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牽著手,再勇敢一點、再努力一點,也許就能穿山過海,也許就能地老天荒。
1
周五,臨近下班的時間點,周蓓蓓的心情開始起飛。
她躲在電腦顯示器后頭,壓低聲音給黎駿發了條語音消息:“你女朋友被我綁架了!立刻準備一百萬現金,今晚六點半,街口火鍋店見!”
黎駿大概心情過于愉悅了,賤嗖嗖地回復著:“綁匪大人您想多了,周蓓蓓這小家伙不值那么多錢。”
一來一往,都知道是玩笑而已。
可是周蓓蓓忽然就開始較真兒了:“一百萬!不然你就光棍兒了,給不給?”
黎駿的牛角尖同樣鉆得不合時宜:“我有沒有一百萬你心里沒數嗎?”
有些問題一旦誠實回答可真叫人落寞。周蓓蓓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愛財,然而這一刻,她的心情開始下沉。
那天晚上,他們還意外地在火鍋店里遇見了一位多年不見的熟人——黎駿的大學同學徐銘。
徐銘一眼就認出了黎駿,臉上帶著久別重逢的欣喜,抬手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黎駿轉頭應聲,起身與他說話。言語來往之間,非常契合火鍋店里的熱鬧氣氛。
湯鍋沸騰著,周蓓蓓的臉半隱在白色的蒸汽后面。五、六年時間唰唰過去,她的變化有點大,徐銘只覺得她面熟,一時半會兒竟沒認出來。
周蓓蓓倒是一眼就認出了徐銘,但此時此地,她只覺得水星逆行、流年不利。
她努力保持禮節性微笑,一時間臉都要僵了。
好在黎駿給她解了圍。他拉她的手,笑著說:“蓓蓓,這是我同學徐銘,你是不是沒認出來?”
一經提醒,徐銘認出了周蓓蓓,目光就有些閃躲:“你們……你們倆在一起了啊?”
黎駿仍然笑著:“對啊,我們都在一起好幾年了。”
他這樣一說,徐銘就顯得更尷尬了。
兩個男人又聊了幾句,徐銘就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等周蓓蓓和黎駿起身想要離開時,轉眼一看,徐銘剛剛坐過的那桌,已經換了一撥人。
他走了,沒有和他們打招呼。
周蓓蓓下意識地看向黎駿,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對方回她一個笑容:“走吧,回家。”
已經是深秋了,風一過,路邊樹下就鋪了一層落葉,踩上去簌簌輕響。
兩人一時無話,那聲響便被放大了,只有人、車經過時才將那聲音掩蓋一下,仿佛一種傷痛掩蓋了另一種傷痛。
為了掩飾心里的別扭,周蓓蓓拿出了手機。
然而,平時總讓人煩惱的工作群里此刻一片冷清,只有幾個礙于面子加上的購物群帶著未讀紅點——她機械地挨個點開,像是看了,又像是沒看。
接著,周蓓蓓就看見了下班前和黎駿的微信對話。
這自編自導的小游戲,周蓓蓓居然當真了,她追問:“如果我被人綁架了,對方要一百萬,你給不給?”
黎駿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你讓我去哪里找一百萬?”
一片黃葉緩緩地打著旋兒落下,剛好落在周蓓蓓的衣襟上。不過是輕飄飄的一片,這一時卻像是將她重重地壓在原地。
周蓓蓓停下腳步,而黎駿徑自邁開步子朝前走了。
走了沒幾步,他就轉過身,也不好好走,故意踢踩著落葉窸窸窣窣響,他去拉她的手,她甩開,再拉,又被甩開,他委屈巴巴地嘟噥著:“我也想給你買包買表買城堡,我這不是沒錢嗎?我連房子首付的錢都沒攢夠……還綁架呢,誰敢這么不要命我跟他拼了!”
周蓓蓓就心里酸酸地笑了,把手遞進他手里,聲音也軟下來:“你都明知道是開玩笑,就不能哄哄我?”
“對不起,這兩天單位里事情多,心煩。”黎駿拽著她的手塞進衣袋,他仰頭看著留在樹上的稀疏葉子,嘆了口氣:“有時候看著那么多錢過手,真希望它們是我的。”
周蓓蓓就掙了他一把:“你別胡說!”
