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暉脈脈,江水悠悠,寧琬琰與齊云相視一笑,就這樣度過了他們最美好的少年時光。
序
料峭的北風裹挾著冰霜,刮得汴梁內外飛沙走石。此時金軍已經占領了皇城。宮廷內外,一片肅殺之氣,府庫被一掠而空,昔日歌舞升平的汴京城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
兩千多名皇室宗親淪為奴隸,被押上囚車,送至上京問罪。皇后、妃嬪、公主淪為金人發泄工具。
三個月后,寧惠宗死于押送途中,橫尸野外。
大寧滅國。
一
見獄中渾身是血的男子奄奄一息,齊云心里忽然一疼,臉色微沉,問道何人將他打至如此。獄卒嚇得跪了下來,弱聲道:“他是叛軍。”
“放了。”
齊云身邊的男子眉頭緊皺,神色凝重道:“丞相莫要念及舊情,他已不同往日,身后是趙家軍,放了他后患無窮,您……若實在不舍,不如將他帶回去,軟禁起來。”獄中男子聞此嘴角動了動,嗤一聲冷笑。
齊云仍舊決定放了他。少年終于回過頭,獄中受盡折磨的他此刻如同枯槁,骨瘦如柴,像只搖搖欲墜的瓷器,輕輕一碰便破碎了,可他目光如炬,冰冷的眸子如寒霜。
獄卒打開他腳鏈,因齊云的緣故,不敢用粗,只好由著他緩慢往外走。待到齊云身邊時,他停下俯身貼在齊云耳畔,血氣彌漫,攪得齊云心里凌亂,不由得想起初見他那日,還是個伏在自己肩上抹淚的小姑娘。思緒被她柔弱而有力的聲音拉扯回來。“齊云,你會后悔的。”
他望著男子一般打扮的寧琬琰踉踉蹌蹌走出大牢,內心翻滾起上前護住她的沖動。岑遠豈能不知他心思,再次提醒,今他們已形同陌路,隔著家國之恨,再不似往昔了。
齊云微微嘆息,囑咐獄卒不許為難她。熟悉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眸色中后,他只覺眼前一黑,跌坐在她曾坐過的冷石板凳上。昨夜替皇上看了一夜奏折,得知一名身材嬌小,說話不男不女的逆軍首領被抓,他顧不上合眼,未來得及換衣裳便匆匆趕來,果然是她。如今她平安離去后齊云心下總算松了一口氣,輕緩片刻后,顧不上用膳便換上了朝服進宮去了。
朝堂之上,一片嘩然。
平日與丞相齊云素來不合的伯遠侯言辭犀利,質問他為何放了叛軍首領,勢要他難堪。一時,朝中大臣將矛頭全部指向了右側紅色官服的齊云,他淡漠地聽著,并不打算回應。直至皇帝問及,齊云才強撐起身子,行禮道:“陛下不必多慮,此乃誘敵之策,六月后,臣必奪回亳州。”
話落,朝堂之上一片寂然。沒人懷疑丞相齊云的能力,他能年僅三十便坐上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之位,除去過世父親立下的汗馬功勞外,更是他有如諸葛般軍事謀略。伯遠候恨恨地望著齊云背影,祖輩同是追隨太祖打下江山,憑何自家只封了侯爵,齊家封為公爵,權傾朝野。
坐轎行至長寧街時,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突然跌至他車前,梨花帶雨那般楚楚可憐樣,像極了十六年前的寧琬琰。
二
那年作為開國元老定軍侯嫡長子的齊云,隨圣上一同遷都汴梁,同年改元圣元。到汴梁后,他并未同其他公子一般沉醉于汴梁的繁華之中,苦尋于她,數日無果。就當他以為她早已逃出汴京,準備辭別父親南下尋她時,在長寧街的巷子內,驀然回首間,瞥見了燈火闌珊下滿臉淚花的寧琬琰。
驚鴻一瞥,眼波流轉間,他便確認那是她。為了不讓年幼的寧琬琰對金元身份的他產生畏懼,齊云將她安置在早便托下人買好的絲竹苑內,這名字是寧琬琰搬進來三個月后取的,齊云還稱贊她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造詣,將來定是不得了。
齊云問她叫什么名字,寧琬琰軟糯回道:“我不記得了。”這把十二歲的齊云逗得笑個不停,沒想到還不及他腰間的寧琬琰,竟然有這么多心眼子。
“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吧。”齊云眉頭微動。“古來凡人平生夙愿,但求一個安寧,我也愿你如此,不如喚你阿寧?”
