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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紀事

2024-07-24 00:00:00洛陽無錦
南風 2024年3期

他的臉上糊滿了血,衣衫被血浸透干涸,似乎一邊的胳膊還耷拉著,哭得極其絕望。

01

適逢小雪,泥爐醅酒。

草屋有人叩門,雪無衣叼著饅頭片走出去,見院中立著一位多年不見的故人。

她啪地將門合上了。

半晌后,兩人在院中支起小傘。桌上一方信封,已經拆開了,里頭擺著一朵枯萎的茶花。

“師兄死了。”來人又掏出一枚戒指,青白玉的,頂頭刻了一彎月亮。雪無衣看了又看,突然出聲:“是他禁步磕下來的,是也不是?”

來人沒說話。

“娘娘,早些啟程回京吧,祈福不宜太久。”雪無衣深深吸了口氣,然后伸手去取那朵茶花,“人死如燈滅,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來人持扇伸手,截下了那朵花。

“去給師兄上柱香。”她道,“師兄臨去時,唯一惦記的便是你了。”

雪貴妃去陽春山祈福,又有兄長作陪,攏共去了一月。回京時陣仗頗大,高抬大轎、花車并行,雪無衣混在人堆里,舉著碗餛飩邊吃邊看。

“貴妃娘娘可是當年名震江湖的斷刀宗弟子,后來為救陛下差點命喪黃泉,這才入宮做了娘娘。但人家命可好,陛下可喜歡她了!”

“單憑娘娘那張臉,也足夠得到陛下喜愛了。”

“這兄長都是當年被娘娘救下來的,娘娘無父無母,干脆就認了丞相做義父,一家子金貴著呢!”

雪無衣聽著,付過銅板悄悄離開。花車繼續往前開,她向著相反的方向走,逆著人潮,走官道租馬車時聽見旁邊也有一人要去斷刀宗。

她抬頭去看,是一藍衣男子,扣著斗笠,手腕上纏著一圈漂亮的小白花。

那人伸手扶斗笠,雪無衣才看見他藏于袖袍下的手腕裹著厚厚的繃帶。

他問:“姑娘也去斷刀宗?”

“近來京中發生了什么大事,使得閣下也要去斷刀宗瞧瞧?”雪無衣不答反問。

他思索片刻,“陛下差人去了趟斷刀宗遺址。這算不算?”

雪無衣神色不變,付過銅板,想了想道:“一道吧。怎么稱呼?”

他自覺側身讓她先行,“晨旭。”

“阿依。”雪無衣上車,臨走前側身去看長街盡頭,花車大轎已遠去,喧鬧聲漸漸散開,她深深嘆了口氣。

京都離斷刀宗很遠,天色見晚,二人便尋了處客棧歇腳。店小二端來茶水,晨旭問:“不知姑娘去斷刀宗有何事?”

雪無衣也不隱瞞,“見見我師兄。”

他有些訝異,“姑娘也是斷刀宗弟子?豈非貴妃娘娘同門?”

“算是吧。”雪無衣嚼著花生米,視線落向別處,“你呢?”

晨旭沉默了片刻,道:“避難。”

雪無衣看他,他聳聳肩。窗外傳來一兩聲雀鳴,雪無衣不動,伸手將背后被白布纏裹的長條取下來。

晨旭有些感興趣了,“你的刀?”

雪無衣沒否認,“斷刀宗的弟子都有自己獨特的佩刀,但宗門從前解散,弟子多被仇家追殺,我只能出此下策。”

她將白布一圈一圈拆解下來,拆到最后一圈時,晨旭見到了刀鞘上那復雜又綺麗的花紋,與此同時,他身后傳來破門而入的聲響。

長刀橫浪,錚然出鞘!