兩個人正說著話,黎駿的手機開始接連震動。
周蓓蓓的手還放在他的衣袋里,看他認真地回復了消息,就晃著手,打趣道:“干嘛這么嚴肅,是女同事找你交流工作嗎?”
黎駿笑起來,親昵地捏一下她的臉頰,“工程項目招標已經公示了,有的人找不到領導,都找到我這里來了。”
周蓓蓓的心情就又復雜起來,她剛想開口,黎駿卻說:“好了紀律委員,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放心吧。”
2
黎駿和周蓓蓓的戀愛順風順水地談到第四年,因為家境關系,他始終說不出求婚的話。
他一遍遍地端詳著銀行卡里的余額,總覺得自己就像高個子男人穿了條嬰兒褲,尷尬得哪兒哪兒都遮不住。
盡管他和她一直都相信,他們是會結婚的、是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知己和伴侶。
這樣的黎駿,讓他拿一百萬從綁匪那里贖人,去哪里拿?做夢呢。除非他是神筆馬良。
其實周蓓蓓對結不結婚這件事沒什么執著,她也從來不是個金錢至上的人。
她和黎駿都有不錯的工作,他們都還年輕,也很努力。在這樣的基礎之外,她覺得婚房不重要、婚禮不重要、有沒有鉆戒更不重要、她更在意的其實是黎駿的感受,以及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和分量。
可是在很多時候,物質和精神,成了相互證明的東西。
偏偏不巧,回家的電梯里,剛好誰掉了一張婚禮策劃宣傳冊頁,照片上優雅富麗的大裙擺攤開在反光的地面上,愈發顯得浪漫飛揚。
周蓓蓓垂眼看了一會兒,輕聲說道:“結婚這件事,倒也不用搞得多盛大、多隆重,只要兩個人并肩牽手地站在一起,喜氣洋洋、堂堂正正地鄭重宣告,這樣就很好了。”
黎駿一直有些走神,此刻他的思維跳了一下,想起剛才周蓓蓓見到徐銘時的神情,語氣就有點兒酸:“你想向誰宣告呢?”
周蓓蓓敏感地察覺到了,她沒有回答,也不再說話。
在很多時候,唯有沉默是金。
分歧和猜忌常從言語中來,就像是非毀譽橫空瀉下,往往也從言語中來。
她曾深受其苦,甚至至今被壓在口舌山下,不能完全脫身。
周蓓蓓回想著徐銘認出她時的尷尬神情以及之后的不告而別,結合著黎駿這種種細微表現,她確認,她和徐銘的過去,他在一定程度上是知情的。
至于知情到什么程度,她就不得而知了。
顯然,黎駿也在揣摩周蓓蓓的情緒。
進到房間里,他說:“我和徐銘讀書時關系就很一般。因為太久沒聯系,所以他不知道咱倆在一起了。”
周蓓蓓在沙發上坐下來,“可是你們剛才表現得就像好兄弟一樣,你還……挺會偽裝的。”
“因為我們是成年人。就算不小心踩了狗屎,總不能把狗屎抓起來打一頓,是不是?”
黎駿跟著坐下,緩緩地說:“你們倆談過戀愛對嗎?不過這沒什么,你不用覺得尷尬。”
周蓓蓓忍不住問:“當初,徐銘是怎么說的?”
黎駿沒有回答,周蓓蓓看著他,又問了一遍。
他仍然沒有抬眼,也沒有回答。
周蓓蓓坐在他身旁,就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誰知道力道和角度都沒掌握好,黎駿吃痛地揉了揉肋骨,皺眉:“我有眼有心,我為什么要聽他說?蓓蓓,你追問這個做什么?你不覺得自己今晚的反應有些過激嗎?”
周蓓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索性就沒有回答。
黎駿看著她的側臉,醋意十足地想:前男友這種鬼東西,在女孩子心里大概就是會如云如月如星吧?哪怕那人是個垃圾,她們也以為可拯救、可回收,仍然價值萬金吧?
