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

曾經的劍俠雙壁，縱劍名動江湖，而如今他早已將承影和碧空一起埋于地下。

一

時年五月，北靈山化幽谷中仍是一派泠泠春意，山間花木葳蕤，蜂蝶嬉繞，流泉激鳴。此處有一冷泉，習武之人浸泡，可強身健骨，去腐生肌，極益于療傷。

宋北里帶著徒兒站在冷泉不遠處，只見泉內時而陰寒徹骨，時而熱霧蒸騰，細看之下，隱隱綽綽的水霧里，好像立著一個人。

那人不著寸縷，在極寒的泉水里，卻通體赤紅，仿佛一塊熱炭掉進水中，激得四周煙水沸亂。宋北里一抬指，一股渾然純凈的真氣疾奔而去，直擊那人背心，那人通體一顫，真氣仿佛有靈識一般，從他的背心貫通四肢百骸，旋即奔走于各處經絡，最后皆匯于心門。

表里那股熾烈的紅漸漸退卻，暴漲的青筋也逐漸消萎，露出他本來的肌理之色，淡淡的青色縈繞在他的周圍，像是極力安撫，平息這股冷熱之間的拉扯。

“師父，小師叔還有救嗎？”小徒兒遠遠地問。

雖臨近冷泉，可剛那一陣真氣消耗，讓宋北里汗如雨下，他輕輕一嘆：“為師也想知道他還有多久，如果能熬過今年，或許還有救?！?/p>

“是師祖說的嗎？”徒兒稚嫩，尚聽不出師父語氣中的傷懷，不住地追問。

當年師父不遠千里去九梁山請來藥老，藥老切過脈后，撫須嗟嘆：“此毒陰鷙，我當盡力而為，能不能活下來，也只能靠他自己。我能做的，只是盡力拖延，也許幾天，也許數月，即便如此至多也只得七年期限?！?/p>

而今年正是第七年。

這些年，宋北里一直往來冷泉為師弟引渡真氣，離這個期限越近，他越察覺到師弟氣脈逆行，五內壅滯之相日益惡化，若不是有他和師父相助，只怕師弟早已……

“師父，以你如今的功力，還是進不了破虛陣給師叔醫治嗎？”

宋北里搖了搖頭，師弟中毒以后，深知自己不久將五感皆失，行止顛倒瘋魔，便日夜鉆研出了這破虛陣。此陣法精妙奇詭，陣成之后，師父和他無論如何也破不了，師弟見此，才放下心，獨自棲身冷泉避世。

“師祖也還是進不去嗎？”

宋北里不由憶起師父曾對他說的，尋川是百年劍術奇才，根骨奇佳，悟性極高，只是心性純善，將來不知是福是禍。

果真沒過幾年，師弟與師父切磋比試，那一束劍芒，凝氣化形，變幻成漫天劍影，生生壓制住師父的威勢，那一刻他才知道，師弟已勘破太玄宮的至高境界驚鴻掠影，雖只是第一層，也是威力無匹。

若不是遇上那個女人，師弟怎會變成這樣，太玄宮也許早已躋身武林之首。

二

那一年，他和師弟一起下山歷練，借宿客棧時，撞見一個年輕女子和幾個男人打了起來，旁邊的一個老者一直跪在地上哀哀求饒。

“師兄，我們去幫幫她吧？”

“不忙，江湖險惡，有人做局有人入局，先看看再說。”宋北里長江尋川幾歲，又比他多行走江湖幾年，看慣了江湖上的騙術詭計，自然能比他更沉得住氣。“那幾人一直收著劍勢，沒想要那姑娘的命，興許只是嚇嚇她?！?/p>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看那姑娘劍氣如流云，從容有度，收放自如，“這姑娘年紀輕輕，劍法精妙，應該也是教中數一數二的弟子，怎會一個人在這里和幾個男人打架？”

