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星星都在和我說話

學校把最后一個學期的部分課程提前到這學期上，寒假比平時就晚來了十來天。1月22日，也就是放假第二天，我與同學乘火車從常州到蕪湖，此行的目的是送她。同學回家的路線很唯一，幾乎沒有老鄉和她同路。她家住含山，屬于巢湖管轄，但離蕪湖又最近，巢湖與蕪湖有一段以長江為界，含山大約就在巢湖這側挨近長江的某點。班主任有言在先，春節臨近，為了安全，大家最好結伴而行。我就逞能，她又欣然接受了我的逞能。我們在蕪湖玩了兩天，24日乘輪渡過長江，待她坐上中巴車后，我趕去上海，計劃從上海坐直達快車回貴陽。那是1995年，春節來得特別早，前前后后晚走十多天，就到了農民工返程高峰，在上海已經買不到回貴陽的車票了，售票員看我可憐兮兮，說有到杭州的票，走不走？我正猶豫，火車站的工作員拿著喇叭安慰：大家不要慌，你們總會離家越來越近。受此鼓勵，我又乘車到了杭州。我想，只要一直往西，到鷹潭，到懷化，哪怕多轉幾趟，總會到貴陽的。到了杭州，所有往西面的車票都沒有了，只好返回，打道回校。

1995年的大年三十，我是和二十多位校友一起在學校食堂過的，其中有一位我認識，他來自湖北，我們都是文學社的社員。飯前，分管后勤的副校長依慣例在飯桌上有一段關于好好學習和迎新納福的致辭，直到他給我們每人發了20元壓歲錢前，我都覺得是陳詞濫調。因為沒有酒，年夜飯吃得短暫而潦草。出了食堂，小湖北突然提議：“出去走走？”

我倆沿著飛北路往前走。飛北路在常州市郊，校對面是一排亂搭亂建的小平房，開著種類繁多的餐館。餐館后面是一片稻田。走著走著，我們就看到了“小重慶飯店”里面微弱的燈光，這家餐館我是常來，麻辣豆腐做得極好。我敲門，開門的是小重慶，餐館里的廚師都這么叫他，乍聽還以為是老板，其實是服務員。

我問：“沒有回家過年？”學校放假后，飛北路上的餐館都已關門謝客。

小重慶說：“在哪里過都一樣。”

我說：“搞幾個菜應個節氣。”

小重慶說：“老板說要二月底才開張。”

摸摸裝在褲兜里的二十元，我說：“我們自己做，錢照付。”

翻箱倒柜，佐料還算齊全，但僅有的主材是凍雞一只。我說：“就炒辣子雞吧。”在縣城讀高中時我是租房住，就得自己做菜，有基礎。八斤多重的公雞，解凍后雞冠又紅又大。我把雞骨頭剔出來，砍成段，和雞爪、雞頭、雞腳一起用電飯鍋燉。

小重慶說：“看你的刀功，炒雞還是我來吧。”他在餐館耳濡目染，聽口氣，廚藝應該在我之上。菜油已經燒熟，小重慶把剔了骨頭的雞肉放進鍋，餐館用的是液化氣，火力很猛，“呲”一聲，火苗就躥上來了，用鍋鏟翻過來，又是“呲”一聲，音量比之前小很多。待雞肉炒干后，把肉鏟出來，洗鍋，再放菜油，再燒熟，放大蒜，也放生姜，又放黃豆。小重慶邊炒雞邊向我們解釋，說在重慶，黃豆又叫馬料，加了黃豆的辣子雞又叫馬料雞。黃豆炒熟了，把炒過的雞肉回鍋，過一道火后，就該放辣子了。按理應該放糍粑辣椒，但飛北路上的餐館只有辣子面，既不辣也不香，還好小重慶飯店有糟辣子，小重慶用飯瓢舀了兩瓢，鮮紅的糟辣椒和熱乎乎的雞肉混在一起，很不適應，又是“呲呲呲”聲音，待糟辣里的水份炒干，就入味了。最后是放清水，蓋上鍋蓋，文火燜，燜足火候后放花椒。花椒用一個可樂瓶裝著凍在冰柜里，很新鮮。

我們又是翻箱倒柜，才在衛生間的雜物堆里找到一瓶珍酒，包裝盒上有“酒中珍品”四個大字，據說是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方毅所題。貴州人喜歡喝醬香酒，這也是我們經常去“小重慶飯店”的原因，尤其是老鄉聚會，必去。三個人，平均三兩多一點，剛剛好。就是在喝酒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小重慶不回家過年的原因。