寧琬琰抬眸錯愕片刻,隨后眉眼彎彎,重重點了點頭。齊云輕撫她三千青絲,眼里盡是憐惜,她僅有六歲,卻活得如此小心翼翼,甚至連名字都要舍棄。
寧琬琰九歲生辰,齊云求得了一把古琴作禮。疏窗細雨,閨房內卻是爐火融融,紅燭照著寧琬琰身影,不知是風作祟還是何,她小小的身子竟有些戰栗,盯著紅木古琴看了許久,忽而抬頭道:“云哥哥,我不要琴,你教我騎馬可好?”
齊云怔了,她平日素愛撫琴,因此他苦求母親三個月才說服她向皇后娘娘要來此琴。既如此,他又以重金買一匹汗血小寶馬,教她騎馬射箭。寧琬琰聰慧,又極其認真,手上膝蓋上磕碰的紫青,幾次擦破了皮滲出血,齊云心疼得恨不得替她受過這萬般苦楚。
寧琬琰伸出雙手,在污濁的土地上蹭了蹭,纖纖玉指便沾滿了塵土,淺笑道:“云哥哥,你別擔心嘛,一點小傷大不了的,沾了土就好了。”齊云命侍女小柔端來清水,洗凈后替她包扎好傷口,輕柔到好似挽著一件稀世珍寶。
為獎勵寧琬琰,齊云帶她上街閑逛,這時她才像個尋常女子,拉著他要吃要喝,他寵溺地看著她,只要她想要的,他都竭盡所能送給她。
走進汴京最繁華之地,寧琬琰驀然停住,目光氤氳,直至齊云問起,她緩過神來,慌張地搖了搖頭,指著街邊魚販說:“云哥哥,我……我……想吃魚。”
齊云走至魚販前,買光了他所有的魚。寧琬琰嗤笑一聲,這么多魚,她自是吃不了的。
“來日方長,咱們慢慢吃。”
斜暉脈脈,江水悠悠,寧琬琰與齊云相視一笑,就這樣度過了他們最美好的少年時光。
三
月淺燈深,齊云站在絲竹苑門前望著廊下認真看書的寧琬琰。聽到他的腳步聲,寧琬琰將書遞給小柔,吩咐她下去,向齊云招手。“云哥哥,你來啦,我給你烤了魚,快來嘗嘗。”
齊云走到她身邊,如今她已是豆蔻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出塵脫俗,每每帶她去街上,總能惹得旁人艷羨的目光,也曾聽阿婆在身后提起過:才子佳人,真是珠聯璧合的一對兒,聞此,齊云嘴角忍不住上揚。
寧琬琰雙手托腮,如水般清澈的眸子望著他。“味道如何?”齊云吞咽了幾下,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點頭稱贊。“太好了,那我每日都給你烤好不好?”
“額,阿寧啊,倒也不必如此,我是擔心你每日練武太累。”瞥見寧琬琰委屈的小臉,他心瞬間軟了下來,柔聲道:“好好好,我日日都要吃阿寧的魚。”
寧琬琰捧腹大笑,這是她用小柔烤的魚來逗趣他的。齊云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佯裝要將她扔進池子喂魚,寧琬琰不肯,二人在園內嬉笑打鬧起來,粉色的云光落在絲竹苑內,浸染的池塘水都成了嫣紅,夕陽無限好——只是近了黃昏。
齊云問她近來在看什么書,寧琬琰吩咐小柔拿來那本《孫子兵法》,見寧琬琰在上面圈圈點點,他指點起來,打仗自然是要曉得兵法,但也不能依葫蘆畫瓢,照搬照抄,要以兵法為據,現實為基,仔細揣摩敵人的心思,更要切記,永遠不能做你的敵人希望你做的事。