跪在一旁的老者顫顫巍巍起身去拉那姑娘，“姑娘，為了老朽不值得，我一把老骨頭，死就死了，不足為惜，姑娘還年輕?！?/p>

那姑娘不恥道：“他們年輕力壯，不知行善除惡，只會欺負一個孤寡老頭，今天不讓他們長點教訓，不知日后還會做出什么歹事。”她說完，一劍飛出，空中竟隱隱現出雷霆之勢，幾個男子嚇得落荒而逃。

“老伯可還好？今夜我就在這客棧陪你，免得那幾人又回來伺機報復。”

誰知第二天一大早那姑娘就在客棧里四處找她的劍，一問才知她的劍和老伯一同消失了，宋北里說：“人是和劍一起丟了，姑娘還不去追，難道還在這里等你的劍自己飛回來？”

“與其說風涼話，不如先讓我看看你腰上的劍?！闭f罷欺身上前，欲奪宋北里的劍，卻被宋北里一掌劈下，擋住她伸來的手，誰知女子背心一轉，借他之力，做了一式降龍擺尾，一把抽出了江尋川手里的劍。

劍光如秋水蕩漾，女子嘆道：“倒是一把好劍?！毕乱豢虆s突然驚叫出聲：“承影？這竟然是太玄宮的承影劍？”她臉上正要露出欽佩之意，下一刻又板著臉道：“你拿著名劍承影，昨日為何不出手相助？簡直辱沒師門名聲。”

“昨日若相助，恐怕今日也見不到我們的劍了?！彼伪崩锉揶?。

“難不成你們昨日就看出那老頭不是好人了？”

“昨夜我和師兄談起此事，覺得那老者甚疑，他身無長物，衣著破舊，無利可圖，那幾人怎會去追擊一個這樣的人，只怕其中有詐。正準備今日提醒姑娘堤防他?！苯瓕ごㄕf道。

“修行者連劍都丟了，我回去該如何向師父交代啊?！彼嘀粡埬?，慘兮兮地看著江尋川。

“那些人只怕一早就看出姑娘的劍價值不菲，才設下了這出苦肉計，引你入甕，你涉世尚淺，怎會一人行走江湖？”

“我幾日前和師兄弟走散了…”她話沒說完，宋北里搶先道：“只怕又是去逞英雄之勇了吧?！?/p>

“你…”她起身端起拳頭就想和宋北里赤手空拳打一架，江尋川笑著拉住她，“我這師兄，嘴雖壞，但心最實，今日既然遇見了，我們就幫你把劍追回來，在下太玄宮江尋川?！?/p>

“三清閣，程青雨?！?/p>

三人就此結伴，不出幾日就追上了那伙人，成功把劍搶了回來，又護送程青雨一路返回三清閣。宋北里怎么也不會想到，這竟是一段孽緣的開始。

三

芙蓉樓內，醒木猛地拍在桌上，堂下人俱悚然一驚，說書人咂了一口濃茶，扭頭啐出茶沫，說道：“今日講一樁數年前的江湖舊聞，驚才絕艷的江湖雙壁，神仙眷侶，最后卻為了獨霸武林，拔劍相向，雙雙身死魂消，令人扼腕嘆息。”

話說那年內亂四起，流寇劫匪橫行，江湖上卻出現了一對俠士，他們懲惡鋤奸，扶危濟困，做了許多好事。傳聞中，女子才貌雙絕，男子智計高湛，凡二人出現之地再無亂匪作惡。

那一年試劍大會，兩人識破夷族奸細的詭計，成功擊退賊寇，一時名聲大噪。那時魔教還尚在侵吞各處離散的小門小派，卻經常在江湖上冒充各大門派作惡，導致名門正派之間互相猜疑忌憚。

