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污煙濁氣散去,他和她一起化作灰燼,融于泥中,從此永不相隔。
壹
淳安二十三年,分封西南的異姓藩王吳可忠起兵叛變。大胤淳安皇帝任命蘇晉安為征虜大將軍,前往西南戡平叛亂,以安民心。
蘇晉安自少時便跟著父親蘇良奔赴沙場,此次平叛,他作戰有方,不出三月,西南叛亂基本平定。
捷報傳至京師宮闕時,明華公主秦知樂正和她的父皇在御書房練習飛白書。淳安帝聞訊大喜,下旨犒賞三軍,另于宮中設凱旋宴,為平叛有功的將領接風洗塵。
秦知樂提議:“父皇,蘇將軍平叛有功,僅是設宴怕是不足以慰藉其心,須得另外論功行賞才是。”
淳安帝曉得她的少女心思,卻明知故問:“那明華以為,朕該如何賞他才妥啊?”
秦知樂雙頰一紅,罕見地露出羞赧神色,話也說得嬌嗔含蓄:“父皇,女兒也快到雙十年華了。”
淳安帝聞言大笑,承諾對蘇晉安的賞賜定然不會令她失望。
因著淳安帝宣召大臣議事,秦知樂并未久留,打道回玉芙宮。
時維九月,秋風送爽,內侍抬著轎輦行走于綿長的宮道上。思及蘇晉安歸期將近,秦知樂不由輕笑出聲,頰邊桃粉經久未消。
臨近玉芙宮時,忽有紙鳶從天而降,堪堪墜落在她的跟前。
隨行侍女錦秋揚聲喝道:“誰放的紙鳶,驚擾了公主,還不快快出來受罰!”
秦知樂尚未回神,便有一道懶散的嗓音緩緩入耳:“原是落在此處,讓我一番好找。”
錦秋先是對來人行了個禮,繼而又道:“赫連公子,方才您的紙鳶墜下來,嚇著公主了。”
轎輦落地,秦知樂揀起紙鳶下了轎,徐步走向赫連昭,問他怎的忽然想起來放紙鳶了。
赫連昭從她手中拿回紙鳶,笑著解釋:“重陽將至,你們中原人不是有放紙鳶的習俗?”略作停頓,他補充一句,“還喜歡登高吟詩,譬如……獨在異鄉為異客。”
秦知樂自認為不算愚笨,他的言外之意,她是了然的。
赫連昭乃是幽華國皇子。淳安十二年,幽華國舉兵進犯大胤,卻在云朔之戰中幾近全軍覆沒,幽華國只好投降歸順。除了朝貢,幽華國君主赫連都虞還將唯一的皇子赫連昭送去大胤為質子。
彼時赫連昭十歲,眉眼盡顯稚氣,然心性沉穩,聰慧有加,淳安帝遂讓他入宮做太子秦桓的伴讀。秦桓卻容不下他,時常叫上其他王孫公子一起欺負他。
有次他們將赫連昭按在身下拳打腳踢時,恰巧被秦知樂碰見。她并不是一個有著菩薩心腸的大善人,只因為首作惡之人是秦桓,所以她解救下赫連昭。
“自今日起,赫連昭是本公主的人,爾等要是再敢欺負他,本公主定然不會饒恕!”
她的母妃是鄭貴妃,寵冠六宮,皇后因此對鄭貴妃頗為嫉妒,暗地里使絆子,讓她吃了不少苦頭。偏生鄭貴妃性子斂靜,不喜爭斗。然秦知樂愛記仇,顧及輩分,她不能對皇后怎么樣,卻對由皇后所出的秦桓滿懷敵意。
眼下,她之所以敢這么跟秦桓對著干,便是仗著淳安帝對她寵愛有加。
如她所料,此番爭執,淳安帝仍是偏護著她,甚至應她所求,準許赫連昭移居玉芙宮中的流云殿。
一晃經年,在秦知樂的庇佑下,赫連昭安然出落成翩翩少年郎,眉宇間稚氣漸消,添了幾許深邃卓然的氣質。
秦知樂問他是否想回幽華國,赫連昭卻抿唇不語。秦知樂略一思忖,自錦秋懷中取了飛白書作遞給他,“適才本公主寫了一首詩,詩中之意倒是與你的心情相襯,便贈與你了。”
她的言行顯得稀松平常,一如昔時,她得了好物便會拿來同他分享。然而細品之下,她的語氣好似有什么不同,赫連昭試探一問:“公主可是遇到喜事了?”