寧琬琰聽得入迷,不禁佩服起齊云的軍事能力,她感到一絲竊喜,齊云將自己畢生所學都毫無保留地教予了她,又感到一絲絕望,有朝一日她與齊云兵戈相見,不知有幾分勝的把握。
心思流轉間,她竟伏在齊云的肩膀上睡了過去,齊云抱起她向臥榻走去,見她睡得安寧,忍不住低頭一吻,替她掖好被子后離去。他沒有看到,轉瞬間那剎那,兩行清淚順著寧琬琰的臉頰緩緩落下。
三日后,汴京城內發生了一件大事,定軍侯長子齊云率兵三千,滿城搜尋一名寧姓女子,汴梁內到處貼滿了寧琬琰的畫像,齊云撂下話:能提供線索者,賞金百兩。
一時絲竹苑內人滿為患,眾議紛紜,多是來打聽這女子是何許人也,竟能掀起這么大的波瀾,連皇上都私下問及此事。定軍侯為了兒子,不惜欺瞞圣上,稱寧琬琰是逆臣趙決之女,潛藏在齊家的細作,不得已動軍搜之。當時的定軍侯怎么也想不到,竟一語成讖。
他怒不可遏看著跪了兩天兩夜的不爭氣長子,內心泛起無限悔意,他本以為寧琬琰不過是尋常女子,便任由齊云而去,瞧上漢家女子也并非罕事,沒多久便膩了,不想他竟動了真情,甚至在被棄后跪求自己出兵尋她。縱然萬般生氣,也終是疼自己孩子,允了他。
齊云吩咐人按照他們的線索去搜尋,坐在案前等候著消息,不肯合眼,母親送來他平日最愛的鯽魚湯熱了又熱,始終未動一口。他顫抖地看著紙上那寥寥幾字:救命之恩不抵滅國之恨,你我就此別過。齊云痛苦地閉上雙眼,陽光熱烈得有些刺眼,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可他只覺得渾身上下冷得徹骨。
金人恨漢人,漢人亦如此,他不敢穿金服飾,不敢用金食,平日在齊府也講漢文,甚至連身邊的丫鬟侍衛都換成了漢人,如此小心翼翼,竟還是被她知曉了自己身份。是啊,她那樣聰慧,怎能瞞得過她?可齊云不想放她離開,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四
漫天雪花,寒鴉紛紛歸巢,一席男子裝扮的寧琬琰坐在汴梁城東的破廟內,等著雪停。她要離開上京,去皖南一帶,那里不滿金人之欺辱的百姓揭竿起義,成立了以趙決為首的起義軍,她要到他們中間去,參加起義。
瑟瑟寒風,凍得寧琬琰愈發饑餓,忽念起齊云,眼里一陣酸澀,若是他在,怎舍得自己這般苦。意識到這些,她嚇得狠狠抽了一下自己:寧琬琰,從此以后,你再也沒有齊云了,縱是山河更替,腥風血雨,也要你一人承擔。
許久之后,她倒在草垛上睡了過去。醒來時,只見披著紅色斗篷的男子正坐在身邊,睡眼蒙眬的她一把抱住他,呢喃道:“云哥哥。”齊云輕輕嗯一聲,手撫在她背后,她如五雷轟頂,瞬間清醒過來,一把推開齊云拔腿就跑,被眼疾手快的齊云拽了回來,踉蹌著跌坐在他懷里。
“跟我回去。”
短短幾日,他竟瘦了一圈,臉色蒼白無力,隱約中見了幾絲白發,寧琬琰心如刀割,瞪圓了雙眼,酸澀的淚珠逆流回心里,言辭犀利回絕了他。齊云不再多言,欲扛起她往外走,寧琬琰趁機拔出齊云送她的玄鐵劍,凄凄白雪,冷劍寒霜,二人相視而立。可她所學皆出于齊云,初出茅廬,自然是打不過他,被他帶回絲竹苑。