當時蒼梧閣，重機山，蓮華教集結于云霄派討要說法，刀劍光寒一觸即發，幸而二人及時趕到云霄派，當眾撕破魔教的偽善，才避免了一場名門之間的血腥屠戮。

然不知為何兩人卻突然大打出手，男的身中劇毒，雖被師門救回，卻生死未明；而女子也自此消失江湖，從此這世上再無劍俠雙壁。只是最近江湖又起風雨，有人說啊，那赤魘宗的瘋魔殺人狂月下逢，正是這兩人其中之一。

說書人一口飲盡濃茶，搖著蒲扇，心滿意足地看著下面的人群怒罵女子負心薄情，又嘆惋男子癡心錯付，識人不明。

堂下客正議論紛紛，突然一聲鈍響，人群茫然四顧，一抬首卻見說書人已被死死釘在身后的屏風上，一柄劍以剛猛之力貫穿他的眉心，此刻已是氣絕。只是他的嘴角還噙著前一刻的笑意，然而眉心那一處破洞，卻正在涌出一蓬蓬鮮血，縱橫整個面部，看起來安詳又詭異。

空氣凝固了剎那，一時間聽書的、喝茶的、湊熱鬧的，一陣陣鬼哭狼嚎，四下逃散。半空里一個陰鷙的聲音似乎長了腿，黏在堂下客們的耳邊：“赤魘宗的事也敢妄議，若不怕割舌腰斬盡管一試。”

離芙蓉樓不遠處的倚闌閣里，一個人正斜倚榻上，目光懶倦，殷紅的口唇正細細碾碎一顆鮮艷欲滴的櫻桃。不一會，有人推門而入。

“月使尊，我已把那說瘋話的人殺了。”

月下逢緩緩道：“只殺他一人？那臺下一眾看客，店里跑堂的，吃飯的，凡是聽過他說書之人為何不一并殺了？”

來人本想獻媚，聽了此話，不由舌尖發僵，雙膝一軟，跪地求饒：“屬下…是屬下思慮不周，求使尊饒命?！?/p>

月下逢鼻尖一嗤：“蠢貨?！?/p>

話語間，男子只覺眼前水色青碧一閃，人頭已咕嚕嚕落地，榻上再無人跡，只余凜冽劍意，逼得人毛發聳立，立在兩側的人這才敢抬起頭來，面上噴濺的血，擋住了他們的真實神情。半空中的聲音依然懶倦，卻含怒帶威：“今后若沒有我的命令，不許當街殺人?！?/p>

四

赤魘宗這些年廣羅信眾，橫行江湖，引得一眾宵小緊隨，竟漸漸有了威壓江湖幾大門派之勢。傳聞赤魘宗宗主功法更是陰詭，江湖罕有見其面者，凡見過他的，皆不留活口。

而教派中的月使尊名喚月下逢更是神秘，有人說他是個倜儻風流，容姿高逸的美男子，又有人說他是個面貌丑陋，骨骼枯槁的丑婦，好像無人見過他的真容，可江湖卻處處都是他的傳說，帶著劍鞘，也沒人能在他的劍下走過十招，這些年，他憑借自己的身法，橫掃各個門派，而將這傳聞引爆江湖的，是近日有人說他就是瘋了的太玄宮弟子江尋川。

自那一年，江尋川中毒，被扔在太玄宮外，就有無數人說見過他跑出宮門行止瘋魔，狀若閻羅，斬殺眾多無辜黎民。而太玄宮這些年一直將他囚禁于北靈山中，才讓江湖免于一場無情嗜血的殺戮。

化幽谷中寂靜無聲，鳥獸懸停，數年平靜的冷泉突然熱浪翻沸，一股赤炎激射而出，頃刻間周圍植被皆化作朽木。立于泉中的男子陡然睜開雙眼，赤紅眼瞳如血，青筋暴起如巒，寸寸黑紋順著經脈疾奔，像是在與體內的某種毒物追逐，卻不堪撕扯，幾乎爆體。就在此時冰魄寒潭中，一股寒氣慢慢騰繞，似將那男子縛于繭中，薄薄冰霜凝于肌體，眼睫毛發如落霜覆雪。

