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樽情書

洛彌終于釋懷，原來從來沒人讓她背負，只需要承認自己的不完美，一切都會豁然開朗。

1.

從夏天吹過來九月的風，經過時撥動了已染紅的葉。走廊里比往日添了份濕漉，稍不小心就會滑倒的程度。

鹿好拉著洛彌的手狂奔在走廊上，不顧她在后面發出抵抗。好幾次險些滑到，還是靠洛彌的不情愿制衡著速度，拉住她沒一摔倆。幸好，雖是課間今天卻是出人意料的空蕩。

學校里道路兩旁種滿了楓樹和桂花樹，正是好時候，連天空都被映成火燒地紅，鼻尖還有桂香縈繞。鹿好終于停了下來，兩人躲在一棵樹后。

洛彌不悅：“干嘛？再不做題你下個月就掉出紅榜了！”

鹿好用手示意她不要發出聲音，用手指了指人群堆：“今天交換生來我們學校了！聽說有帥哥！”

“無聊?！甭鍙泴浉鐩]什么意思，但她對朋友有責任感，拉著鹿好就要往回走。

“你看！那個男生好帥啊！他是不是在拍我們?。俊甭购枚读硕侗宦鍙涀ブ母觳玻疽馑莻€方向看。

洛彌順著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著一個男生拿著手機正對著他們的方向拍照。她最討厭被人偷拍了！她不顧鹿好的阻攔，大步直走上前，把那男生的手機一搶而過：“同學，肖像權懂不懂??？”

那男生有些茫然，一雙眼睛透著無措，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到了。

這邊洛彌看著手機上全是自己看不懂的日文，屏幕停留在照片的畫面上。照片上是滿眼紅楓葉，男生甚至還刻意避開了會拍到兩人的角度拍攝，根本看不見人影。

她緩緩看向男生，臉燒得不比身后這片楓林遜色，她雙手把手機奉還，用畢生所學的日語道了歉，不等人家回應就頭也不回的逃了。

洛彌追求完美主義，從小就小心翼翼偽裝自己滴水不漏，不讓自己在別人面前抓到一絲把柄。她這樣的性子，自然不討喜。即使這樣，她也覺得，怎么也好過丟了面子。

若不是今天她心里藏著事兒，她應該也不會做出這么沖動的行為?；丶业穆飞纤恢倍荚谶M行腦內懊悔——要是自己再禮貌一點就好了，要是自己道歉在誠懇一點就好了。

鹿好還神經大條：“沒事的啦，你跑得太快，人家根本就沒來及看清楚你的臉好不好？”

她也只能這么安慰自己，希望他們不會再有交集。

2.

“介紹一下，這位是我交換家庭的日本留學生樽見。姐，她剛換了鞋走進玄關，她的好弟弟宋鳴就拉著早上這位日本籍陌生男子從自家客廳里的沙發上站了起來。

洛彌的表情一下就凝固住了。

那男生眼神一閃而過的驚異，只是一閃而過。更讓她確定，他認出了自己。洛彌盡力用眼神傳遞，不想讓家人知道兩人今天下午的意外交集：“你好，我是洛彌。”

樽見舒展笑顏，準確接收到訊號，用口音奇怪地中文說了句：“你好?！?/p>

洛彌和宋鳴是孿生姐弟，因為早他三分鐘出生，洛彌從此就已經背負上了姐姐這個稱呼。從小她就能敏感分辨出爺爺奶奶對宋鳴和自己的不同，小時候她和宋鳴出去玩兒，宋鳴不知怎么就從樓梯上滾下去傷到了腦袋。好在腦子沒出什么問題，家里人嘴上沒說什么，可她分明能感覺到變化。至此以后，她必須保證自己做到最優秀，做不會犯錯的姐姐。

與學習優異的洛彌不同，宋鳴的注意力很難長時間集中，奶奶總說這是因為小時候從樓梯上滾下去造成的，家人們便從不對宋鳴抱有太高期望。因為對動漫感興趣，宋鳴從小以留學為目標，在國際班上學。初中畢業直升高中后第一個學期中半段時節就會有機會交換到日本留學，不過，兩邊學校都主張一定要深入到家庭才能達到交換目的，所以兩兩配對，互相交換。

也就是說，在宋鳴交換的這一年，洛彌都要跟樽見同一屋檐下。

“請多關照?！?/p>

樽見的眉眼溫柔，不染塵埃，何況他還沒有揭穿自己，她也就放下了戒備向他伸出了手。

3.