不知道周蓓蓓正在想些什么,她捏著手機,毫無目的地將手機屏幕點亮又按滅、點亮又按滅,不知哪一下觸發了指紋鎖,屏幕上閃現出兩人那個關于綁匪和一百萬的微信聊天頁面。
黎駿掃了一眼,想起那段對話就來氣,于是從她手里拿過了手機。
他本意是想要刪除那段對話,結果腦子一抽長按頭像選擇了“全部刪除”。
周蓓蓓反應過來,劈手奪過手機。
她隔一段時間就要截圖保存的兩個人的聊天記錄,她時時翻看,連個表情包都不舍得刪除,他居然一下子全給刪了?!
周蓓蓓抬眼,不能置信地看著他。
黎駿慌忙解釋:“對不起,蓓蓓,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周蓓蓓被氣哭了,她的嘴角向下一撇,抬手指著門口:“滾蛋!”
3
黎駿出了門,夜風一吹,人就冷靜了不少。
他有些擔心周蓓蓓,“滾蛋”得不是很情愿。出了小區沒多遠,他沒忍住轉身往回走了幾步,猶豫了一下,又轉身朝前走了。
還是放心不下。他開始責怪自己:手怎么那么欠啊?不就是個前男友嗎?有什么啊?
他這樣想,就再次轉過身,往回跑了幾步,卻又再次停住了腳步。
回去怎么說?會不會又吵起來?徐銘怎么說?誰要管他怎么說!
想到徐銘,黎駿忍不住醋意又起:不過是偶然見他一面,回來就情緒不穩,若是再見一面,可還得了?
這樣一想,他“滾蛋”的腳步就又加快了。
他的內心戲正一出接一出的精彩著,手機忽然響了,摸出來看看,居然是周蓓蓓的爸爸!
電話里,周爸問:“你和蓓蓓在一起嗎?我給她打了好幾遍電話,她怎么不接呢?”
黎駿開始轉過身往回走:“蓓蓓在家呢,我剛出來買點東西。”
周爸停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沉穩:“有一件事,既然蓓蓓的電話打不通,我就直接跟你說了。這樣也好,她要是一下子接受不了,你安慰她一下。”
黎駿心下一驚,直覺事情不小,他站在原地:“您說。”
周媽媽前幾天體檢時查出了乳腺腫瘤,明天要去住院,準備開刀。至于是良性惡性,要等做了病理才知道。
掛斷電話,黎駿大步往回跑。之前的不快頃刻之間煙消云散,此時此刻,他只想陪著她。
周蓓蓓還坐在陽臺上,看著窗外的一角夜空。
繁星點點離得近,像是竊竊私語,像是那年秋天,那些所謂的熟人和朋友。
她曾在青春的感情里被傷透了心、嚇破了膽,曾經的驕傲飛揚也變成了患得患失。
她對過去的追索,并非是因為對過去里的誰有什么念念不忘。
她心里常有不安定感,因此常想要一個回答,篤定的、鏗鏘的、擲地有聲的,關于愛和珍惜,關于我和你。
周蓓蓓看著窗外的夜色,正胡思亂想著,開門聲就響了。
黎駿的動作很輕,很小心。他蹲在她的腿邊,仰著臉去看她的眼睛,溫存地握她的手。
聽黎駿復述了爸爸的電話內容之后,周蓓蓓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她在擔憂媽媽的病情,而黎駿也沉默著,他在想錢。
他忽然很想結婚。不用多么盛大隆重,卻要鄭重、熱鬧。
等到周媽媽的病理報告出來,良性自然最好,那就皆大歡喜、喜上加喜。
如果是壞消息的話,就更要讓周媽媽在身體狀況最好的時候參加女兒的婚禮,漂漂亮亮、歡歡喜喜地留下合影,這樣她會安心一點,利于治療和恢復,以后蓓蓓的遺憾也會少一點。
他想買個房子。不拘面積大小、現房還是二手,只要蓓蓓看得上就行。況且,他知道她為了不讓他為難,一定不會太挑剔的。可是這房價,真是高得夠也夠不著。
他就這樣想啊想,有那么一瞬,他的腦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汗水就忽地鋪滿了全身。
那些想要巴結領導的人,也沒少在他身邊套近乎,他們已經那么有錢了,卻還想要更多的錢。而一套小房子,對他們來講,算什么?
他問自己,敢不敢?能不能?