“師父，成功了嗎？”

宋北里沒有回答，手上功力不覺又加了一層，可師弟身上的黑紋仍不斷增加，沒有停歇之勢。體內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出，讓他的五內漸感空虛，似有枯竭之相，他搖搖頭甩開靈臺上的暈眩，不斷地灌輸真氣。

突然，一股純然清氣從背心淹灌五內，將他從失神邊緣拉回，一顆丹藥躍入掌心，“這是定神丹，北里，你已盡力，無需強求。”

“師父?！彼伪崩锏沧驳毓蛳?，喉中像哽了一塊大石，再說不出一句話，小徒兒緊挨著他跪下道：“師祖，師父盼了這些年，你一定要把師叔救回來。”

幾人話語間，無人發覺冷泉已恢復平靜，一股渾厚的內力如空谷回音，層層蕩于天地。

“師父?！币宦暟祮〉暮魡荆寧兹笋斎换厥?，靜立于身后的人，容貌一如從前，眼神中卻再無暴戾癲狂，“徒兒回來了?！?/p>

清音殿內，藥老探查江尋川的脈象許久，似松了一口氣，道：“尋川的毒已經解了，只需靜養些時日，身子便能恢復從前。”

“云霄派何時有了這般神藥，以前怎么從未聽聞過？”宋北里問。

藥老看了江尋川一眼，嘆道：“或是空明子機緣所得，也或是當年尋川結下的善緣?！?/p>

五

云霄派中，空明子摸著江尋川的脈搏，連連稱奇：“江世侄果真非比常人，不僅奇毒盡去，功力又精進了幾層，當真是天縱奇才，興許不久，整個武林都要仰賴世侄了?！?/p>

江尋川道：“我已久不經江湖事，只怕無多助益。今日前來還有一事，不知大師可曾聽聞過阿雨的下落？”

此話一出，周圍鴉雀無聲，空明子看太玄宮宮主臉色陡然一變，只得岔開話題，問道：“不知太玄宮近日是否收到赤魘宗向江湖各派下的戰書？最近人人都在議論此事，若我們沒有勝算，只怕民眾會對正道失去信心，到時會讓更多人加入魔教，一旦赤魘魔宗統領江湖，恐怕又是一場殘酷的浩劫?！?/p>

“赤魘宗？”江尋川問，“當年我和阿雨已殺了魔教教首，何時又出現了一個勢力如此之大的魔教？”

“魔教教首？”

“正是?！?/p>

當年他和阿雨追查魔教時，無意間發現許多江湖小派使用的功法，竟隱隱和三清閣的功法相似，卻劍中沾染邪氣，阿雨懷疑有人竊取門中秘籍，又與邪術融合，會敗壞三清閣聲譽。于是兩人暗中跟蹤這些人，發現他們都會在寒煙渡與一個神秘人見面，那人交給他們幾頁書冊后旋即消失。

神秘人來去無蹤，輕功了得，自發現被人跟蹤后，再不露面。于是阿雨決定先回三清閣中一探究竟，若有人監守自盜，她絕不姑息。兩人回到閣中，發現眾長老帶領弟子們練功傳道，與素日無有不同。但此事關乎三清閣的宗門秘法，應及時稟告師父，程青雨問道：“大師兄，師父云游，可有回來？”

“未曾回來過?！?/p>

程青雨見他深思不安，眼下烏青，問道：“大師兄為何臉色這么差，教中近來可否安好？”

大師兄赤離默然片刻，悄聲說：“教中近來鬧鬼，起先有人看到，但我們都不信，可師弟們卻接二連三地失蹤了，鬧得人心惶惶，我與幾個膽大的師弟曾一起趁夜追查，卻連影子都沒抓到?！?/p>