02

她一手長刀耍得揮灑自如,卻不是斷刀宗的刀法,更像集百家所長。

來人不多,皆身著黑衣,招招致命。店中旅客都被嚇跑,反留余地令雪無衣從容應對,一招一式間,晨旭的眸色漸深,像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

恍神間,雪無衣一刀轟然斬落,木桌應聲裂為兩半,最后一個想要逃跑的黑衣人被刀氣正中后頸,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黑衣人還沒斷氣,雪無衣收刀入鞘,隨手抄起支筷子飛擲而出,將他死死釘在地上。可她還沒來及出聲,黑衣人就頭一歪,吞毒自盡了。

晨旭走過去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不知道是哪里的人。”

雪無衣沒說話,黑著臉收拾好了殘局,又在柜臺留下銀兩,轉頭上了樓。不一會兒,她猛地開窗,見晨旭坐于隔壁窗外樹頂,一動不動。

她很納悶:“你在做什么?”

晨旭答得理所應當:“賞月。”

雪無衣眼神暗了暗,拇指頂著食指上的戒指轉了一圈,最終道:“一人賞月,無趣。”

“哪里是一人。”晨旭向她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臨時搭伙賞月,不知阿依肯不肯賞臉?”

雪無衣翻了個白眼,“就你這嘴皮子利索程度,你還需要避難?”

晨旭道:“得是因為避難,方才練就了這一身功夫。”

“隨你。”雪無衣道,“明天別耽誤行程就行。”

她將窗戶闔上了,半晌,又打開,舉著一杯茶。

“喝一杯。”她不看晨旭,“就當陪你賞月。”

“行。”晨旭眼底浮出笑意,打開腰間的酒壺遙遙致意。

第二天,兩人起來時眼底都掛著淡淡的烏青。

雪無衣瞪了晨旭一眼,晨旭笑盈盈的,遞過來兩個包子。她接過吃了,坐在馬車上掀起車簾,“還有很遠一段路。”

晨旭翻手舉起一枚銀扣子,“先得去一趟懷集。”

懷集位于斷刀宗和京都之間,但并不順路。雪無衣捻起那枚扣子瞧了又瞧,“為何還要去一趟懷集?”

“這枚扣子,銀質,刻著銀杏浮紋。”晨旭道,“你難道不眼熟?”

雪無衣神色一暗。她想起來了,晨旭繼續道:“昨夜我回房前又去翻了黑衣人的身,在他領口發現了它。攢銀樓就在懷集,不如去會一會他們。”

這世上,能以金銀珠寶和攢銀樓做交易的人并不多。雪無衣其實不太能理解,她從來是個與世無爭的人,為何有人要請攢銀樓的人來殺她。

懷集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護城河很寬,二人付錢下榻,夜半時分,他們聽見客棧外傳來幽幽的哭聲。

雪無衣推門而出,見晨旭同樣倚靠在房門口。晨旭一挑眉,“去看看?”

她點點頭。二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客棧,一路循著哭聲前去,卻在一道岔路前猝然止步。

雪無衣跟著晨旭停下來,晨旭指著岔路給她看,“這里原本沒有這岔道,路的盡頭便是攢銀樓,八十一挑紅燈籠。可現在不僅沒了樓,這路的盡頭還成了一處墳地。”

她依言看去,黢黑的視野里不甚明顯的露出起伏的曲線。可這處墳地一覽無余,根本沒有什么可以藏匿的地方,哭聲卻縈縈不斷,雪無衣驀然驚覺道:“快走!是陷阱!”

03

但也來不及了。

二人分明還未進入墳地,腳下竟突然一空,即便反應再快勾住了一旁土地,側邊飛速打來的石子依舊讓他們狼狽滾入了坑底。

那是一個巨大的深坑,比尋常農戶抓野味鑿的坑還要大,側壁光滑無比。緊接著兩塊巨大的石頭從洞口砸進來,二人驚險躲過,雪無衣躲在石后抬頭,坑上湊過來兩個人,探身看著坑底說了些什么,然后轉頭離開了。

“攢銀樓的人?”雪無衣蹙眉,晨旭卻道:“不像。他們不會留活口,更像是第一次做這些事。”

雪無衣聞言看向他,“你有辦法出去?”

