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記事

因為人生啊，就像一座山、就像一條河，要立夏入冬、要遇險過灘。

１

立春日，從清早就開始刮風，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方才止歇。

云彩被風吹趕得遠遠不見，天空顯得愈發湛藍高闊，陽光溫柔幾縷，燦爛金黃如甜酒。

夏怡坐在窗邊發呆，手機屏幕暗下去好久了，她沒有回復陳巖的微信。

微信上，陳巖問得委婉：“年初五，同學聚會，來嗎？”

夏怡不是不想回答，卻不知怎樣回答才算得體準確，才算出自真心。

嚴格來講，高中三年，夏怡和陳巖同級不同班，連教室都隔著一層樓板。

陳巖口中的同學聚會，其實是平時關系要好的幾個老友相聚，親近熟稔地踐行著“人生大事，‘吃喝’二字”，但他此刻這樣說，顯然是有些生疏別扭和小心翼翼的意思了。

兩年前，陳巖從林學專業畢業后，也沒怎么聽從家人和朋友的意見，就考取了偏遠山城的公務員。

他對自己的選擇充滿了熱情熱血，跑去那里種樹育林、守護青山，一個春天過去，就把自己風吹日曬成了一塊黑炭。

那個地方有多遠呢？秋天時，夏怡去過一次。

一路高鐵轉大巴，又搭乘了陳巖同事來市區辦事回程的順風車，后來的一個多小時盤山路，左彎右拐得差點兒讓夏怡的五臟六腑移了位。

夏怡到時，陳巖已經等在單位門口了。她遠遠地看見他，他微揚著臉，兩只手沒處放似的，一會兒插進褲袋，一會兒又背向身后。

他們很久沒見了，都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一碰就彈開，像觸了火。

但也僅僅如此了。他們是誠實冷靜的人，盡力避免傷人傷己，更是從不玩火。

他們出去吃晚飯，看上去明凈豁亮的一家餐館，水煮魚的味道卻很差勁，死去很久的魚肉浸泡在紅艷艷的油汁里，腥與辣都很囂張。

陳巖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菜盤挪了位置，孜然牛肉被換在夏怡面前。

他抬眼看著她笑，牙白眼亮之間，有耀眼的溫存和歉疚。

夏怡也笑了笑，像個乖孩子一樣，將牛肉拌進米飯，大口大口地吃。

陽光明亮的上午，陳巖帶她出去看風景。

這年秋深，氣溫卻還沒有低下來，莊稼也熟得晚，看出去茫茫一片又連著一片，金黃里摻著些青綠。

車窗開著，風景倒退，夏怡忽地開口：“你選擇來這里的時候，有想過我嗎？”

她也不等他說話，卻將一只手臂半顆腦袋探出車窗，一時間風聲貫耳，淹沒了他的答案。

那風啊，迷了眼睛，嗆了喉嚨，她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眼淚就流下來。

２

這世間有沒有命運這回事？夏怡說不上來，只是，她偶爾會想起很多年前和陳巖的初見。

當時他們都才十二歲，在草長鶯飛的春天公園里，夏怡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黃色皮卡丘風箏放飛起來，正開心著呢，哪知沒一會兒，她的皮卡丘就和一只大紅金魚風箏纏在了一起。

藍天上、春風里，遠遠近近地飛著那么多只風箏。夏怡手里的線繩繃得緊緊的，她的皮卡丘似乎馬上就要掙斷牽扯，和大紅金魚一起乘風而去了。

牽著金魚風箏的少年陳巖昂著頭，抿著唇，倔強模樣初見端倪。

春天的風，忽一陣，呼啦啦席卷天地，五顏六色的風箏們也仿佛亂了陣腳，天空里一片慌張。

夏怡和陳巖兩個人離得不遠，他們拉扯得吃力，但誰都沒想放開手里的線。

十六歲時，他們讀同一所高中，有時候陳巖從走廊經過，會看見坐在窗邊的夏怡。

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語文成績長居第一，英語作文也總被全年級當作范文。

高二下學期的一個休息日，陳巖去圖書館，在擁擠的地鐵上遇見夏怡，文靜瘦削的女孩微微縮著肩，被擠在一個陌生男人身邊。

那是陳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體里陌生卻洶涌的保護欲，自心底涌出，熱流如電如烈陽，瞬間將他覆蓋。