寧琬琰含淚望著替她吹涼驅寒湯的齊云,明明他也渾身濕透染了風寒,卻只顧著自己,她心里疼得忍不住發抖,齊云以為她是冷了,連忙替她加了兩床被子。寧琬琰長出一口氣,一把掀翻了齊云手中的碗,滾燙的姜水滴落在細嫩的手腕上,掀不起她絲毫波瀾。
齊云吩咐人再煮一碗,寧琬琰依舊打翻,反復幾次,他終于軟下來,柔聲道:“你喝了這碗姜湯,我便放了你。”她信了,當她喝完被齊云綁在床上時,才知是上了他的當。
月深燈淺,街上搖曳著點點星光,不知又是哪家王公大臣準備踏雪入朝了,潔白的雪地上,掀起斑斑車印,誰也沒注意到,一輛馬車順著小路停在了絲竹苑后門口。
定軍侯齊疏見到寧琬琰的那一刻,驀然嚇出一身冷汗,她與惠帝如出一轍,想起寧惠帝慘狀,一陣心悸,再看寧琬琰,不禁多了一絲憐憫。他借口生病錯過上朝,特來見寧琬琰要置她于死地,以免日后害了齊云,可終究因心軟,饒她一命,未免她糾纏齊云,齊疏告訴她,齊云親手殺了寧琬琰父皇寧惠帝。
字字誅心,寧琬琰狠狠握緊手腕,指甲死死扎進肉里,站在原地陣陣發抖,齊疏見目的達到便轉身離去,消失在雪夜之中,雪地上透出一深一淺的腳印,很快便又被新雪覆蓋了,誰也不曉得他曾來過。
寧琬琰來到絲竹苑的第十年,迎來了她的十五歲,齊云為她籌劃了及笄之禮,除卻絲竹苑內終日伺候寧琬琰的小柔,只有齊云一人參加。寧琬琰一襲紅裙坐在梨花木案前,取出當年齊云送她的古琴,彈奏了一曲《鳳求凰》,她彈得入情,齊云聽得入神,他以為當年送她這把琴她并不喜歡,卻不知她竟有這般琴藝,更不知的是,寧琬琰并非不喜愛琴,而是這把琴是當年父皇送給母后的,一見它便拉起了她無盡的仇恨,她怎不知齊云的身份,可她不愿日日帶著仇恨見他,與齊云在一起的九年,是她此生最美好的九年。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曲終,緣斷。
五
自立為王的起義軍首領趙決正在屋中徘徊,金元軍要攻打亳州的消息剛剛傳來,他正發愁是該逃還是該戰。這時,化身為嚴寧的寧琬琰請求覲見。
見她活著回來,趙決萬分詫異。兩個月前,趙決的部隊因缺糧草,寧琬琰自告奮勇到汴梁城去采買,剛進汴梁,便被金軍抓了去,面對兇狠殘暴的金元軍,她竟能活著出來?寧琬琰寥寥數語敷衍過去,將話轉至‘對抗金軍’之上。她知道這才是趙決真正關心之事。
她主動應戰,主動出擊,方能有一線生機。趙決沉默了,他知道此次南下的首領是金元王朝百戰不殆的齊云,心中忌憚。寧琬琰主動獻策,聽完她的計謀,趙決心中的石頭落地,大設酒席,替她接風洗塵。酒席中的寧琬琰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齊云,我們終于要在戰場中見了。
酒后,趙決命人送她離開,望著她單薄的身影,趙決暗道:事成之后,定要除掉她,這孩子手段狠辣,不過二十六歲,便坐到了自己軍中統帥之位,待羽翼豐滿時,怕會與自己爭天下。
三個月后,寧琬琰在云都山迎來了齊云。趙決手下一將領騎在馬上,挑釁地看著對岸的金軍首領。“果真是個勇士,齊云,你就不怕有詐?”
