了。”
“是一些小問題。”
可是阿秋知道,沒他說得那么輕松。
深夜,她舉著傘站在屋檐等他,整棟寫字樓的燈一盞盞滅掉,只有他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夜里的風將等待無限拉得漫長,天蒙蒙亮時,他走了出來,滿身的困倦。靠近看見了是她,驚訝又有點生氣:“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她只是不想影響他:“我也沒有其他可以為你做的了。”
她也是下班過來的,身上還穿著大衣和高跟鞋,鶴春朝無法再說她,伸手捂她凍僵的手:“等了這么久,感冒了可怎么辦。”
回去的路上她偷偷看他,仍然心事重重的模樣,但是她能讓他稍微分散點注意,就足夠了。
沒人教過阿秋喜歡一個人應該怎么辦,但是她想,這種自我感動式的付出,或許也是一種喜歡。
6
接到電話時,沈阿秋正在開會。她站起身,打斷了上司的長篇廢話:“抱歉,家里有事。”
上司是個年輕男人,沒有問她更多,只沖她揮揮手讓她走。
在警察局門口,鶴春朝被領出來,渾身酒氣,額頭和臉頰都是傷,是醉酒斗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狼狽的樣子,只是安靜地給他上藥:“你去找那個朋友了?”
“嗯。”他聲音低低的,本來是想最后吃一頓飯好聚好散,可是對方語氣挑釁,他忍無可忍,將滿腔怒火都發泄了出來。
阿秋沒有再問,話頭一轉:“我這個公司和你的方向有重合,我和老板說說吧,看能不能勸他和你合作,現在重新開始,還不晚。”
他立馬拒絕:“你不要插手,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會處理好。”
阿秋的心,突然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她一抬頭,像是變回了那個十五歲的女孩:“你曾說,我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那么現在反過來也一樣。”
離開前她看了一眼他,他將手放在雙眼上,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了。他創業的伙伴,他曾經的好友,在他出國給母親尋醫問藥的時候離開了公司,一起帶走的有他們這么些年一起創建的客戶資源。他一夕之間失去了親人和朋友,到最后有誰還能陪在他身旁?
阿秋感到很難過。被背叛的滋味,她在被父母篡改志愿那時就已經嘗過。而她也并不知道,她追逐他至今,他們之間到底是在彼此接近還是背道而馳。
她性子倔強,當天晚上就提交了申請,鶴春朝有多年的經驗,她以為會很順利,可是那張表上司只看了一眼,就扔進了垃圾桶:“有經驗的人才我們已經有很多了。”
“那還有其他公司能給這個機會嗎?”她抱著微弱的希望問,“哪怕有一點意向?”
男人看她一眼:“正好下班,走,我們邊走邊聊。”
阿秋以為有了機會,心里喜悅,他們走出公司,站在無人的街頭,可是上司不談這事,只是突然問:“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是對你很寬容嗎?”
她愣住了,因為一直以來她以為對方的寬容是因為她業績好:“什么意思?”
男人靠近半步,影子向她壓過來要將她吞沒:“你覺得呢?”
她感到害怕,想要逃走,可對方摁住她的肩膀,低聲說:“你要知道,想要得到,就要付出。想要的越多越急迫,犧牲的就會越多。”
初見時鶴春朝的眉眼突然閃過她眼前,她渴求的人,她要犧牲什么才能得到?她別過臉,企圖躲開對方的觸碰,有拳頭落在男人的臉上,如同晴天的雷般猝不及防,揍得他鼻血流淌,出現在她面前的是憤怒的鶴春朝。他不再冷靜,沖男人吼:“滾!”
7
阿秋知道,自己是不被愛的人。因為很難看清愛的模樣,也就不懂得如何去愛。她怕自己愛得太淺讓人忽略,又怕自己愛得太用力惹人厭煩。
她低著頭,以為他會責備她,可是他沒有。他站在她面前,低頭看她:“他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她搖頭,有眼淚窸窸窣窣落了下去。
鶴春朝擔心她,很急切地問:“怎么了?”