洛彌的書桌里藏著一個小臺歷，倒數著送走宋鳴的日子。

她討厭自己弟弟?；蛟S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是不是討厭，只是當她聽說宋鳴要出去交換一年的時候，心里是閃過的念頭里竊喜大于任何情緒。

連宋鳴真的要走的那天，她也借口補習班為由，沒去機場送他。

樽見和宋鳴完全不同，他是個很乖的男生，她從沒見過這么乖的男孩。這種乖是指是事事有回應的乖，與宋鳴這種在寵愛里長大的孩子完全不同。所以洛彌并不討厭樽見，只是有些怕他。

宋家每周六是家庭日，每周這個時候一家人都會有外出活動，哪怕只是在家附近的商場里吃頓外餐、看場電影。樽見的中文還屬于很生疏的水平，時常有他說不明白的時候，洛彌就會出來用英語救場。

可惜他倆，一個語法不好，一個口語不好，再深一點的話題就沒法溝通了。

正巧趕上《情書》重映，一家人就帶著樽見去影院了。從前大家只會遷就宋鳴去看動漫或者一些動作片，這是洛彌第一次看愛情片。將近兩個小時的電影，沒有什么驚天動地，有的只是輕淺至深，所有的感情都是很淡很淡的，卻在她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走出電影院她也很久不能平復，想哭又不能在父母面前哭，只是把心里那涌起的酸澀按壓下去。她不懂愛啊，但她懂遺憾，她只是覺得好遺憾。從前被時光隱藏往日的情緒，瞬間被激發。

藤井樹是幸運的，洛彌卻不是。

就在這時，樽見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邊，主動與她搭話：“洛彌你知道嗎？我的家鄉就在小樽。”

洛彌不動聲色回答：“是嗎？”

“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了，無論看幾次都會想哭，可是我今天忍住了?！彼π?，“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哭，跟大家一起就不太好意思了?！?/p>

洛彌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似漫不經心地說：“是嗎？”

“洛彌，我看不懂你，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啊？”樽見嘆了口氣，最后略帶無奈地說了這么句話。

洛彌呼吸一滯，那天的情形歷歷在目。

宋鳴走之前那個周末，她去上競賽課。突然收到樽見的電話，那頭的樽見語無倫次，根本說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最后只好打開攝像頭，洛彌看到的景象就是宋鳴憋紅著臉倒地的模樣。

她慌張了起來，卻還是強裝鎮靜，安排樽見：“宋鳴房間床頭柜上有噴藥，病例在我桌子里，我現在打電話給救護車?！?/p>

等她反應過來哪里不對勁的時候，為時已晚。

宋家父母很開明，從不會進自己兒女的房間。宋鳴的房間常年敞開，而洛彌的房間從來都是緊閉。宋鳴房間里全是家人的合照，洛彌每年隨意挑選的禮物被他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而洛彌的房間有關宋鳴的東西都藏了起來。兩姐弟的病例是放在一起由姐姐保管，于是，她的秘密就這么被樽見發現了。

宋鳴的哮喘是從娘胎里就帶出來的，而洛彌實屬躲過一劫。那天晚上宋家父母說什么也不愿讓宋鳴去日本了。洛彌和樽見站在一旁不說話，她背過去的雙手一直躲在身后亂摳。

兩只手都扣紅了，樽見突然伸手過來阻止了她手上的動作。

洛彌一激靈，在他觸碰的瞬間就甩開了。她看著宋鳴跟父母鬧騰，躊躇開口：“他總要學會長大?！?/p>

“還是我老姐懂我！”宋鳴眼睛一亮，轉換了戰略。他不再耍無賴，而是跟父母撒嬌。最終兩人都被他逗得合不攏嘴，自然達成了目的。

而洛彌也松了一口氣。

眼見事情結束了，她把樽見拉到一旁。低著頭，不好意思地問：“你，看到了？”

“什么？”

“抽屜里的東西。”她把臉瞥到另一邊，不敢看他的臉。

“嗯。”他看見了，“宋鳴跟說我過，在家里他最喜歡姐姐。”

“喏，你不是看見了嗎？”

只要他一撒嬌，什么都能得到了。

洛彌害怕樽見，自出生以來最難以啟齒的事情和最丟臉的一面都被他發現了。她害怕樽見把她的真面目揭穿。如果是宋鳴，一定會馬上報告父母，以此換取更多的喜愛?？蓪γ娌皇撬硒Q，她總覺得樽見莫測高深，笑容底下藏著是什么她不得而知，這種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不用懂我也可以，我不需要有人懂我?！?/p>

4.