齊云絲毫不將他放在眼里,目光落在身著祥云鎧甲坐在駿馬上似笑非笑的寧琬琰身上。他豈能看不透她的笑,其實他也猶豫過,云都山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趙決帶兵在此處迎他,怕是陷阱。軍中更是有人勸他,不如退至平原,伺機引蛇出洞,再一舉擊潰金軍。齊云盯著地圖思慮了兩個時辰,決定進攻。
金兵擁兵六萬,趙軍一萬,兩軍經過三日激戰,金兵大敗趙軍,將趙軍逼至江都上游,一舉擊滅,趙軍首領趙決趁亂而逃。寧琬琰逃至江邊,恰有一艘漁船,她欲乘舟而去,此時金兵萬箭齊發,她不得已跳入水中逃命。
見此齊云臉色大變,怒吼一聲:“住手!”下馬向岸邊飛奔,轉過頭道:“撤退!”隨后毫不猶豫跳入江中。金軍來不及去追他,而是被山后突然攻擊上來的趙軍的鋪天蓋地的呼喊聲嚇得方寸大亂,這才明白是中了計。酉時,山間起了大霧,一切都隱沒在大霧之下,孰生孰死,皆是未知。
江都水下。冰冷的江水浸染著齊云每一寸肌膚,他自幼長在草原,擅騎射卻不懂水性,若非攻下前朝大寧,也不會至這江南之地。身體逐漸下沉,意識卻是清醒的,不能死,還未救回阿寧。他拼盡全力去游,四肢在水里撲騰著。冷水最終淹沒了他的意識,齊云閉上了雙眼,任由自己向深處墜落。
突然一雙手,將他撈起。寧琬琰輕柔地拍著他后背。“不懂水性還敢跳下來,麻煩。”她微微嘆息,憂傷道:“也好,算是還了你的救命之恩。”
二十年前,寧琬琰父母死于金人之手,僅有六歲的她,只能隨流民四處逃命,以天為父,以地為母,以乞討為生。在金王朝的統治下,漢人是低賤的民族,任其宰割。乞討中,她被打傷過腿,打腫過眼,幾次險些沒了命。最難過時,數日未進一粒食,餓得骨瘦如柴。
那日她實在忍不住,撿了商賈啃剩下的雞骨頭,卻被他家家奴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冰冷的地上,她眼淚掉了下來,那一刻,她想放棄活著。
“要不要跟著我?”抬眼間,便見一身玄青色常服的男子,很是好看,他蹲下身,溫柔地看著自己。寧琬琰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齊云就那樣耐心地等著她,直到她淚流滿面地說:“要。”
六
寧琬琰從河里抓了兩條魚,烤好后遞給齊云。齊云手不禁顫抖起來,曾經說好的來日方長,轉眼竟闊別了十年。魚沒有放鹽,寡淡無味,齊云卻吃得津津有味。寧琬琰心里一軟,也只有齊云會一如既往地遷就與她。她知道以齊云的性子必會入山,故早設好了埋伏。
“故你與那三千士兵,皆是誘餌?”齊云無聲嘆了口氣,曾經純善的阿寧,如今蛻變成如此狠辣的模樣,那可是三千條人命啊。寧琬琰別過頭去,嘴角扯出一抹詭異的笑。“想必金戈鐵騎早已尸橫遍野了。”
入夜,月明星稀。金軍帳篷內,隨軍而出的將士們擔憂起齊云的性命,說著說著,便責怪起岑遠為何不攔住他。“攔不住,誰都攔不住。”只有岑遠知道,水下的人對于丞相而言有多重要,他寧可自己死,也不會置她于不顧之地。只是他擔心丞相如此惦念的那個人,最終會將他置之死地。
寧琬琰被打斗之聲吵醒,猛然起身,轉身看去,月下的齊云正劍指一黑衣男子,怒問道:“誰派你來的?”男子欲咬舌自盡,被齊云阻止,百般折磨下,終于松了口,是趙王派人來刺殺寧琬琰。
冷劍劃出一道光,男子無聲倒地,但凡敢傷阿寧者,皆死。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兒,烏鴉盤旋在上空,發出凄冷的叫聲,愈發陰冷恐怖。齊云抬頭看了一眼月亮,真希望時光就停留在這一刻,但他明白,明日這一切都會結束的。“阿寧,趙決這個人太過陰險,你最好離他遠些。”
當躊躇滿志的寧琬琰發現滿地的尸首不是金軍,而是趙軍后,才明白這一切竟是齊云的陰謀。他們將計就計,給趙軍已入圈套的假象,實際早已在山外設好埋伏,等他們上鉤。趙軍大敗,俘兵三萬,趙王這次果真趁亂而逃。
“你早就看穿了這一切。”她不可思議地望著被自己綁起來的齊云,本打算事成之后將他帶回趙營,軟禁在自己身邊。金軍中有人見了岸邊的齊云,帶兵器沖了過來。