小重慶父母已經過世，他從小跟著伯父，伯母對他不好，所以很早就輟學了。白天他在伯父家干活，放牛、割草、薅地、插秧，什么都干，晚上再回自己家睡覺。他家住的是木房，父母過世后，年久失修，很多板壁都壞了，漏風漏雨，但也有好處，就是通過壞掉的板壁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

“每天晚上我都會和天上的星星說話。”他說，“我對著哪顆星星說，那顆星星就對我眨眼睛。”

我們干了一杯酒。小重慶說：“可惜老家霧多，星星就沒有這邊多。”

畢業后，我再沒有見過小重慶。有兩次我向別人講起1995年在飛北路喝酒的情景。一次是2017年，含山的同學來貴陽出差，之前也給她講過，但講的是刪減版，省略掉了喝酒的部分。我說：“每喝一杯酒，就仰望一次天空，所有的星星都在和我們說話。”我沒有對她說，1995年大年三十，我們和小湖北、小重慶都哭了，喝到夜深人靜，我們的對面是靜悄悄的校園，我們的背后，是黑漆漆的田野。2017年，含山的同學已經和先生離了，獨自帶剛上高中的兒子。2018年大年三十，我收到了她的短信：一個人真好！好像是祝福自己，我不知該怎么回，她的短信又來了：含山天氣晴好，所有星星都在和我說話。我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只有天上的星星不離不棄。后來每到新年，我們都會默契地互相問候一聲，她說，所有的星星都在和我說話。我回，所有的星星也在和我說話。

離開飛北路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來唯一的成就是自己在寫作的路上堅持了下來，這極不容易，自己主動選擇的事情，苦并快樂著。如果還有值得說一說的事情，就是廚藝見長，二十多年的不斷摸索創新，我的馬料雞做得爐火純青，有客自遠方或不遠的地方來，必做這道菜。有一次席間，客人不斷夸獎我做的菜，好話聽多了，忘乎所以，又講起在飛北路第一次做馬料雞的故事，我講得滔滔不絕，在座的并沒有聽我講，因為他們不是推杯換盞，就是竊竊私語。我順手靠在右邊的客人肩上，我說你聽我講了嗎？他說，聽了。我說我講什么了？他已經口齒不清，不是星星還是那顆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嗎。

客人走后，五歲的兒子突然問我：“爸爸，天上的星星真的在和你說話嗎？”

妻子接過兒子的話：“你爸爸醉了。”

袁二林其人

袁永松打電話給我，說他在貴陽。我說晚上整點八加一嘛。他說還有某某某。我說叫上一起。為了確保在飯桌上的壓倒性勝利，我方人員按2：1比例配置，也就是四人。晚上，某某某沒有來，袁永松單槍匹馬，雙方人員比例一下子翻倍，如果再分邊戰斗，就太欺負他了，最后我們用喝茶的瓷杯平均分配。平時我們都叫他松松，只有喝酒的時候才叫他老袁。酒是肖江虹推薦款，珍十五，用他的話說，這酒比四川的某某好喝，也不亞于貴州的某某。意識很明確，好的醬酒就那么幾款，除了茅臺，它就排第二了。老袁久經沙場，頻次多，酒量大，屬于老江湖一類。酒過三巡，老袁說晚上和我同居，他臉已紅，酒話漸多，還有許多話想留在宿舍繼續說。那晚我們每人都喝了四杯，這對老袁應該是小菜一碟，從飛山街出來，他抱著行道樹，哇哇哇吐，吐空了又走，到了瑞金路，大概是站不穩了，又抱著行道樹，搖搖晃晃，最后蹲下，又吐，這次吐的是黃疸水。待重新站起來來后，他一招手，迅速鉆進停下的出租車，說：“我回酒店了。”他不去我宿舍了，雖然酒醉，還是沒有忘記酒桌上的話。

老袁是老計財，和大部分搞財務的一樣，死板，一是一，二是二，條條款款，嚴謹有余，靈活不足，我們對其頗有微詞。每次生他的氣，過后他總不失時機地約吃飯，酒飽飯足，我們又原諒他了。老袁的酒量一向比我好，每次吃飯，他都幫我，這也是我原諒他的一個原因。飛山街一醉，讓我對老袁刮目相看，幾年時間，酒量退步如此神速，也算奇跡，當時我以為是偶然，酒量有時和心情有關，前幾天，我們在鎮寧又一次喜相逢，再次見證老袁的嘔吐，在歲月面前，曾經的好漢都如夢幻。在鎮寧街上，我們勾肩搭背，竊竊私語，說出來的都是好漢不提當年勇的感嘆。