洛彌不喜歡被人掌握的感覺，所以她主動問他：“樽見，你有什么想讓我為你做的嗎？”

洛彌覺得只要和樽見達成協議，自己心里也就不會有不平衡感了。

樽見不知道她心里打著什么算盤，只當她是向自己邁進的示好，撓著頭請求她教自己中文。

“不是學校上課能學到那些，我想知道一些書上沒有的東西。”這就是他的簡單愿望。

洛彌一開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教的，她的世界也是圍繞著書本所轉，于是她想到了個最簡單粗暴的方法——電影。

那次看完《情書》之后，對洛彌也是一次沖擊。她喜歡這種淡而含蓄的表達，那是屬于東方人才有的含蓄美。

鹿好對電影頗有了解，洛彌找到她時，她還有些難以置信：“你居然開始關心不是學習的東西了？”

鹿好給她推薦了很多國內電影，洛彌從她的描述里找了自己感興趣的和樽見一起觀看。他們一起看《霸王別姬》亂世下的從一而終，看《一一》最平凡的人生百態無奈，看《小城之春》《阿飛正傳》《路邊野餐》，即使語言不同，情感依然能夠共鳴相通。

洛彌不善表達，也從不表達。好些年，她的身邊也只出了鹿好這么一個不用說也能懂的人。所以她堅信，這個世界上總會有那么一個人，他能懂能夠完全領會自己想表達的一切。

只是沒想到，原來還可以，不限于語言阻礙。

兩個是合拍的，樽見的中文實力也在此之中日漸增長。

直到她再也找不出能夠與他分享的電影。

樽見時常會感嘆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她卻有些遺憾：“我們其實可以更好?！?/p>

她想在外國人面前展現更多優秀的中國文化，好的作品又確實有限，“每個國家都有屬于自己的藝術文化代表符號吸引別的國家人追隨，我們在藝術方面還是落后了?！?/p>

樽見卻說：“不是的，中國的五千年歷史文化存在的本身就是代表性的藝術符號了?！?/p>

他這一句話點醒了洛彌，她興奮地說道：“我知道了！”

她從網站上搜出了很多關于歷史的紀錄片，看著樽見閃亮著的雙眼，她也跟著高興，嘴角上揚。

兩個國家的文化大體上相似確又不同，他們倆會在每一次看完紀錄片后探討，比如古代一夫多妻制、比如日本為何從夫姓，比如為什么洛彌和宋鳴是孿生姐弟卻不同姓。

洛彌的父母在倆姐弟出生前就商量好了，如果是女孩就隨母親姓，男孩就隨父親姓，結果剛好一男一女，也不用糾結這么多了。

“你們父母真的好開明啊！”樽見也算是對中國文化有了些許了解了，眼里滿是贊許。

洛彌卻低頭不語，良久后，喃喃道：“是嗎？”

是嗎，那為什么她還是，總是，在這個家里感受到重男輕女的偏心呢？

“是??！”他還是聽見了。

洛彌笑了笑，不再說話。她在心里想啊，哪怕一次也好，也想得到一次偏心。

5.

一個學期很快就過去了，可是為期一年的交換留學生活并沒有結束。耐不住全家上下對宋鳴這塊寶的想念，合計著去赴日過新年。

洛彌的競賽班要上課到大年夜前，她并不樂意去，簡單跟父母提了一嘴這件事情，得到的反饋卻是——

“過年一家人不就是應該整整齊齊的，再說了，你一個人留在這多不安全。”

那么多的借口，其實洛彌心里也明白，她也沒抱什么期待。

“伯母，我也想感受一下中國的‘年’?！?/p>

樽見是來留學的，他這么開口了，確實讓長輩們為難了一下。洛彌趁熱打鐵：“媽，你們真的想去就去吧，我留下了陪樽見就好了?！?/p>

她的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連樽見都能讀懂，為什么爸爸媽媽就是不懂呢？

洛彌從小就是懂事的孩子，不會任性更不會做讓家長失望的事情。如此一來，這件事情的性質就變了。

一月初的小城，憋足了一整年的寒氣，突然爆發?？赡戏降男〕窃僭趺蠢湟层妒遣幌乱黄?，送走了一大家子人，洛彌和樽見坐在回家的車上。窗上起了一層霧氣，樽見輕輕地擦開一小塊，窗外被濃霧籠罩，看不清天空，只剩濃白的霧。