“鬧鬼？”程青雨驚道，“三清閣向來天清氣凈，幾時鬧過鬼？大師兄也看到了嗎？”

赤離搖搖頭：“沒有，可據看到的師弟們說，有鬼，且不止一個…”

“好，大師兄先安頓教中事務，安撫好各位師兄弟，捉鬼這件事就交給我和尋川調查。”

兩人在夜色中蟄伏數日，終于看到了他們口中的“鬼”，黑暗里，那鬼面色冷白，雙頰凹陷，白衣染血，在黑暗中奔走，極是可怖。程青雨剛要起身，被江尋川一把拉住。

“別動，他并非來殺人，他是在逃命?！?/p>

“逃命？”程青雨不解。

不一會兒，果真有什么快若奔雷，震得樹葉颯颯作響，朝鬼的方向急速而去，前面那鬼好像非常害怕，迅疾提高身法，一時風聲交雜，像是扭打了起來，前面那個鬼最終不敵，被后面的鬼一把抓住。

江尋川和程青雨躲在樹叢里屏住呼吸，卻見那后來的鬼突然扭過頭來，那是一張如風干樹皮一樣的臉，枯瘦，黢黑，只剩一雙眼睛，如銅鈴般突兀地掛在臉上。

冷風簌簌地刮著，兩人的后背都沁出了熱汗，劍已在手中蓄勢待發，若那鬼妄動，兩人便只有全力一擊。幸而他只是看了看，隨即帶著小鬼消失于夜色。

六

兩人一路緊隨，竟追到了三清閣的秘密之所，紫云崖。這里除了程青雨的師父在此清修之外，沒有人上來過。程青雨停下腳步，不知是否還應該上前。

“阿雨，他們并非是鬼，那張臉是因練了邪術掏空精元所致，前面那人只怕就是后面那人的血囊，我們必須救他，否則他今夜必死無疑?！?/p>

紫云崖上的風冰冷浸骨，聲若嗚咽，像是誰在夜色里悲哭。兩人從窗戶望進去，屋里只有一盞幽微的燭火，那老鬼正趴在小鬼身上大口地吸血，程青雨駭然四顧，可眼前的一切仿佛修羅道場，讓她頃刻汗毛直立，怒火滔天，不遠處的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均穿著三清閣道服，卻一個個干枯得像一節朽敗的木頭。

她再站立不住，縱身破窗而入，那一霎燭火忽地熄滅了。一陣幽微的霧氣在黑暗中無聲穿行，程青雨手中的劍勃然出鞘，快如急電，向老鬼斬去，怒喝道：“何人敢在三清閣禁地虐殺本閣弟子？”

那老鬼快如疾風，程青雨借著風聲緊緊追在他身后，可是劍氣卻無法近身，江尋川跟進屋后，發現老鬼并不急著出手，卻一次次迂回拖延時間，“阿雨，屋內有毒煙，快屏住呼吸?！?/p>

話音剛落，兩人都感到胸口一陣滯悶，指尖發麻，就在此時，老鬼不知從何處沖過來，當胸一掌打得兩人斜飛出去，將門窗撞得粉碎。“哈哈哈，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我今夜恰好還缺兩個血囊，今日若助我練成無上功法，你們也算死得其所?！?/p>

原來那老鬼是故意將他們引過來的。風霎時涌進來，將毒霧沖散，兩人額間暫得清明，提劍向老鬼而去。二人都是門派中的佼佼者，劍法高絕，被老鬼一番戲弄后，劍氣怒嘯，如九天雷火，傾蕩八方。

那老鬼應是練功入魔，還沒來得及吸夠血，身法漸漸慢下來。江尋川雖有傷在身，卻也當胸一劍將老鬼釘在墻上，程青雨長劍橫掠而來，氣貫長虹地架上他的脖頸。月光白晃晃地照著滿地尸體，照著程青雨殺氣凜凜的眉眼，落在冷煞的刀刃上，程青雨逼近老鬼，鋼刀映著慘淡的月光照向一雙熟悉的眼，程青雨倒吸一口冷氣，如墜冰窟，凄然脫口：“師父…”