4
周蓓蓓和黎駿的緣分,要從六年前說起。
讀大學時的周蓓蓓,非常熱衷于登山、攀巖之類的運動。不過,熱衷歸熱衷,菜鳥水平。
那年春天,小長假,市區里人山人海,周蓓蓓決定去郊外爬山。
可是她忽略了,那座山上有一個很有名的寺廟,又趕上香火節日,結果人挨著人,幾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周蓓蓓站在山下,望著人影接力的山門。來都來了,哪有轉身回去的道理?
在半山拐彎處,墻垛上趴著一只虎紋貓,也不怕人,山大王一樣睥睨淡定,慵懶地將腦袋埋在腳爪邊,偶爾才抬眼看看人。
愛貓的人經過,總會在貓身上摸一把。大家排隊上山,也排隊擼貓。
周蓓蓓沒能免俗,她小心地摸了摸貓耳朵。那毛絨暖煦的小耳朵在她的掌心里輕輕一動,她已經松開手,又忍不住轉過身,想要在貓身上再呼嚕一把。
她哪能想到,走在她身后的男生正在撫摸肥貓的脊梁,她一伸手,就碰到了他的手。
她窘得不行,連道歉的話也沒說出來,慌忙朝前邁了兩步,就又踩了前面阿姨的腳。
周蓓蓓連連道歉。一回頭,就撞見了一張明亮笑臉。
那就是黎駿。
太陽升到正空,陽光亮晃晃地照著,周蓓蓓覺得渾身都在冒熱氣,一張臉更是滾燙滾燙。
那蜿蜒曲折而又芬芳潔凈的長長山路。
周蓓蓓再沒有正兒八經地回身和他對視過一眼,心里卻像是生出了無數柔軟視線,想要朝著身后的方向纏繞。
緣分或者命運,這世間是有這東西存在的吧?要不然有些事情要怎么解釋呢?
拼車回城時,周蓓蓓又遇見了黎駿。
周蓓蓓上車時,車上只剩下一個后座,挨著位中年大叔,黎駿就將自己正坐著的副駕駛位置讓給了她。
后來,他們在學校門口下車,簡單地自我介紹之后,周蓓蓓說了聲“謝謝學長”,就起身走開了。
隔幾天,黎駿和兩個同學一起,在超市里遇見了周蓓蓓。
黎駿剛想和她打招呼,卻發覺她的神情平淡而冷漠,目光一掠而過,像是看到他了,又像是沒看到。
同學徐銘扭頭去看她的背影,笑容曖昧而模糊,他說:“是周蓓蓓啊……”
黎駿看了他一眼,只覺得厭煩,就加快腳步離開了。
后來,黎駿又在學校里見過周蓓蓓幾次,可她始終是一副看不見他的樣子。
又過了差不多兩年,實習生周蓓蓓去黎駿的工作單位送文件。
時間有點趕,她又是第一次來,看起來有些無措,但又懵懵的帶著些橫沖直撞。
她的臉頰泛紅,目光清澈而有光彩,不是學校里的冷淡樣子,卻和他在山上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
黎駿一直記得,那是星期五的上午,是清風伴著陽光的好日子。
有一件關乎一生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就在那一刻發生了。
他迎著她走過去,長長的走廊里有腳步回聲,像是在為心臟伴奏。
他說:“周蓓蓓,你還記得我嗎?”
周蓓蓓笑了,目光里帶著點兒驚喜、帶著點兒羞澀,她鄭重地點了頭。
窗外清風路過,樹葉搖動沙沙響。窗欞將陽光切割成梯格形狀,亮堂堂地鋪在走廊上,眼前的一切,連空氣里的浮塵也泛著光。
5
聽到媽媽生病的消息之后,周蓓蓓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后來,她對黎駿說:“我一直都覺得很對不起我媽,她心里肯定一直都在生我的氣。我們的生活原本應該很好,是我把它弄糟了。”
“你怎么會這么想?”黎駿欠了欠身,有些不理解:“他們很疼你,你也很牽掛他們,只是你們很少表達而已。而且,你一直很好,很努力也很優秀,不要這樣否定自己。”
“我心里總是不能原諒自己。”周蓓蓓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嚇了年少的自己:“你知道我和徐銘談過戀愛,對嗎?然而,如果回憶可以剪輯,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剪掉,你相信嗎?”