他打破了沉寂：“洛彌，這里什么時候會下雪？”

洛彌腦袋靠在窗上，淡淡地答：“南方很少會下雪，我們這好多年都沒下過雪了?！?/p>

樽見說：“這時候的小樽，已經被白色所覆了。”

他的語氣里摻著些許遺憾，還是被敏感的洛彌發覺了。

“樽見。”洛彌是個聰明人，“你是不是，想家了？”

洛彌早在樽見開口那天就隱隱感覺，他會留下來是因為自己。她想問他，又拉不下那個臉。在樽見出現之前，她明明是個滴水不漏的人，自從他出現以后，她漏出來的水……都滴到他身上了。

她最裝了，總歸是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把柄在他手上。

好在，樽見不是個會跟她計較的人。

樽見也不藏著掖著，笑著說：“一點點，我還以為今年也能看見雪呢?！?/p>

他長大的城市冬天整個世界就只有一個顏色，四處白雪皚皚，他喜歡在綿密的雪地里留下自己深淺不一的腳印。一眼漫漫，耳邊偶有軌道劃破天際的鳴聲，寂靜、安詳。似乎這些已經成為了習慣，而改變習慣，是件痛苦的事。

洛彌分明在他眼底看見了愁緒，她突然升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樽見的胳膊，問他：“樽見，我們去看雪嗎？”

列車劃過，冬陽折射在毛衣下的手背上，反手想去抓住那抹光，卻沒有留下痕跡。

一切都發生得那么臨時，從洛彌做出這個決定到她買了兩張火車票，兩人坐上了這輛樽見不知道會開往哪里的火車，前后也不過一個半小時的事情。車外的景色從枯黃暖陽變到落日余暉，穿梭在黃昏與暗幕之間。

一路上，他們沒有過太多的對話。只是事發突然，洛彌穿著單薄的大衣，兩手凍得通紅，樽見看見后便不發一言地主動握住了她的手。

洛彌在他手覆上來的瞬間想要脫逃，可也就不過一秒便放棄，乖乖地縮在他的五指山里。樽見牌暖手寶確有奇效，她的手漸漸有了溫度，暖意順上，耳朵也染上了緋紅。

他們坐了三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到中國最北邊的雪山去看雪，抵達時凌晨的街道空無一人，二十步路的拐角，只有一位臉上的皺紋和烤熟紅薯紋路一般的烤紅薯老爺爺。兩個狼狽的小鬼兩手空空，惹得老爺爺以為他們是私奔的小情侶送了他們一人一個紅薯。樽見看了眼手上的紅薯，竟生出了笑意。

在一年的初始，他來到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陌生小巷。巷口燈光忽明忽滅的這一瞬間，卻好像擁有了所有。

兩人身上都沒帶什么錢，可樽見還是在去雪山前用身上所有的錢給洛彌買了一件紅色的毛衣。還把自己的圍巾，細心戴在她的脖子上。

終于來到了雪山下，他們像電影里那樣喊話，樽見說一句，洛彌學一句。

“你好嗎？”

“我很好?！?/p>

樽見看著她的側顏，情不自禁地用手將她散落在圍巾上的及肩碎發撩起，夸獎道：“你學得很好，很標準。”

當他指尖觸及到她圍巾下的臉龐時，那絲涼意直達心臟，時間悄然隨溫度歸零，凍住了這一刻的悸動。

他教洛彌張開雙手直直向后倒，洛彌不敢，她怕把腦子磕壞。

他老練地用手指試探后說了三個字，相信我。

“相信我洛彌，倒下去的那一瞬間，你會體驗到無比的放松。”

洛彌照做了。樽見倒數著兩人同時往后倒，伴隨著尖叫，兩人陷進了厚雪中。

倒下后，兩人默契地相視而笑，樽見愣住了，隨后漾著笑意：“洛彌，你笑起來真好看?！?/p>

洛彌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么開懷大笑過了。

這里和他記憶里的雪城完全不同，卻也有著別樣的魅力。他明白洛彌的好意，知道這個不善言語的女孩在用她的方式一點一點打開了心扉。

他情不自禁道：“謝謝你?！?/p>

洛彌反而不自在了，把臉瞥到一邊：“謝什么？”

樽見從懷里掏出了兩個紅薯，拿出來的時候還冒著熱氣。

他沒有圍巾，用高領毛衣拉至蓋過鼻尖，只露出一雙栩栩地眼睛。即使這樣，她也能讀懂眼底溫柔。洛彌笑他：“怎么又是紅薯?！?/p>

“就是覺得，躺在雪地里吃紅薯似乎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6.