秦知樂笑著賣起了關子,“不日后,你自會知曉。”
貳
蘇晉安班師回朝時,重陽已過。
凱旋宴上,淳安帝對平叛有功的將士大加贊賞,隨即點了蘇晉安的名,后者自座席出列,立于丹陛之下作揖行禮,“臣在。”
“此次平叛,愛卿當居首功,朕心甚慰,決定為愛卿賜婚,擇日迎娶明華公主為妻。”
座下傳來酒盞落地的清脆聲響,赫連昭緩緩握拳,循聲望向對面,征虜副將之一楚琳瑯臉色慘白,顧不上將酒盞拾起,她兩眼定定地望著丹陛之下的男子。
蘇晉安猶自驚愣,尚未來得及回絕圣上好意,卻見秦知樂亦起身行禮,語氣帶笑:“明華謝父皇隆恩。”
不覺間,赫連昭的拳頭握得更緊了些。
蘇晉安終于回神,當即伏地跪拜,“陛下,臣不能……”
“愛卿無需多言。朕會著欽天監擇個吉日,婚儀由禮部操辦,愛卿安心等著娶公主便可。”
話已至此,蘇晉安全無回絕的余地,只能咬牙應道:“臣蘇晉安,叩謝陛下。”
秦知樂得償所愿,本想暢飲一番,奈何不勝酒力,三杯兩盞淡酒入喉,便有些醉醺醺。淳安帝見狀,吩咐錦秋帶她回玉芙宮,給她醒醒酒。
月華似練,鋪在宮道上,猶如鍍上一層無瑕白玉。淡淡的桂花香隨夜風彌漫,秦知樂倚香闔眸,嘴角噙笑,不時嘟囔著,錦秋湊近了聽,卻聽不出什么。
好不容易將她帶回了寢殿,錦秋攙扶著她靠坐在芙蓉榻上,“公主,您且歇著,奴婢去取醒酒湯。”
門扇合了又開,秦知樂以為是錦秋去而復返,遂吩咐她為自己梳洗更衣,卻不料有一只手撫上她的臉頰,掌心溫熱,略帶薄繭的指腹摩挲著她嬌嫩的肌膚,惹出陣陣癢意。須臾間,她酒醒了泰半,睜開眸子看著近在咫尺的人。
“赫連昭?怎么是你?”說話間,她下意識避開他的觸碰。
赫連昭卻由不得她,捏著她的下頜,逼她與自己對視,“這就是你的喜事?你就這么想要嫁給他?”
秦知樂柳眉緊蹙,“赫連昭!你發什么……”
未及說完的話,被赫連昭突來的吻堵在了喉間。秦知樂茫然無措,只聽聞他喃喃低語,似含了莫大的委屈:“你說過我是你的人,你若是嫁了他,我該如何自處?”
他想起了當年,秦知樂分明比他矮了一個頭,卻那般威風凜凜地幫護著他,讓他那顆零落異國的心尋到了歸宿。
他知道自己不屬于這里,也許有一天終會離開,卻仍是克制不住對她的喜歡。偏偏她屬意之人,是蘇晉安。
赫連昭還想吻她,秦知樂偏頭避開,緊接著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瘋子!快滾出去,別讓我再看見你!”
因著此事,秦知樂一連數日都怏怏不樂,直至蘇晉安入宮求見,她方才露出笑顏,“晉安哥哥……”
“還請公主殿下莫要這般稱喚微臣。”蘇晉安畢恭畢敬地行禮,“臣此番前來,是想懇請殿下說服陛下收回成命,臣已心有所屬,無意娶公主。”
“是誰?”見他無意作答,秦知樂細細回憶,想起了凱旋宴上異常的一幕,不由皺眉道:“你喜歡的人,是楚琳瑯?”
“是!”蘇晉安驟然抬頭,直視著她的眼睛,“臣與楚將軍兩情相悅,還望殿下成全!”