“不愿提起的回憶往往伴隨著傷害,所以我寧愿你的一切回憶都是美好的。”黎駿的目光很清澈,他認認真真地說:“我承認我剛才吃醋了,但是現在不了。過去的事情不提了,現在我們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周蓓蓓深吸一口氣,想起媽媽就忍不住紅了眼圈:“媽媽每年都有體檢,她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黎駿安慰著:“對。你得睡一覺,我們明早還要去醫院,我們不能拉著臉像兩只苦瓜似的,知道嗎?”
話是這樣說,那天晚上,兩個人各懷擔憂和心事,誰都沒怎么睡。
周蓓蓓在想媽媽,也想爸爸,想一家人有過的親近和快樂,也避不開一些痛苦和隔閡。
十八歲之前,周蓓蓓都是好學生、乖孩子,黎駿見過她讀書時的厚厚一摞獎狀和證書、她參加各種活動的照片,她曾是意氣風發、自信驕傲的女孩。
周爸爸是小學校長,周媽媽是高中老師,他們用盡心力和人脈,將女兒的成長之路鋪設成了坦途。
高考之后,父母終于放開手,像是一下子給了她好大好大一片天空。
周蓓蓓就像一條小小魚缸里的魚,忽然入了大海,歡快自由得都不知道該怎么游了。
就在那時候,周蓓蓓認識了徐銘,開啟了她的初戀。
徐銘的表哥和周媽媽是同事。表哥假期回老家,徐銘做暑期工,就住在表哥家里。
那是學校附近的一座老樓,爬山虎將紅磚外墻遮得密密實實。窗戶開著,風一吹,窗簾便掀起來,陽光就跟著落進了一大片。
九月開學,當周蓓蓓在大學校園里找到徐銘,他卻跟她說:“我有女朋友了,你別再來找我,這樣對你不好。”
周蓓蓓的初戀死無葬身之地。如果僅僅這樣的話倒也罷了,為這種人不值得傷筋動骨。
在徐銘表哥家的對面樓里,還住著他的一位男同事。暑假里閑來無事,他看到了那個常在下午走進單元門的女孩,并認出了她。
她穿著白裙子、黃裙子、格紋T恤、牛仔褲,她的身影一路經過了樓梯間的玻璃窗,最后出現在徐銘表哥的屋子里。
男同事之前沒見過什么徐銘,只把屋里晃動的高個子身影當成了他的表哥。
新學年開始后,因為一個獎項的評選,男同事對表哥不服,他跑去跟校領導告狀,說表哥師德有虧、道德敗壞,為了表達真實性,他說出了周蓓蓓的名字。
在這個小圈子里,哪位同事不認得周媽媽、優秀女生周蓓蓓又曾得到過多少夸贊呢?流言蜚語因此愈發長了腿,越傳越是走形。
熟人故事往往更具傳播性和趣味性,于是口水和目光就像黏在了他們的身上。
周蓓蓓氣得病了一場。為了盡快從糟糕情緒里走出來,他們還搬了一次家。
現實里沒有那么多的振翅高飛、拔地而起。他們只是從城市的這一邊,搬到城市的另一邊,就已經耗費掉了許多精力、財力。
周蓓蓓和父母之間的關系變得冷落、疏離了,對彼此的失望就像老墻上的草,不知不覺就招招搖搖地長滿了。
那時候,周蓓蓓每周去做兩次心理咨詢,坐在窗邊的單人沙發上,也沒什么心聲要訴,但卻忍不住哭,她常常自責,總是否定自我。
認識黎駿之后,因為他是徐銘的同學,周蓓蓓刻意回避過他。
直到工作之后,他們再次相遇。
那天,在走廊大幅的陽光下,他的笑容欣喜卻柔和,他迎著她大步走過來,他說:“周蓓蓓,你還記得我嗎?”