他想去到她身邊，看顧她、保護她。

后來他們成了朋友，很好的朋友。整個高三階段，在充斥著雞血和低氣壓的心情和環境里，她悄悄跟他分享小說，貼著物理練習冊的封皮；他吃午飯回來，衣袖里藏著給她的奶茶。

十八歲，夏怡考去了上海，而陳巖去了哈爾濱。

可以天天見面時，他們年紀小，不夠談及喜歡或者愛。

等到成熟一些，他淺嘗輒止地說了喜歡，卻又燙嘴一般立刻換了話題。

大學畢業后，夏怡留在了上海。

他們都致力于自己的路，把自己嵌進理想軌道；他們都覺得沒有擔當的感情，不夠資格稱愛；他們都害怕稍縱即逝，連養花都不養曇花。

工作緣故，陳巖常去野外林區，也常發一些照片給夏怡看。

有時候站在風里，他會沒來由地忽然想：一個人的生活也像高山原野，不長鮮花就生綠草，風也來雨也過，牛羊也有狐狼也在。茫然時，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身何處，而艱辛匆忙的這一路，遇見了誰，又錯過了誰？

這樣想時，他就忍不住在微信對話框里編輯了一行字：“夏怡，我很想念你。”

然后，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刪掉。

３

大年初五的聚會，夏怡還是去了。

因為立春那天，她再不回微信的時候，陳巖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他低聲問：“你是不是不想見我？”

他提起深秋時的那次見面，他說沒能好好招待你，環境糟糕，讓你失望了，走的時候又看你難過，我很愧疚，很自責，覺得進退都是錯。

他說得直白，她怪他胡說，卻又辯解：“我只是……掛念你，但也沒什么辦法，只能叮囑你好好吃飯、注意安全。”

陳巖就笑了：“還有個四字箴言，怎么不說了？”

“做個好人”——如果用夏怡心底的語言來翻譯，她想跟他說的是：不要輕易動心，不要喜歡上別人。

一笑之后，夏怡便也敞開了心扉，跟他傾訴疏于聯絡這段時間里的不開心和不順利。

她是很會讀書的小孩，也考了很好的大學，并理想主義地放大了高考的成功。然而，理論知識的儲備再充足，卻未必能很快在現實中變現。

她在一家不錯的律所工作，幾天前，她參與的一場官司敗訴，而律所即將裁員。

她說：“小時候成績好，過年過節的，我總能給爸媽長臉，可是現在就很丟臉，總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什么也抓不住，而且回家過年，總要給家人買些禮物，我……”

那天，他們零零碎碎地說了很多話，直到夜色漫開，才掛斷了電話。

接著，夏怡就收到了陳巖的微信轉賬。

他說我這邊花銷少，自己攢了點錢。

他說你回來吧。

他說你不回來的話，我就過去找你，我去接你回來。

他就這樣說著，一句接著一句，終于把她說哭了。

她拒絕了他的轉賬，回他一句：“我討厭你。”

不解氣，就又孩子氣地補充：“我不想跟你說話，不想看見你！”

可是，大年初五的聚會上，他們座位相鄰，他看著她笑，牙白眼亮的，真欠揍。

后來，大家都喝了一點酒，鬧哄哄的人聲里，她湊近他的耳朵，問他：“你說，當年我們為什么沒把風箏放掉？如果它們纏纏繞繞地飛走了，現在我們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陳巖忽地轉眼看她，鼻尖險些碰著她的鼻尖。

喜歡一個人，到很深很深的程度，就會變得有一點迷信。

４

當年，在草長鶯飛的春天公園里，一陣風后，少年陳巖鎮定地一圈一圈慢慢地纏著手里的線軸。

看著大紅金魚帶著皮卡丘緩緩回歸，夏怡歡喜得連連蹦跳，學他的樣子小心地繞著線。

現在也是這樣，他們即將厘清牽絆著的線，各走各的路——可是，他們不是風箏啊。

年初七，夏怡出發回律所上班。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被裁掉，就重新找工作；如果被留下，就繼續努力。

因為人生啊，就像一座山、就像一條河，要立夏入冬、要遇險過灘。

陳巖也是同天出發。高鐵站里，夏怡拽他的拉桿箱，沒話找話地說：“行李不太重。”

他久久垂眼，忽然叫她的名字，問她：“我們該怎么辦？”

夏怡看著他的眼睛，她搖搖頭，一顆心卻溫暖而柔軟。

臨行前，夏怡抬手擁抱了他，溫柔而深情地，她說：“不管我的未來有沒有你，你都是我韶華流光里，耀眼明亮的一筆。”

她沒說“最”耀眼明亮，因為每個人心里最珍貴的，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