他原本尋思著若是圣上論功問賞,他便求娶楚琳瑯,未承想圣上當真賜了婚,卻是要他娶公主。君恩父命在身,他不敢公然抗旨,幾經糾結,他決定從明華公主入手,希求轉圜的余地。
“若本公主偏不呢?”秦知樂眼中已然盈淚,卻仍倨傲地看著眼前的男子,“蘇晉安,本公主不是圣人君子,學不來成人之美,只要是本公主想要的,從來都能得到!”
叁
秦知樂的處處針對讓秦桓懷恨在心。
淳安十七年,皇家在瓊林苑設春日宴時,秦桓設了個圈套,差人將她捆綁起來,藏在一處不顯眼的山洞中。恰逢那日天氣突變,暴雨如注,春雷滾滾,大有撼天動地之勢。
無盡的恐懼在漆黑的山洞中蔓延,秦知樂惶惶不安,自以為命不久矣時,有人冒著風雨震開洞口的石障,將她解救出來。
心神甫一松弛,秦知樂便昏了過去。蘇醒后,她開口的第一句,不是追問誰陷害于她,而是誰救了她。
鄭貴妃說:“是蘇家的少將軍,蘇晉安。”
“蘇晉安。”少年的名字于唇齒間流連,添了些許別樣的意味。
秦知樂尋了個機會當面答謝他。少年將軍英姿卓然,謙持有禮,教她不覺間便陷了進去。此后每見他一面,她便多深陷一分。
現如今,她愛了五六年的人卻請求她成全他和另一個女人,她沒有那么大度,是以斷然不會應許。
欽天監擇定的大喜之日與淳安帝的壽辰挨得很近,幽華國照例遣使朝賀,因著公主的婚儀,使團便在大胤多留了些時日。
舉行婚儀的那天,京城落下初雪,饒是如此,長街兩側仍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十里紅妝自宮城往公主府而去,旁人笑著樂著,唯有駙馬爺臉上不見喜色。
行過繁縟的禮節,秦知樂坐在雕花喜榻上,等著最后禮成。然蘇晉安只顧自斟自飲,全然不予理會。
秦知樂徑自卻了扇,按住他斟酒的那只手,揚聲質問:“蘇晉安,你這是何意?”
蘇晉安抬頭看她,忽而笑了笑,那笑意苦澀冷然,似是自嘲。秦知樂有些心疼,低下頭想要吻他,卻被他躲開。
她沒有生氣,只是莫名想起了醉酒那夜,赫連昭那掩在燭燈光影下的寂滅眼神。至此她才明白,原來被所愛之人拒絕,竟是心痛如刀絞。
成婚數日,除了在外人面前作戲,秦知樂和蘇晉安幾無交談。錦秋自是覺察出不對勁,卻也不敢多嘴過問,想著只要兩位主子相安無事便好。
卻不料,他們終于還是吵了起來。
當時他們正在用膳,蘇晉安的下屬突然上前與他耳語了幾句,蘇晉安聽后,立即起身離席。
秦知樂頭也不抬,“駙馬這是要去作甚?”
蘇晉安身形一頓,答曰:“去營中處理軍務。”
“是去處理軍務,還是去見你的心上人?”
蘇晉安聞言轉身,秦知樂也起身行至他的跟前,“駙馬該不會當真以為,本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吧?”
蘇晉安派人留意楚府的動靜,秦知樂自然也安插了眼線,故而她知道楚琳瑯在平叛時受了重傷,尚未痊愈便風塵仆仆地回京,后又遭情變傷神和風寒侵體,眼下正纏綿病榻,危在旦夕。
“為何?”秦知樂執起他的手,咽淚問他,“為何你如此在意她,卻不肯待我好?”
蘇晉安甩開她的手,字字鏗鏘:“因為與我并肩作戰的是她!與我出生入死的也是她!她那樣的巾幗英雄,我如何能不敬不愛?可公主你呢?你所享用的一切,是以將士的血肉之軀和百姓的民脂民膏換來的,你卻猶不知足,貪得無厭。你是公主又如何,在我看來,你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放肆!”秦知樂氣急攻心,揚手掌他的嘴。
蘇晉安未吭一聲,轉身便走。
秦知樂怒道:“今日你若是敢踏出公主府,本公主定然不會讓你們蘇家好過!”