她不說話,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他每出現一次,都只會讓她的愛加深一分,她感到一種被情感脅迫的恐懼。
回去的路上,她輕輕伸手去碰他的掌心,他察覺到了,轉過手腕,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必為我做這些。”
“可是我愿意。只有你在付出,我也想為你做些什么。”
“如果你因為我受到任何傷害,我此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哪怕皺著眉頭,他的臉仍然那樣英俊。阿秋感到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一直以來她都像一個在沙漠迷路的旅人,嘴唇干涸,雙眼枯萎,只能朝著遠處的幻境不停地爬行,可是此刻有一眼泉水出現在面前,她不在意那是否有毒,只想不顧一切一飲而盡。
“怎么了?”感到她停下了腳步,鶴春朝轉身問道。
“你愛我嗎?”阿秋聽見自己的身體在說話。
他很吃驚,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而她安靜地看著他,等待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
“……抱歉。”沉默良久后他說,理智告訴他此刻只能做一個懦夫,“我只把你當做妹妹。”
“可是我愛你。”阿秋說話的聲音很輕,但一字一句都很堅定,“你不愛我也沒關系,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愛你。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永遠留在你身邊。”
她一直活得那樣頑強,熱烈,在她面前鶴春朝只能感到自己的懦弱和畏懼。
他太忙了,有過幾段戀愛但都不長久,這也意味著他對于感情會更加慎重,她還很年輕,身邊不乏同樣青春洋溢的漂亮男孩,她還有很多更好的選擇。
“可是我無法回應你的感情。”
他的上衣口袋里放著她送的那枚玫瑰碎片,因為那里接近心臟。
可是他能做到只有像小王子一樣,給玫瑰放上玻璃罩,然后離開。
兩個月后,曾經的一位合作伙伴向他發來邀請,他賣掉了房子,選擇和阿秋不告而別。如果不能夠控制好感情的距離,那么徹底退出對方的世界也是一種方式,長痛不如短痛,他深諳此道。
8
夢里他總會夢到少女的那雙眼睛,清澈,美麗。在無數個深夜他睜開眼,會想起阿秋,想她過得怎么樣。
他太卑鄙,身為慈善家卻太過接近她,等察覺到時愛意早已燎原。他說不出口的愛,也許和她一樣,只是一種依賴。
“依賴為什么不可以是愛呢?”坐在他對面的女人說,她染著一頭金黃色的頭發,穿著碎花連衣裙,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她身上,讓他想起油畫里的人。
鶴春朝近乎失語,從他接到電話來這家咖啡廳起,他就像走進一個陷阱般的夢境——他在人群里搜尋對方,而她轉過頭,向他揮手,然后他們握手,她說:“鶴先生,您好。”
哪怕氣質不一樣了,她仍然是她。她就像魔術師手中的那頂帽子,會帶給他一個又一個意外。
他們聊合作細節,結束后他問她住哪兒,要開車送她,被她拒絕。他站在那里,有些失神,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轉過頭看他:“你借我的我已經還清,從今以后,試著將我當作一個剛剛認識的人看待吧,我的愛分毫未變,也不需要你來定義。”
風吹起她的長發,那場景他再難忘懷。她一直都是那樣倔強,說要待在他身邊,就真的會出現。他的理智如殘垣斷壁崩塌,轉瞬便露出那顆柔軟的心。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新開的餐廳,要不要去試試?”他不再忽略自己心里的聲音,“就我們兩人,沈小姐。”
她向他伸手:“勞煩帶路。”
年底的公司晚宴上,她也來了,隔著人海,鶴春朝看見她在和伙伴談笑風生。
到了末尾,燈光變暗,有鋼琴和薩克斯的聲音響起,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到了正一個人起舞的她,她穿著一身紅色禮服,像是一朵暗夜的玫瑰,美得驚心動魄。
他的合伙人端著酒杯站在他身邊:“她很美,不是嗎?如果你不抓住機會的話,我就要去邀請她跳舞了。”
聽出了對方話里調侃的意味,他輕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裝,越過成對的舞蹈者,在曖昧不清的氣氛里拉住了她的手。
兩人貼得極近,近得能感受到對方胸腔的溫度,她的舞步不太熟練,總是不小心踩到他的腳,她笑,笑聲像是雨后晴空的風鈴,在他心里勾起一陣戰栗般的漣漪。
“你知道嗎,我已經太老了。”
“可我們不過相差十歲。”她說,“往后還有很多個十年呢。”
“這樣顯得我很狡猾。”
“誰說過你不狡猾呢?”
他嘆了口氣:“我突然感覺,我似乎對戀愛不太擅長。”
“沒有人生來就擅長,你只需要跟著我的步調,鶴先生。”
說著她又踩他一腳。她已經追逐他太久,因此她不去提找他花費多久,也不說自己有多愛他,她只是閉上眼,放縱自己的欲望,感受兩人節奏的契合。如果他要當逃兵,那她將繼續這場執念的角逐。
兩人之間距離拉開的前一個瞬間,她微微側過頭,在他的臉頰印下一吻。他突然想,這就是阿秋。哪怕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變了許多,也永遠是那個阿秋。
而他呢?一開始他對她只抱有憐憫之心,什么時候開始愛她的呢?什么時候開始,他習慣了和她彼此依賴呢?他曾經風光無限,也曾墜入低谷,在一切被長久建立的事物變遷倒塌時,她總是待在他身邊。
他送她,兩人拉著手,阿秋打了個噴嚏,他便解下自己的外套給她。她仰起頭,微紅的臉近在咫尺,他能感到,年齡,閱歷,乃至一些更加深刻的差距,在無形中迅速崩塌,作為回應,他低頭觸碰上了她的嘴唇。
“你醉了。”她笑他。
“是啊。我感覺自己在做夢。”
夜晚仍然有些寒意,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再美的花也總有一天會枯萎,但是新的季節快來了,到那時,花朵將再次盛開。他們都知道,人生短暫,因此要更加珍惜每一個春天。
如同今夜無言,有無數的玫瑰在他的心口綻放,每一束都是因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