樽見喜歡中國，只有一點，他難以啟齒。比如在他長大的小鎮里十七歲也可以牽起女孩的手，可是在這里不行。

三月初始還感到寒意，卻在某一天忽然換季，又過了好久才有真正春日來臨的景象。

學校國際部組織所有交換生去春游，樽見便邀請了洛彌一同前往。

洛彌那天本來是有競賽班的課要上，本想拒絕他，但看著他滿臉期待，實在不忍。

春游的地點是當地一所著名大學，這所大學有濃厚的學術氛圍，卻因櫻花而出名。她看著操場兩旁開得盛好的櫻花，出了神。她想，不出意外的話，她高考之后會選擇這里吧。其實以她的成績，想去更好的大學也可以，只是考慮到宋鳴走太遠了，家里需要有個孩子在身邊。作為姐姐的她，考大學應該不會離家太遠，那么這里就是最佳的選擇。

“洛彌！”她正出神，樽見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回頭，就看見他拿著手機對著她“咔嚓”一聲。

洛彌愣住了，隨后無奈地笑笑。樽見從手機后露出半個小腦袋時，她想起來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候鬧的那個烏龍，瞬間紅了臉。

樽見一蹦，跳到她面前，湊近看到她耳根通紅，笑道：“這個表情好，再來一張吧。”

這次洛彌有了防備，用手機抵在面前，他的呼吸太近了，近到她能聞見淡淡他剛吃過海鹽櫻花風味冰淇淋的味道?；蚴呛π弑灸?，她怕露餡隔開了兩人的距離，急忙說：“你侵犯我肖像權，我也要侵犯回來?！?/p>

說到底還未褪稚氣，兩人像小孩似地比起誰先摁下快門。電光火石間，同時摁下了快門。

于是得到了兩張沒有露出正臉，互相用手機擋在臉前的滑稽照片。

樽見翻著剛才的照片，滿意地笑著，劃著劃著，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露出一絲壞笑：“說起肖像權，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停！不許想！不準說！”她立刻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

洛彌感到掌心磨蹭到了一處柔軟，樽見也愣住了，出于本能，他小啄了一下。洛彌立刻漲紅了臉，朝前跑去。

她不顧一切地往前跑，卻意外跑進了一條無人知曉的小路上。這條小路很長，地上滿是飄落的櫻花花瓣，遠遠看去是一條粉海，一條花路。她無暇顧及美景，只是一個勁朝前跑，帶起了腳底的花瓣。

在快要跑到小路盡頭的時候，她聽見身后的人喊：“別跑了，我跑得哮喘都要犯了?！?/p>

洛彌對“哮喘”這兩個字極為敏感，她停下來看到癱坐在地上的樽見，眼眶紅了。

又朝他跑去。

走進了才看清他嬉皮笑臉的鬼臉，她才反應，被他騙了。

她眼眶濕潤，還沒來得及擦干，就生氣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嚴肅道：“你可以不要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嗎？”

隨后轉身大步走開。

樽見這才意識到自己言語的不當，追上去，任憑他怎么道歉討好都沒有用。

他不追了，停下腳步，等他們之間的距離又隔了好遠好遠，扯著嗓子用全身的勁喊了一聲：“洛彌！”

聽著聲音從遠處傳來，洛彌到底還是心軟，轉過身，語氣卻還在生氣：“干嘛?！?/p>

樽見見她轉身，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叉著腰一步步朝她走近，眼睛一垂甚是無辜道：“我好累啊?！?/p>

洛彌更累，轉念一想，卻覺得他的語氣不對勁……

他在……撒嬌啊……

頓時萬籟俱寂，隨后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洛彌，我可以牽你手嗎？”

少年的目光里倒映著洛彌的身影，春日序曲在長時間沉寂之后逐漸拉響，無聲息地用風灌溉著暖意。連頭頂的櫻花也合時宜地落在她的頭頂，一切都恰到好處。如果說有告白的天時地利人和，那么現在無疑是最佳。

她眼底洋溢著驚喜，卻在將要定格時，黯淡下去。然后，緩緩道：“不可以?！?/p>

7.