蘇晉安恍若未聞,徑自往楚府而去。
肆
楚琳瑯終是沒能熬過這年冬天,飲憾辭世。
自那日起,蘇晉安未曾回過公主府,就連新年都是在軍營中度過的。
得知秦知樂被新婚夫君如此冷待,淳安帝龍顏大怒,特地宣召蘇良和蘇晉安入宮,對他們父子二人一頓訓罵。
身為鎮國大將軍,蘇良戎馬半生,面對強敵猶是豪氣干云,未承想今日竟會因為雞毛蒜皮的家事而受氣,偏偏他還不能頂撞回去。囁嚅半晌,他只從嘴里擠出一句:“臣知錯,臣定會多加管教犬子,不負皇恩。”
蘇晉安卻道:“此事與家父無關,還望陛下明察。”
“那你倒是說說,朕該問責于誰啊?”
“明華公主驕橫無理……”
“放肆!”
云母屏風之后,秦知樂身形微動。惡語寒心,她無意再聽蘇晉安說下去,悄然退出宮殿。
鄭貴妃近來有了身孕。秦知樂尋思去延禧宮陪陪母妃,然而她如鬼使神差般地,先繞道去了流云殿。
宮侍們正在清理搬運殿中的物什,她攔下其中一人過問,這才知道赫連昭自請出宮,已經得到淳安帝的準許,流云殿中的一切,都可由他帶出宮去。
“赫連昭現在何處?”
內侍望向她的身后,秦知樂瞬時了然,轉身望著那人。自那夜不歡而散后,他們再也沒有跟對方說過話,此刻兩兩相望,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良久,她終于開口:“父皇可是已為你安排了去處?”
語畢,她方覺自己問得有些多余。赫連昭乃是異國質子,淳安帝自是不會待他如尋常人般,與其說是安排,倒不如說監視更為貼切。
赫連昭唇角一勾,露出戲謔的笑,“公主這般關心我,就不怕讓我誤會?”
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后,秦知樂惱羞成怒,未作回應便轉身離去。
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赫連昭斂了笑意,眼神陰惻如晦。
秦知樂萬萬沒想到,后宮的家事紛爭竟會演變成前朝的職權變動,淳安帝暫時革了蘇良的軍職,將其兵符交由楚琳瑯之父楚宣代為執掌。
楚宣隨蘇良征戰十數年,是他最為得力的副將,如今圣上決定將兵權轉交給楚宣,蘇良倒是沒有什么異議,只是想起戰友近來沉湎于喪女之痛,不禁有些惻然。
蘇晉安奉旨回歸公主府,與秦知樂做起了一對怨偶。明明相看生厭,秦知樂卻不甘心就此放手。既然得不到他的心,至少要把他留在身邊,如此,她才不至于讓自己輸得那么難看。
伍
淳安二十四年冬,鄭貴妃誕下皇子,本該是闔宮同慶的喜事,卻教東宮之主坐臥難安。
其實當年查出是秦桓設計陷害秦知樂后,淳安帝便動了廢儲另立的念頭,終因皇家子嗣單薄而放棄。然今時不同往日,依著淳安帝對鄭貴妃的寵愛,初生的小皇子足以對秦桓的儲君之位構成威脅。
秦知樂自是想到了這一層,故而叮囑鄭貴妃千萬提防著皇后和太子,莫讓外人接近弟弟。
回府路上,行進中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秦知樂坐在車內,聽錦秋說赫連昭喝醉了酒,橫臥于街,無人看顧。
念及十多年的交情,秦知樂命人將他攙上馬車,先送他回府邸。
他比上一次見面時要消瘦許多,眉頭緊皺,心里不知憋著什么憂心之事,須得白日縱酒,醉倒街頭。
赫連昭驀地睜開眸子,眸色清明,不見醉意。意識到中計后,秦知樂氣得想揍他,反被他扣住揚起的手,“若是不想外頭的人知道我對你動手動腳,便消消氣。”
秦知樂冷靜下來,抽回被他握住的手。
“公主嫁給蘇將軍,可曾覺得后悔?”
秦知樂不答反問:“本公主為何要后悔?”