她記得的。怎么會不記得?春天、高山,在距離石佛很近的地方,她也在那里許過愿的。
黎駿幫她準備考試資料,給她解析單位里的人際關系,聽她碎碎吐槽著身邊的人和事。
他們一起去郊外踏青,去海灘踩水,去公園看荷花,擠在人堆里去聽演唱會……
周蓓蓓覺得,黎駿的耐心和細致里,很奇異的帶著一點兒天長地久的味道。
她提起他的大學同學,他就說一些當年的趣事給她聽,他說起的名字中總也沒有徐銘。
周蓓蓓漸漸的安心了。只是,偶爾她還是覺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東西,像是和一些記憶有關,又像是沒什么關系。
但總歸是惆悵、懊惱的,像清澈美好的早晨,被丟掉在一個泥濘潮濕的上午。
黎駿并不知道這些,他從前隱約知道周蓓蓓和徐銘談過戀愛,如今也不過證實了這一點。
他之前氣惱吃醋的情緒是真,之后釋懷放下的安慰也是真。
和親人切膚入骨的病痛相比,過去的事情像是一下子被推得更遠了。
是的,他要知道她過去的傷痛做什么?
她的過去,他已經無權參與,但她的現在和將來,他會一直在。
6
周媽媽住院的第五天做了開刀手術,又過了兩天,病理結果出來,良性。
那幾天,一家人的緊張焦慮自不用說,周蓓蓓也好像一下子就和媽媽重回了親昵狀態。
黎駿每天過來,上午一趟、傍晚一趟,但他很忙,總是呆不久,電話和微信一個勁地響。
他很細心,每天預約檢查的項目、時間,要做的準備之類,他總是記著。只要他在,跑上跑下的事情總是他做。
虛驚一場,但好像每個人都因此收獲良多。比如,更加懂得了理解和珍惜。
媽媽出院的第三天下午,周蓓蓓接到黎駿電話,約她去看房。
周蓓蓓有些意外,拒絕道:“別鬧了,前幾天沒好好上班,攢了一堆事兒。”
可是黎駿很固執,話也說得歡快:“我馬上到你樓下了,你收拾一下快下來,耽誤不了太久,聽話!”
幾分鐘后,周蓓蓓扶著降下的車窗,對黎駿說:“這幾天多累啊,不折騰了,好嗎?”
“快上車,別磨嘰,有說話這工夫咱都到了。”黎軍笑著,陽光落在他的側臉,俊朗而明亮,他說:“就因為這幾天辛苦,所以往后的每一天,咱都得認認真真、開開心心地過。”
沒毛病,周蓓蓓被說服了。
那個小區就在周蓓蓓父母家斜對面,他們開門進房,從陽臺上探出頭,甚至可以看見家里那棟樓的樓角。
各項配置都好,離上班的地方也近,黎駿很感興趣,并且他發自真心地認為周蓓蓓也會很感興趣。
是啊,他又猜對了。周蓓蓓趴在欄桿上確認著自家所在的那棟樓,興奮地直跺腳。
售樓員熱情洋溢地做著饑餓營銷,說是這棟樓里的最后一套房,地勢風水如何好、結構面積如何好,等等。
喜歡歸喜歡,好歸好。可是下樓時,周蓓蓓卻拉住了黎駿的手,不然他就要跟著人家去交定金了。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人間處處流金,刺得人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周蓓蓓心情不錯,挽著黎駿的胳膊朝停車場走。
買不起,但心里還是很暖很暖。這世上有許多人,有人衣袋里空空,但心里滿盈盈的,也有人衣袋里滿滿,卻心里空空。周蓓蓓更愿意做前面那一種。
可是黎駿不跟她走。他在原地站定,舉著手機給她看自己銀行賬戶上的余額。
太陽光很亮,屏幕反光,周蓓蓓仔細地看了又看,終于確定了金額。
她看著他,忽然漲紅了臉:“你哪來這么多錢?”
黎駿沉默的一瞬,周蓓蓓想到了他提起過的公款、在醫院時他不斷響起的手機鈴聲和微信提示音、他說過的想要和他“交個朋友”的工程項目投標人……
周蓓蓓的呼吸急促起來,她推了他一把,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7
身邊有一棵高大的樹,葉子已經落光了,交叉繁密的枝丫襯著晴藍的天空,仍然很好看。
“把錢還回去。”周蓓蓓平靜了一下,再次去拉他的手,她循循善誘地、柔聲地說著:“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我知道你緊張我、在乎我,因為心疼我,也體貼著我的父母,我都看到了、記在心里了。我今天……真的特別特別感動!”