五月下半旬的時候，洛彌代表學校去參加比賽，等她回來的時候，春天已經無跡可尋了。

從春游回來后，洛彌就一直在準備著競賽。樽見好不容易等她比完賽回家，她又開始準備分班期末考。以為等她考試結束就好了，結果放假第一天她又一頭扎進了競賽班的加課里，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看過紀錄片了。

七月末，樽見的交換生活終于結束。暑假開始起，洛彌家父母有時間就帶著他去了中國很多地方游玩，希望能為他的交換生活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可是，洛彌沒有一起去。

樽見以為，怎么都不算圓滿。

臨行前一周，他開始收拾行李。洛彌深夜結束課程回家，家里一片安靜，她已經習慣了沒有人迎接她。

每天都要去學校，每天都到這個點，沒有特別迎接的必要。何況她自己也說了，她回來會很晚，別等了，該睡就睡。

洛彌躡手躡腳走向房間，卻在路過宋鳴房間時，被樽見叫住。

“你回來啦？”樽見把門開了一小條縫隙，洛彌沒開燈，樽見房間里也沒開燈，只靠著窗外微弱的月光，兩人陷于朦朧地黑暗之中。

自從假期開始后，兩個人的作息就開始有了時差。同在一個屋檐下，卻好像許久不見，洛彌有些意外，下意識“嗯”了一聲。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樽見開門見山，隨后意識自己這么說有些不妥，“我是說，去接宋鳴?！?/p>

明明屋內灰暗，她卻準確找到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依舊閃耀。他眼底閃過惆悵，余意有點凄涼。洛彌瞳孔微微震動，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下來。

樽見沒有帶洛彌回小樽，剛好遇上煙火大會的時間，兩人直接落地了東京，宋鳴也已經告別了小樽，與他們在東京會和。

然而剛下飛機，宋鳴就給了她一個驚喜。

宋鳴不是一個人來接他們的，他身邊多了一個嬌小容易臉紅的日本女孩。行為舉止間，她能感受到兩人的親密。

她竟心生羨慕，偷偷看了一眼樽見，在他發現之前收回了眼神。樽見為她準備了一身浴服已然是表達了態度，可洛彌是個別扭的人，她總是在跟自己過不去。心煩意亂之際，宋鳴卻來找她：“姐，我不想回去了，你幫幫我吧?！?/p>

她不是沒有預感，卻還是驚訝于他的迫不及待，她以姐姐的姿態一口否決。

“不可能?！彼Z氣堅定，絲毫沒有余地。

宋鳴立刻跳腳，丟下一句“洛彌，你有什么不同意的？我不回家不是正合你意嗎？”便摔門而去。

這一幕正巧被來送浴服的樽見，她眼神刺冷：“你說的？”

“不，不是我啊?！?/p>

煙火大會上，人同山海涌動。樽見還在解釋，可洛彌還沒理清楚和樽見的疏遠，就要應對宋鳴的無理取鬧，這讓她絲毫聽不進去。恍惚間，她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轉眼，熟悉身影就已經埋沒在人潮。

她立刻就慌了。

腦子里第一時間浮現的名字，她無助地喊出了聲。

一聲、兩聲、三聲。聲音越來越小，變成低聲呢喃。她被人潮擁擠著，好久，忽然有只手準確地抓住了她。

洛彌第一反應是甩開，那手卻無比堅定，不輕易松開。她恐懼著，猛地抬頭，對上那雙熟悉的眼。

她小嘴一垮，滿是委屈。人聲鼎沸中，他趁機牽起她的手，頭也不回。手就這么被他拉著，理性說不對，感性說難舍。于是她想，就這一次，跟著他往前走，走出去一定立馬放開他的手。

可等走出了最擁擠處，天空剛好綻出第一束火樹銀花。她的視線被吸引，而樽見被照亮了瞳孔，盡是溫柔：“不要再走丟啦?！?/p>

洛彌滯住，她應該立馬甩開，可貪戀還是令她慢了幾秒。

對于她的反應，樽見并不意外。說不介意是假的，他只是嘆了口氣，想啊，怎么牽個手都要偷偷摸摸，是不是等你十八歲，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牽你的手了？