赫連昭調笑道:“因為你過得并不開心。”
秦知樂極不喜歡聽他用這種幸災樂禍的語氣,輕易戳穿她不敢表露的痛苦。
誠然,她不開心。與蘇晉安成婚一年有余,他們不曾牽手擁抱,更不曾同榻而眠。她在彼此無形的折磨中,漸漸活成了深閨怨婦,但她不想淪落成旁人的笑柄,所以她寧愿藏在心里,也不愿表露出哪怕一絲痛楚。
卻不料,她終是被眼前人看穿了去。
“知樂,我如今身在一場賭局之中,若我贏了,你便跟我走,可好?”
鮮少有人喚她的閨名,就連淳安帝也習慣喚她明華,如今他用這般溫柔含情的語氣喚她知樂,她竟不覺得唐突,反而有些感動。
但她沒有被這種莫名的感動沖昏頭腦。她不清楚他所謂的賭局是指什么,也不想知曉,至于他的所求,她拒絕得很果斷:“不好!”
赫連昭再次露出寂滅如灰的眼神,秦知樂匆匆錯開視線,不去看他的眼睛。
陸
翌年秋,接連發生兩件大事。其一,皇后設計加害小皇子秦楷,好在延禧宮嚴加防范,使其陰謀未能得逞。然淳安帝仍勃然大怒,下旨廢除皇后,連帶著太子秦桓一并廢了。
其二,幽華來信,赫連都虞近來病篤,甚是思念遠在大胤的赫連昭,有意將他接回幽華國。允與不允之間,大臣們爭得熱火朝天。金鑾座上,同樣身體抱恙的淳安帝心有戚然,想著若是自己晚景凄涼,無兒女承歡,便深感不忍,思慮再三,終是允了幽華國的請求。
接赫連昭回國的幽華使團尚未抵達大胤京城時,淳安帝又下了一道圣旨,擬立秦楷為太子,冊立大典擇日舉行。
鄭貴妃的臉上并不見喜色,她總覺得自己這一生榮寵過盛,擔心物極必反。秦知樂勸慰她勿要多慮,安心享福便是。
話雖如此,秦知樂自己反添了憂思,半夜被噩夢驚醒,寒涼秋夜里,生生被嚇出一身薄汗。思及噩夢中的一幕,她披上氅衣,想去書房看看蘇晉安。
近年無戰事,加之淳安帝不許他去軍營,故而蘇晉安待在府中的時間多了不少,然他食寢皆在書房,與秦知樂鮮少照面。
眼下書房仍見燭光,秦知樂直接推門而入。房中之人察覺到動靜,將手上的紙箋扔進爐龕,燃成灰燼。
秦知樂隔著書案,皺眉看他,“駙馬三更半夜不睡覺,卻在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蘇晉安全然沒有被撞破后的局促,反過來揶揄她:“公主三更半夜來我這里,莫不是想同我圓房?”
隱匿心底已久的渴盼被他輕易挑明,秦知樂既羞且惱。她尚覺無措,卻見蘇晉安徐步繞過書案,將她攬入懷里,“那便如你所愿。”
他的吻算不上溫柔,秦知樂欲拒還迎,終是與他纏綿在一起。
往后數日,蘇晉安好似變了一個人,時時伴她左右,對她極盡溫柔。秦知樂并非沒有懷疑過他,可一想到自己盼了這么久才盼來他對她好,她便舍不得教這美夢蘇醒。
眼下,他正用那慣于挽弓搭箭的手,執起一枚鎏金花絲鳳簪,緩緩簪在她的發間。秦知樂忽然有些想哭,卻強忍住了,畢竟今天是冊立太子的大喜之日。
從出府到入宮,直到儀典開始,一切順好。
直至尚書令宣讀冊封詔書時,忽聞宮城外殺聲震天,有禁衛軍速來稟報,說是前太子舉兵造反。
秦知樂不由皺眉,她做的那個噩夢,竟然成真了。
眾人聞訊皆是大驚,尚未反應過來,卻見城門已破,數萬大軍長驅直入。秦知樂凝神眺望,看到了在夢中不曾看清的、為秦桓造反助陣的大將軍楚宣。
儀典瞬間亂成一團,喊叫聲此起彼伏。秦知樂卻在慌亂中發現,楚宣正凝視著她身旁的蘇晉安,那種銳如鷹隼的目光,讓她膽寒的同時,也終于清醒過來。
但為時已晚。
那枚由蘇晉安親手戴上的金簪,此刻成了抵在她脖頸上的利器。她背靠著他的胸膛,聽見自己苦笑一聲。
在夢中,有人要殺她,是蘇晉安冒死救了她。現實卻是,他才是那個要她性命的殺人兇手。
原來,那些溫情當真只是他用以惑她心智的假象。
“父皇!”秦桓立于漢白玉階之下,對著殿臺上的淳安帝揚聲大喊,“您若想保全您女兒的命,就別只顧著自己躲起來!”