“總有一日,你會敗在我手上。”寧琬琰一腳將齊云踹入水中,轉身而逃。
此次南征以大戰告捷,中書右丞相率部下俘獲了數萬叛軍,平定皖南一帶。回朝后,大受封賞。齊云已是世代公爵,位居中書右丞相,并不在意封賞,但總有人在意,在他看不見的某個角落里,嫉妒在肆意生長。
寧琬琰還是回到了趙決身邊,此時除了趙決,她沒有任何人可依靠,一見趙決,她便跪地俯首認罪,趙決見她如此坦誠,又因自己有殺她之心而愧疚,二人竟抱作一團,哭訴金人之狡詐,后必要殺之,以解心頭之恨。
三千將士死后,趙決以府庫空虛為由,并不愿意發給他們家人撫恤金,寧琬琰以上為君臣,下為百姓,苦口婆心最終勸得趙決同意此事,并交由寧琬琰去辦。趙決器小,難成大業,故她才會出這誘餌主意,明白趙決會賴賬,而自己從中勸說,得軍心,以便日后造反。
這日子,她并未等太久。圣元二十八年,寧琬琰二十七歲,被封為智勇大將軍,擁兵二十萬,趙國國都已遷至金陵,她駐守亳州。臘月底,各地郡王本應趕赴金陵向皇帝拜年,寧琬琰故意稱病未去,趙決不滿,又不敢擅自動她,便留下各地郡王,商量著如何制衡他。不想被她先發制人,以‘郡王擅自留京,蓄意謀反’為由,帶兵攻入金陵,逼趙決退位。
趙決看著寧琬琰,心中滿是悔恨。“朕早該殺了你,早該殺了你啊。”
圣元二十九年,二十八歲的寧琬琰登基為帝,改國號為‘寧’,以‘至淳’紀年。
七
登基之后的寧琬琰并未急著擴張,她明白,此時的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實力與金元抗衡,她要招來人才,蓄勢待發。更是學劉備三顧茅廬,請來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謀士司馬煊。司馬煊直言不諱道:“陛下若想成就霸業,需去見一個人。”得知那人名字時,寧琬琰臉色驟變,嚇得跌坐在地。
“可有……其他辦法?”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陛下自行取舍吧。”
許久之后,寧琬琰緩緩閉上了雙眼,決定去見那人。他倒是沒有猶豫,與她立了紙上合約。寧琬琰望著窗外潔白無瑕的雪片,將酒一飲而盡,這酒里,盡是苦澀。
圣元三十二年,金元王朝內憂外患。內有奸臣縱欲享樂,外有大寧王朝起死回生。面對內憂,那些享樂的大臣自是看不到,而面對外患,他們主張齊云出兵鎮壓。皇帝將目光轉向齊云,齊云淡淡回道:“此時不宜戰,兩軍交戰,各有其損,不如和,臣建議派使者與大寧談判,讓他們向金朝俯首稱臣,金朝特賞歲幣。”
朝堂之上,一片嘩然。
“讓我大金朝給他們歲幣,他們想得美。”伯遠候罵道,一時,齊云成為眾矢之的。最終皇帝也未采納他的意見。齊云深深嘆了口氣,深感對這個國家的無望。
當金朝朝堂之上的消息傳到大寧時,寧琬琰剛與大臣商討完如何攻下汴梁。她冷笑一聲,憑那些歲幣也想收買朕?朕要的是這天下。不過,若前來談判的人是齊云,她或許會答應。
圣元三十四年,寧琬琰親自帶二十萬大軍,兵分三路攻入汴梁城。得到消息的金軍派齊云在城外迎戰。兩軍在汴梁河畔相遇。此時的寧琬琰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沉穩,再也沒人知道她曾是絲竹苑日日喊著云哥哥的弱女子。
三十年了,他深呼一口氣,舉旗命金軍進攻,與寧軍兵戈相見。汴梁河畔,一片肅殺之氣。透過血色斑斑的汴梁河,寧琬琰看見了被金元軍捉走的父皇,母妃以死換得了一線生機她才得以逃脫,血色模糊了她雙眼。
齊云難以置信,為何寧軍竟對他每一步都了如指掌,早已準備好了應對之策,如今面對如狼般的大寧軍,他不得不命軍撤退,回首命守將開城門的那瞬間,他終于明白了,伯遠候挾持了落荒出逃的幼帝,下令緊閉城門。
朱門之下,橫尸遍野。五千金元軍中,唯有他一人獨活,寧帝有令,不得傷他一分一毫。齊云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這些將士,都是因信任他而死,是他,葬送了他們的性命。傷心至極,一口鮮血自胸膛噴涌而出,濺在倒下的金軍旗幟上。接著,城門大開,寧軍踏過金軍旗沖進京城。
“齊云!”