“把錢還回去。”她又說:“你不能這樣,我害怕。”
陽光里,黎駿微微瞇起眼睛,他知道她誤會了。他很心酸,卻笑著,孩子氣地晃她的手:“你想哪兒去了?”
周蓓蓓就沖動地摟住了他的腰:“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你!”
“人來人往的,端莊些。”黎駿笑著掙她的手,掙開了,大手包著小手搓了搓,再將那雙小手一邊一只塞進她自己的口袋里,他說:“有你管著我,我敢怎樣啊?”
這小動作讓周蓓蓓緩解了一些焦慮,可她就是要把手塞進他的衣袋里才行。兩只手,一左一右扯著衣袋向身邊一拉,兩個人就站得更近了。
黎駿笑了:“我的紀律委員,咱不是說,手不能伸進別人口袋里嗎?”
周蓓蓓仰起臉:“你是別人嗎?”
“行吧,你說得對。”黎駿揉揉她的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錢是跟我姐借的,我打了欠條的。我有些等不及,想逼自己一把。”
周蓓蓓松了口氣,擔憂全變成了疼惜,問他:“等不及什么?”
“我怕說不好。”黎駿心里熱熱的、慌慌的,話說得坦誠:“可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我想讓你覺得穩定、踏實,讓你有安全感,讓你以后說起我和我們的生活時,就像小時候捧著大紅獎狀一樣,笑得明亮飛揚。我會努力,你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做得到。”
“讓你以后說起我和我們的生活時,就像小時候捧著大紅獎狀一樣,笑得明亮飛揚。”
周蓓蓓被這句話擊中,明明笑著,眼淚卻流出來了。她剛想說話,就見之前帶他們看房的售樓員正在不遠處探頭探腦。
周蓓蓓拉著黎駿的手朝反方向走,她說:“把錢還給姐姐吧,謝謝她。咱們不著急,咱們慢慢來。”
黎駿不答話時,她用了些力氣去晃他的手,像一個溫和又嚴肅的小老師:“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黎駿就笑著,乖乖地答了:“那你再等等我?”
“嗯!”周蓓蓓的聲音軟軟的,像一顆糖:“我們一起努力,一起加油,這樣多好啊!”
是的,多好啊!
你看,黎駿的手就在她手里,熟悉的觸感和溫度,多么好;
兩個人的衣角擦著衣角,似乎也在相親相愛,多么好;
他扭臉看她,一個勁兒地看她,她不理,卻沒忍住翹起的嘴角,他就笑出聲來,用力晃她的手,多么好……
浩大人間,我們只是很微小、很微小的個體,我們所能有限,但我們牽著手,再勇敢一點、再努力一點,也許就能穿山過海,也許就能地老天荒。
不知不覺的,她的手上就用了些力氣。
黎駿笑著,夸張地嚷嚷:“你輕點兒摳,是不是該剪指甲了?”
周蓓蓓仰頭瞇眼笑,指甲又在他的掌心里撓了撓。
誰的人生都不易。親愛的人,你要哄哄我,我也哄哄你。
兩個人甩著手向前走,黎駿忽然來了個三連問:“小迷糊,你要帶我去哪?你還記得車停在哪里嗎?是誰說急著回去上班,這晃晃悠悠的干嘛呢?”
周蓓蓓反應過來,抬眼觀望,拉著他轉了一個方向,兩個人就大笑起來。
發動車子前,黎駿又回頭看了一眼剛才看過的那套房子的方向,他輕嘆了一口氣:“可是,還是會有些遺憾啊!”
“嗯。”周蓓蓓誠實地應答,卻又笑了:“有時候,生活里的每一個小小遺憾,都是在為更好的明天添磚加瓦。”
黎駿又笑又搖頭,目光里全是疼惜和贊賞,打趣道:“受教了,等我去買個小日記本,把你說過的這些話都記下來。”
周蓓蓓下巴一揚:“那你可得買得厚一點兒!”
是了,周蓓蓓還說了,她說她心里有個城堡,是兩個人用兩顆心、兩雙手一筆一劃勾畫出的模樣,盡管目前還是隱形的狀態,但就像種子發芽、樹木開花一樣,只要有時間和汗水的澆灌,有朝一日必會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