藏在龍椅后的淳安帝探頭看向秦知樂,失聲叫道:“明華!”繼而怒瞪她身后之人,“逆賊蘇晉安!速速放開公主!”
蘇晉安不為所動。秦桓冷聲道:“父皇,我與明華同是由您所出,為何您卻處處偏護著她?如今您還要將本屬于我的儲君之位奪去給她的親弟弟,父皇,您這是在逼我造反!”
不等淳安帝有所回應,秦桓轉而看向蘇晉安,下令:“殺了秦知樂!”
與此同時,一支弩箭自暗處破空而出,直擊蘇晉安面門。千鈞一發之際,蘇晉安一把推開秦知樂,徒手接箭。
蘇晉安使出的力道極大,秦知樂不偏不倚地撞在殿柱上,登時兩眼發黑。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再次聽見喊殺聲,旋即有人在一片混亂中將她抱緊。
柒
秦知樂自一間陌生的屋子醒來,卻在屋里看到一些熟悉的物件,比如她前些年送給赫連昭的飛白書作,此刻正端端正正地裱掛在墻上。
她猜到是赫連昭救了她,但她醒來數日仍不見他。她被關在這間屋子里,有人定時給她送些吃食,卻不肯放她出去,也不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何事。無奈之下,她只好以死相逼,終于逼得赫連昭出面見她。
“秦桓聯手楚宣,逼宮造反了。”他從她知道的真相開始說起。
雖說蘇晉安娶公主是淳安帝的旨意,但楚琳瑯之死,終究還是讓蘇楚兩家生了嫌隙。起初楚宣沒想過造反,直到秦桓找上他。
人性這種東西,最是經不住考驗。秦桓知道楚宣的痛點是什么——做了十數年的副將,屈居人下,加之唯一的女兒為國負傷,因情離世。他總該討回公道,為自己,為女兒。
蘇晉安對于辜負楚琳瑯抱愧難安,楚宣利用這一點拉攏他,讓他挾制秦知樂,并在適當的時機殺了她。可是最終,他沒有殺她。
秦知樂問:“為什么?”
赫連昭輕哂一聲,“許是他發現自己對你并非無情,不忍下手吧。”
“后來呢?”秦知樂聲音微顫,“逼宮成功了嗎?”
“沒有。”見她松一口氣,赫連昭繼續道,“最終的贏家,是幽華。”
秦知樂面色一滯,“你什么意思?”
赫連昭緩緩抬手,想要撫平她緊蹙的眉心,“知樂,其實我并非赫連都虞的兒子,幽華國的大將軍赫連真如才是我的生身父親。”
赫連都虞患有難言之疾,一直無所出,所以從弟弟赫連真如的數個兒女中,挑了赫連昭立為儲君。
赫連真如此人頗有野心,除了幽華國的帝位,他還覬覦南面的大胤。當年幽華進犯大胤,便是由他挑起的戰端,而幽華軍慘敗,成了橫亙在他心間的一根刺。
他勢必要將它拔除,然后卷土重來。
十余年間,他練就了一支數十萬的強軍,幽華帝位唾手可得,至于如何拿下大胤,他不再像當年的云朔之戰那般輕舉妄動,而是通過朝貢的幽華使團,與身在大胤的赫連昭暗通款曲,尋一個發兵進攻的最佳時機。
秦知樂入住公主府后,赫連昭在皇宮沒有了念想,加之他一個異國質子本就不宜留在后宮,故而自請出宮。只要他表現得足夠散漫不羈,淳安帝安插的耳目總會有所松懈,而他也就有了可乘之機,以局外人的眼光觀察全局,并與赫連真如派來的細作及時溝通。
秦桓被廢后,幽華國來信表明接赫連昭回國亦是計劃中的一環,為了師出有名。彼時秦桓已經跟楚宣勾結上了,他在等待逼宮造反的機會,而他的時機,便是赫連真如坐收漁翁之利的良機。
那日,蘇晉安臨崖勒馬,聯合宮城禁衛軍抵抗叛軍。雙方對峙了整整兩天兩夜,兩敗俱傷時,幽華軍充當的使團已經攻陷了大胤京城。
一切盡在赫連昭的掌控之中。
至此,他尚未贏得徹底。
“知樂,嫁給我,做我的太子妃。”
秦知樂冷聲拒絕:“絕無可能!”