寧琬琰下馬奔至齊云身邊,命人將他抱起,帶進了皇城,這個原本就屬于她的地方。
八
寧琬琰在皇宮內修了一處院子,取名為‘絲竹苑’,與當年齊云為她買下的宅子布置一般,只是兩人誰都明白,即便一模一樣,他們之間隔著幾十年的新仇舊恨,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自那日大敗后,齊云便終日郁郁寡歡,積怨成疾,寧琬琰下令求全國名醫替他醫治,他并不領情,太醫費盡心思替他開的藥他從來不吃,寧琬琰軟硬兼施硬是奈他不何,更是不肯與她說一句話。
寧琬琰氣得一把摔了價值連城的琉璃碗,怒道:“齊云,你打算一直不理朕嗎?”
齊云喉嚨動了動,臉色慘白得如同窗外樹上的積雪一般。“寧琬琰,恭喜你。”寧琬琰大驚失色,他竟知道自己的身份。
齊云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十歲那年,隨父攻打汴梁,俘虜了寧惠宗,押送寧氏至上京,途中,寧惠宗受盡金軍折磨,他曾多次命父親勸阻,都攔不住,苦悶之下,便想偷偷放了惠帝。
寧惠宗沒有逃,他與妃子一同策劃了寧琬琰的逃脫,見齊云并非金人那般殘虐,便將寧琬琰托付于他,他道:“朕這一生,荒淫無度,上愧祖宗,下愧百姓,死不足惜,可憐了朕的兒女,如今朕拼盡全力也只護得了琬琰,朕求你,救她一命。”他求齊云殺了自己,齊云沒有應他,但實在見不得他被金人凌虐,便狠下心來,親手殺了惠宗。
對于他父親的虧欠,他想用盡一生去彌補,可唯有他知道,將她抱回絲竹苑那刻,他對她的心思,便多了另一份情意,只是這情意,在她的家國仇恨之前,掀不起任何漣漪。
他恨寧琬琰,恨她的冷漠無情,她可以殺他,但不可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害他百姓;可他又恨不起她,她的幾十萬族人也曾慘死于金人之手。齊云亦知,寧琬琰做這一切,并不僅僅是為了復仇,更是為了在金人手下生不如死的百姓。他與她之間,并非個人之間的虧欠。
那日大臣紛紛跪求寧琬琰納后,幾十年光陰,除卻身邊貼近的幾個侍女,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她是男兒身,她又氣又無奈,女帝并非無先例,但如今國家初建,她不愿動搖根本,不得不以男兒身繼續稱帝,索性任由他們去吵,自己退了朝。
不想有太監來報,說齊云已奄奄一息了。寧琬琰當時嚇得險些昏過去,好在身后的侍女小柔及時扶住了她,來不及等步輦,她疾步到了絲竹苑。
如小太監所言,骨瘦如柴的齊云躺在床上,面色如灰,一副將死之相。見到寧琬琰他嘴角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寧琬琰雷霆大怒,怒問為何不早些告訴她,這些日子一直忙著朝政,已經小半月未來瞧他了。
太監們忙跪了下來,嚇得不敢回話。齊云勉強伸出手替她撫去眉間的皺紋,寧琬琰再也顧不得許多,撲在齊云身上失聲痛哭,不停喚著云哥哥,可她的云哥哥,化作天地一鷗,飄飄墜入塵煙,再也不能應她,喚她一聲阿寧了。
九
大雪還在紛紛飄落著,就像替誰在無聲訴說著什么。一襲紅衣的女子滿是風霜,身上與發上落滿了純白的雪花,她顫顫巍巍挪動著,最終淹沒在雪里,身旁的侍女嚇得忙跑過去扶住她,替她撐起傘,許久之后,嘗試了十幾次的寧帝終于站了起來,她望著與自己一同長大的侍女小柔,吩咐道:“按他們所言,替朕選位深明大義的女子為皇后吧。”
“是。”
至淳二十年,寧帝下令命人開始修撰金元史,封齊云為‘安國公’,謚號‘忠武’,贊譽:出師之盛,未有過之者。同年七月,伯遠候因貪污罪被凌遲處死。
至淳三十二年,寧帝五十六歲,生命已走到盡頭,她將繼子太子召至身前,語重心長交代了遺言,顧好這天下蒼生,死后不必葬入皇陵,與絲竹苑的齊云合葬一起。輾轉五十載,她終于能和她的云哥哥在一起了。
她緩緩閉上雙眼,一襲淡藍色的長衫的齊云微笑著向她走來,一如她初見他那日,喚她道:“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