老鬼見她失神，一掌劈來，江尋川一把推開她，生受了這一掌，鮮血噴涌而出，程青雨再不猶疑，一劍穿腦而入，老鬼如一攤爛泥軟在地上。

程青雨扶起江尋川，淚水滾滾而下：“怎么會是師父，怎么會？！”

“阿雨不要哭，他練了邪術，就已經背叛了師門，不再是你師父了，他以正道自居，創立魔教，又挑起正道內斗，野心昭然。阿雨，你為江湖做了好事，不該哭。剛才他掌中有毒，你可有什么不妥？”

兩人正說著，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誰？”程青雨喝問。

“師妹，是我，赤羽。”

“三師兄？”

燭火點燃，三師兄的臉蒼白消瘦，他與幾個師弟幾日前被師父一起抓過來，就親眼目睹了師父將師兄弟制成血囊，吸食干凈。最后只剩下他與蒼空師弟。今夜蒼空師弟說，由他去引開師父，讓赤羽從小路逃跑，通報大師兄?？伤谔优軙r迷了路，剛才聽見打斗聲，偷偷循聲而來才發現江程二人。

“你們中了師父的火雷掌，若沒有解藥三個時辰便會殞命?！?/p>

“可有解藥？”

“師父練了邪術后，日日煉丹，我去丹房找找?！?/p>

待赤羽回來后，江尋川已經昏迷，他中了兩掌，胸口已經發黑?！白屗粤私馑帲茸o住經脈不受毒素侵蝕?！?/p>

服下丹藥后，程青雨漸漸神思困乏，身體之中仿佛有一物游走五內，一把扼住心口，意識逐漸渙散，她翕動口唇問：“你…你給我們吃了什么？”

七

三日后，云霄派霧見山，赤魘宗宗主以一紙戰書將各門派集結于此，江湖眾派，人多繁雜，他已經沒有耐心一一擊破，不如今日就在此做個了斷。

可眾人等了一日，也不見一個魔教教徒現身，各派弟子先是嚴整以待，氣勢洶洶，等了許久不見人影后逐漸松懈下來，竊竊道：“赤魘宗不過是想用戰書引發江湖動蕩，我們這么多人在此，他們怎么敢真的迎戰?！?/p>

日漸黃昏，眾人還守在云霄派的清坤殿外，突然平地一陣大風，山林松濤陣陣，屋瓦颯颯作響，霧氣隨風彌漫，風聲越來越大，像是有千軍萬馬于霧中殺來。

忽然一陣急雨滾滾而下，眾弟子還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聽空明子大聲喊道：“這不是雨，是銀針，小心銀針有毒，列陣?！?/p>

中毒的弟子不出一會兒便四肢發麻，手腳綿軟無力，此時魔教教徒陡然從霧中沖出來，與各派弟子廝殺不止。

江尋川心中起疑，前面這陣仗雖聲勢浩大，卻都是赤魘宗的門下弟子，為何不見宗主和那位月使尊現身？如此大戰怎會群龍無首？他起身飛掠后山，果真見有人在后山布陣，竟是江湖中幾近失傳的萬歸陣，一旦陣成，陣中所有人皆化作焦土。

寒光閃現，江尋川手中的劍急如快雪，寒芒激射而出，卻被林中的一道劍氣擋回，“是誰？藏頭露尾，不敢現身？”