“倘若可以換取他們的性命呢?”赫連昭凝視著她的眼睛,“你的父皇,母妃,幼弟,甚至蘇晉安,只要你答應嫁給我,我就留他們一命。”
秦知樂咬牙恨恨地道:“赫連昭,你真卑鄙!”
捌
赫連昭知道自己很卑鄙,也知道為何自己會變得如此卑鄙。
赫連真如可以輕易舍下他,將他拱手讓與別人當兒子;幽華戰敗,赫連都虞把他送去敵國當質子,受人欺辱。一次又一次,他都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當秦知樂聲稱他是她的人時,那種近乎霸道的占有令他狂喜。便是在那一刻,他認定自己一輩子都是她的人。然而到頭來,她也想要拋棄他,嫁與別的男人。
他勢必要將她奪回來,不擇手段。
“等你想明白了,我再來娶你。”
見他要走,秦知樂一把攥著他的衣袖,“帶我去見他們。”
赫連昭牽著她,帶她入了皇宮。宮變廝殺的痕跡猶在,宮道上到處可見斑駁血跡,散發出腥臭難聞的氣味。秦知樂管顧不了那么多,直奔流云殿——赫連昭將淳安帝他們軟禁在此處。
可她終究遲了一步,趕到之時,只看到一場屠殺的落幕。她的至親至愛,統統死在了赫連真如的刀下。
刀尖尚在滴血,染紅了秦知樂的眼。她猶如瘋魔了一般撲向赫連真如,“我要殺了你!”
“知樂!”
隨著赫連昭聲音落下,秦知樂倒在地上,嘔出一大口血。赫連真如下手未曾留情,刀尖直刺她的心臟。
“你答應過我不會殺他們的!”赫連昭沖赫連真如怒吼,旋即撲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將秦知樂扶起,“知樂,知樂……是不是很疼?我帶你去看太醫,太醫……”
秦知樂微微張嘴,嘔出汩汩鮮血。赫連昭慌得想要用手去接,她卻嘔得更多。
她似乎想說什么,赫連昭附耳去聽,卻是一怔。
她說,赫連昭,我恨你。
然后,她靠在他的懷里,氣絕身亡,死不瞑目。
赫連昭將掌心覆在她的眉眼之上,緩緩闔上她的眼睛,隨即抱起她離開。
赫連真如叫住他,語氣不滿:“這般兒女情長,優柔寡斷,往后我還怎么放心把皇位交給你?”
赫連昭沒有停步,只冷聲道:“不要了。”
曾幾何時,秦知樂是大胤最為尊貴的公主,而他是卑賤如遺的異國質子,她和他有著云泥之隔。他原以為只要手握足夠的權力,就可以擁有她,然而兜轉經年,他卻連護她周全都不能。
如今她死了,便是他輸了,輸得很徹底,既如此,他便什么都不要了吧。
赫連昭抱著她回到宮外的府邸,回到此前軟禁她的那間屋里。他身上沾了秦知樂的血,他卻全然不顧,著人端來一盆溫水,他親手濕了絹帕,仔細擦拭著她身上的血跡。
他記得他的公主很愛干凈,有一次練習中原文字時,他不小心將墨汁濺到她的錦裳上,結果他被她晾了幾天不加理睬。
后來他就不愛練字了,故而時至今日,他總也臨摹不好她寫的那幅飛白書。
但已經不重要了。
他遣退了府中所有奴婢。夜闌人靜之時,他打翻燭臺,任由火舌肆虐侵蝕,而他就這么抱著她,連同她贈與他的一切,一起葬于烈火之中。
待污煙濁氣散去,他和她一起化作灰燼,融于泥中,從此永不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