我一直認為，老袁的賬算得好，但有時也有失算的時候，去年管理型支行定類，老袁所在的支行是五類，在飛山街，我祝賀他：“五子登科，好啊。”老袁知道我是幸災樂禍，五類是最低類別，所拿工資是所定薪酬的七折，之前我在紫云上班，地處深度貧困地區，我想我們支行的類別是最低的，結果是四類，比老袁所在的支行還高，這讓我得意了好久。老袁面子掛不住，說：“干杯。”老袁得意或郁郁寡歡的時候，都喜歡用干杯折磨自己，用瓷杯干，我們叫鋼炮，那是他嘔吐的導火繩。

老袁不服輸的性格，我們都知道，比如一把年紀，還堅持跑馬拉松，周圍的人，也只有元海和他差不多，他倆跑步的照片，經常曬在朋友圈里，氣喘吁吁的樣子，慘人。貴州銀行首屆運動會，有1500米中長跑項目，安順分行僅老袁報名，連元海都知難而退。老袁參加的是中老年組，重在參與是組委會的初衷，哪知老袁提前做準備，練體力，練速度，不拿冠軍不罷休的勁頭。比賽那天下著小雨，霧氣朦朧，一轉眼，我們看到老袁一馬當先，都為他加油，沖刺的時候，我們一起喊一二三，準備見證冠軍的產生，當老袁接近終點的時候，裁判員說：“還有一圈。”老袁套圈了，其他都已撞線，他的最后一圈很孤獨，沒有參照，跑得就慢了，都擔心他堅持不到最后，時任主要領導也在跑道邊觀看，和另一個領導交流：“這老頭不錯嘛。”那時候的老袁四十歲左右，因為是絡腮胡，看起來長得著急了一些。回到安順，我們開老袁玩笑：“茍富貴莫相忘。”老袁抿嘴笑，只有這個時候，老袁看起來才和藹可親。

我剛參加工作，就和老袁一個科，老袁比我早工作兩年，算是我師父，負責帶我去人行做票據交換，按科長安排，他得帶我一周以上，結果第一天下午，就對我說：“你自己去咯。”看著他比雀斑更茂密的絡腮胡，我說：“好的。”不敢再多話，后來的事實證明，不是我一個人怕他的絡腮胡。有一次他帶我去舞廳，那時候的舞廳很暗，我站在角落里，無所適從。老袁眼光犀利，四處瞟，突然走到一女生面前：“請你跳個舞。”也不管女生是否答應，拉起來就跳。回宿舍的路上，他說：“以后出門大膽一點嘛。”他是說我不敢請女生跳舞，我說：“你就不怕惹禍嗎？”他說：“別人還怕我惹他（她）呢。”再后來，我和老袁一起去石嘴山、烏海，在沙漠我們照了很多相片，有一張放在我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幾個老家的親戚來我辦公室玩，見到這張照片后詭異一笑，豎起大拇指，他們都喜歡交匪氣十足的朋友。

按理，老袁這么膽大，女朋友應該很多才對，事實上，我都結婚了，老袁還在單身，大家都為他著急，我夫人介紹她的同學給老袁認識，沒有搞成，這位同學又介紹她的同學給老袁認識，如此多次，老袁才有現在的家庭。可以這么說，老袁的婚姻，是眾多朋友接力的結果，好事多磨，現在的老袁家庭和睦，夫人叫他朝東，他不敢朝西，是“氣管炎”的杰出代表，這種把匪氣拋到九霄云外的感覺，甚好。

言歸正傳，說說袁二林。安順作協和《貴州都市報》合作辦副刊的時候，我利用工作之便，組了一篇袁永松的微小說，名字叫《袁二林建房記》，小說里的袁二林耿直又狡詐，精明又失算，我問老袁：“袁二林有沒有你的影子？”

老袁又是嘿嘿地笑。

老袁在幾兄弟中排行老二，那么，我們就叫他袁二林吧，現在或許可以叫他袁二兩。按他的酒量趨勢圖，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下次見面，估計又降不少，我大膽猜測，就二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