那人沒有回話，只一直護住布陣之人，凌厲的劍氣在空中碰撞，兩人從地面打到空中，又從后山打到殿前，一道道劍華排空而現，劍鋒長嘯，如長蛟對上巨龍，攪得天地為之失色。

江尋川氣勢奪人，那人已有幾處受傷，但仍不肯拔了劍鞘。江尋川道：“閣下就是月使尊吧，的確劍藝超群，但想以劍鞘贏過在下，確實妄自托大?！?/p>

那人邪魅一笑，輕輕點頭像在回應他說的話，突然劍鞘騰空，一道碧光破云而現，劍氣翻涌，如山呼海嘯，迎面斬向江尋川。

“碧空劍？！劍為何在你手里，阿雨呢？”

“難道江大俠沒聽過，一把被劍主的血祭過的劍更加鋒銳無匹，江大俠不想試試看嗎？”月下逢輕挑眉毛，目中滿是戲謔，挑釁地看著江尋川。

“那就讓我會會你。”劍光如影，似驚雷急雨，似白虹貫日，晃得人睜不開眼，清坤殿的眾人仰頭驚嘆：“天啊，是七玄劍的最高境界驚鴻掠影。”

磅礴的內力灌入劍身，利刃昂揚激鳴，一剎那風云色變，劍雨如千針萬豪將月下逢困于破虛陣中，“驚鴻掠影，好！今日若能與太玄宮至高劍術一決高下，死而無憾?！?/p>

“破！”承影怒嘯撞上碧空，渾厚的力量碾過經絡震碎心脈，劍柄脫手，月下逢頹然倒地。

“你究竟是誰，遮遮掩掩，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江尋川走近，一把撕下他臉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下是一張白凈明晰的臉，眸中粼粼波光，極生動，極明艷，她抿唇一笑，像是多年前他見她那樣，“尋川。”她低低喚他，唇畔的淺笑轉瞬被涌出的鮮血吞沒。

她看著他由怒轉驚，又化作滿腔悲慟，不敢置信地看著她，顫聲喚道：“阿…雨…？”

八

三個月前。雨已經連下了數日，山中空濛，罕無人跡，煙雨中一人身著青衣，執傘獨行，雨已沾濕了大半個身子。

“在下要見空明子大師，麻煩通傳?！笨腿说椭?，聲音很輕，小弟子無意打擾師父清修，張口就想拒絕，客人抬起頭，一雙眼平靜地注視著他，可是卻仿佛有一雙手憑空捏住了他的舌根，他漲紅了臉掙扎半晌，才不得不點了點頭，那股力量悄然逝去。

“程女俠？江湖數年不見，原來你還活著。”

“大師…”她突然跪在空明子身前：“七年了，尋川的時日已經不多了，這些年我一直四處尋找奇花異草，終于煉成這一丸解藥，煩請大師將此藥送去太玄宮，尋川身上的毒便可盡去?！?/p>

“既是解藥，程女俠為何不親自前去？”

程青雨苦笑：“他因我中毒，又被我重傷，太玄宮早恨我入骨，只怕我一現身就已兵戈相向，怎還會收我送的藥?！?/p>

“可江少俠的毒，世人都無解，你又怎么會有解藥？”

程青雨默然一瞬，抬起頭：“因為此毒來自赤魘宗，又或者說，來自于三清閣中的一本魔書。”

涇懷真人當年四方云游時，無意間得到了一本魔書，自練了其中心訣后，功力大漲，可誰知那魔書讓人心性大變，讓他逐漸生出爭霸江湖之心，于是他表面仍渦旋于正道，私下卻已集結江湖宵小，創建了魔教。

當年江程二人發現后，聯手殺了入魔的涇懷真人，可誰知，教中一直寂寂無名的三師兄赤羽，竟是涇懷真人云游時誕下的私生子。他以解毒為名，騙二人吃下蠱毒行香子，想要以此毒控制二人，助其稱雄武林。

行香子來自西南莽林，蠱蟲自小吃毒草毒蟲長大，毒性非比尋常，一旦吃下身體發膚皆受錐刺之痛，蠱蟲漸漸蠶食人的心智，讓人癲狂暴虐，殺人嗜血。

二人中蠱之后，赤羽對她說，行香子并非無解，只要你為我所用，我便助你尋得解藥，救回你的心上人，母蠱種在你身上，兩蠱互為感應，即使不見，你也知道他一直活在這世上。而三清閣中的眾師兄弟也會免于受難，三清閣也還仍是江湖中霽月風清的幾大門派之一。