“你等我一下?！遍滓娖骋娕赃厯平痿~的小攤，付了錢得到了一個小紙網。他手法快準穩狠，撈起了兩只小金魚。

樽見舉著裝著金魚的袋子，伸手在她面前道：“對于在乎的人，所有的情感都會被放大，變得敏感，捕捉到你以為算無遺策的痕跡?！?/p>

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兩只小金魚，看上去沒什么差別。折射出的光色與攤檐上掛著搖搖欲墜的暖黃色燈泡相互映照著，好似被一層溫柔的金色包裹住，相互依偎著。

洛彌是個死腦子，她從來都只認自己以為的死理。遇上問題，進了死胡同就是死路一條?？蓮氖裁磿r候起，她好像也能慢慢接收來自誰的訊息，又是誰帶她走進了溫柔的金色世界，敢面對真實的自己，那個不完美的自己。

啊，是他。

那個像月亮一樣溫柔的男生，有著像雪一樣純白的內心。這么一點點，一點點融化了她。

趁著月色，她溜進宋鳴的房間，給他蓋上踢開的被子，輕聲道：“我不討厭你。”

她沒發覺宋鳴的眉間微顫，繼續說道：“我只是有點嫉妒你?！?/p>

8.

這個夏天就要結束了。

宋鳴答應先跟洛彌回家與父母商議，姐弟倆最后還是和解了。可洛彌好像還沒想好，怎么和樽見道別。

躊躇了許久，卻說了句：“好可惜，沒能去我最喜歡的小樽?！?/p>

你長大的地方。

“留點遺憾吧，留點遺憾你就不會忘記我，你就還會，來找我。”

機場，一旁宋鳴號稱錚錚男子漢，臉頰若隱若顯淚痕。洛彌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樽見往她手心塞了一張紙條，上面全是她看不懂的日語。

洛彌問他是什么意思，他說：“督促你好好學日語，這樣才能看懂我寫了什么呀?！?/p>

回國后，兩姐弟和父母促膝長談。宋鳴表達了自己意愿，洛彌訴說了自己多年隔閡。洛宋夫婦本就是開明的人，只是怪不夠細心，沒能發覺女兒的委屈。

母親告訴洛彌，假期時一家人帶樽見去游玩，每達到一個地方他都會收集一樣當地的東西。一瓶泉水，一捧散沙，一塊頑石，一片落葉。在回程前，洛母還是抵不住好奇，詢問他。為什么別的孩子喜歡的景區小玩意，他看都不看，只帶些隨處可見的東西。他說，每一個地方都有屬于每個地方獨有的味道，這些味道帶不回去。洛彌沒來，她不知道，我想讓她知道。他想留住一些殘留味道。那是自然給予的，最初最真的存在。

末了，用日語說了句：多像她，她會喜歡的。

他以為洛母聽不懂，她卻一下就明了，旁敲側擊道“像她？”

樽見像是被戳破心事，不善隱藏，全都顯露在臉上。沒震驚太久，就用日語回答：“像是水，會從指間縫隙處漏下，心柔軟又細膩。像散沙，越是想要攥緊越是心亂無定所。像頑石，固執得惹人心憐。像落葉，在秋天燃盡絢爛?！?/p>

隨后他眼神堅定，將他眼中那個花了半生隱藏拙劣，連父母都不曾知曉的洛彌，全盤托出。

母親雙眼含淚，在那個看不見月亮的夜晚，鉆進了洛彌的被窩，從后背抱住她。緩緩開口：“你可能忘記了，你的生命也曾經是媽媽的一部分……”她并不知道背對著的女兒有沒有睡著，自顧自說著，“我也忘了，自以為我很了解我的女兒，原來我如此糟糕……

“彌彌，你做得不好也沒關系，我只想你活得不辛苦就好了。讓媽媽也可以為你做些什么，就好了?！?/p>

洛彌終于釋懷，原來從來沒人讓她背負，只需要承認自己的不完美，一切都會豁然開朗。

她轉過身回應母親，手里曾緊攥著的字條和新的家族合照一起放置在桌前，重新賦予了新的目標和期待。

9.

那是來自小樽的情書：

冬天與你躺在雪地里吃熱乎紅薯；

春天與你走在櫻花落滿的小路上；

夏天與你穿著涼拖去看煙火燦爛；

等到了秋天，我們就會再見了吧。

目前還無法開口的告白，總有一天，你會聽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