“你答應我，我現在便給他火雷掌的解藥，不然他撐不到明日。”那時江尋川呼吸微弱，命懸一線，她只能孤注一擲地先應下。那時她以為她可以做殺人以外的任何事，卻不知一入魔道，再不由己。

碧空劍刺入幾大要穴，幫他引出火雷掌下的毒血，她把他帶回太玄宮，一向劍法超群無可匹敵的英俠，渾身是血，氣息奄奄地躺在宮門下，驚愕了一眾弟子，從此太玄宮在江湖追擊程青雨數年，可江湖再無此人出現。

這些年，她隱藏在赤魘宗，完成一個任務，便拿到一味異草，從前她一心向道，刀尖只染魔血，而如今她是正道的死對頭，在魔道里越陷越深。

九

“大師，你救了他，便可在正魔之戰中保住云霄派，而他也是如今天下唯一一個可以殺我的人。大師可曾聽聞過赤魘宗中殺人無數的月下逢？”

“正是在下。”程青雨澀然道。

“你…！”空明子退后幾步，掌中已有雷霆匯聚。

“青雨自知罪孽深重，不求世人寬宥，子母蠱互為感應，卻有只有子蠱才能殺了母蠱，這些年他為我承受了所有蠱毒侵蝕之痛，只有救回他，才能救整個武林，請大師成全。”

她青袍羸骨，一身嶙峋，分明是一支傲雪凌霜，睥睨萬物的綠梅，卻在風雨中露出紅塵無我的悲涼。

“好。我答應你?！?/p>

“大師不必道盡解藥來處，萬不要提起我。”

天光盡暗，小弟子提醒她，不宜久留，門外亂雨驚殘秋，聲聲葉落，明明蕭索孤煞，她卻好像卸下多年重負，露出久違的笑，煙雨中，她仿佛又看見當年那個少年，縱馬江湖，飲劍狂歌。

破虛陣外，突然沖過來一人，蒼白的臉外掛著一雙凸起的大眼，像極了當年入魔的涇懷真人，那人怒喝道：“你殺了她？你殺了這世上唯一一個一心救活你的人，江尋川，你比她該死！”

“赤羽？原來你就是赤魘宗宗主。”

那魔書雖能讓人功力強盛，肉體卻不堪承受強大內息的涌動，赤羽的身體越來越孱弱，一直以毒控制整個赤魘宗，又借程青雨之手替他蕩平天下。

“你當年騙我們吃下毒藥，這些年你利用她，摧殘她，讓她無顏立足江湖，只能混跡于陰溝污槽，成為正道唾棄的殺人狂魔，你早就殺了她，是我的錯，是我沒有護好她?！背杏皠饣?，遽然沖出陣外，剛才赤羽慌忙從霧中現身，此刻完全暴露于眾人眼前，再無隱藏之地?！皼]了阿雨，你也不過是劍下螻蟻，怎堪偷生！”

那一日，赤魘宗月下逢以身殉道，魔宗赤羽被斬于承影劍下。曾經威震江湖，讓人聞風喪膽的赤魘宗就此隕滅。

十

窗外寒雨簌簌，庭前青竹綠意更深，他曾說過他獨愛她身著青色，颯爽英姿，如暮色里的一根玉竹，笑傲春風。

曾經的劍俠雙壁，縱劍名動江湖，而如今他早已將承影和碧空一起埋于地下。北靈山上，唯有那一叢青竹陪他在此日日修行。夜雨敲窗，睡夢之中，她青衣獨立，手執玉傘，眉間不染瀟瀟雨意，笑著對他說：尋川，我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