晨旭點頭:“有,但需得等天亮,待我看清周圍環境。”

于是二人盤腿座下,閉目養神。那哭聲已經斷了,擺明了就是引他們出來,然后想用這招砸死他們。

左右無事,雪無衣問他:“你到底惹了什么人?要一路追殺你至此。”

“那你呢?”晨旭不答反問,“斷刀宗不入世,為何你與你的師兄會如此天各一方?”

雪無衣沉默不語。

晨旭嘆口氣,又問:“假設,你某一天發現你的師兄騙了你,你當如何?”

“他不會騙我的。”雪無衣斬釘截鐵,“即便騙我,也有他的苦衷。我信他。”

晨旭輕笑,沒再多話,“睡吧。”

這一夜,雪無衣睡得并不安穩。

夢里她還在斷刀宗,宗門還未解散,她還是師兄的小師妹。夜里偷喝了兩口酒,醉眼朦朧地一推窗,見師兄倚坐在樹頂,手中扣著酒盞偏頭看她,她笑起來,師兄遙遙對她舉杯,“阿依,來賞月?”

她貪玩落進獵人抓豬陷阱,腳踝被獵具割傷,功夫又不到家,只能坐在坑底哭。可沒過個把時辰,就見師兄搖著頭落在她面前,一手伸過來,“來,我帶你出去。”

再后來,師姐雪似茗一定要出山,師兄被委派護她周全,臨離開斷刀宗時,師兄揉揉雪無衣的頭,又拍拍她的肩,嘆道:“阿依長大了。”

她緊緊抿著唇,半晌問,“你會回來嗎?”

師兄不笑了,視線落在她身上,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雪似茗開口催促,他終于動了,伸手抱了抱她。

“就當……我不在了吧。”他說。

雪無衣豁然睜眼。

天光已大亮,晨旭清理出來了一小片能站人的地方,見她醒來,對她招招手:“來,我帶你出去。”

她從袖袍中摸出一把薄荷葉嚼了吐掉,依言走過去。晨旭道一聲“得罪”,一把將她抱起來,踩著方才在坑壁上處理出的踩踏點飛身而上,落地輕飄飄的,雪無衣道過謝,笑了一聲:“你輕功比我好。”

晨旭道:“還行。你去斷刀宗吧,回懷集,找官道租馬車,很快就到了。”

雪無衣問:“那你呢?”

他道:“我要去找攢銀樓。”

雪無衣向四周看了看,他們的確身處一片墳地,放眼望去根本無半點樓的痕跡。但她無所謂地道:“跟我走。”

晨旭勸她,“阿依,別鬧。帶上我,你會有危險的。”

“分開走,我一樣會有危險。”雪無衣慢條斯理地舉起一枚密封的信封,“走不走?”

04

晨旭終于還是跟上來了。

馬車顛簸中,他無言地看向臭臉的雪無衣,哭笑不得道:“是你拿了我的東西,怎的你還這副表情?”

“不做點手腳,你一定要去送死。”雪無衣將信封拋起來又接住,“攢銀樓沒那么容易對付,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轉移大本營,算準了你會來。”

晨旭微微蹙眉,“他們殺我,是為我手里的證據。那追殺你的理由呢?”

雪無衣搖搖頭,片刻后將信封遞了回去。“不論理由為何,先回斷刀宗。見到我師兄,再另作他算。”

說到這,她突然反應過來,神色暗下去。

晨旭瞧她,“你知道是誰了?”

“大概。”雪無衣呸了一聲道,“是慕容嚴。”

晨旭看她一眼,“切忌直呼陛下名諱,惜命,阿依。”

雪無衣嗤笑一聲,但還是閉嘴了。“師姐拿命來救他,他過河拆橋玩得挺好。”

晨旭沒話說了。

懷集到斷刀宗的路途遙長,路上實在無趣,雪無衣只能靠窗閉目養神。晨旭也不知自哪翻出來本書看,看半晌,“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雪無衣半睜眼,“你說。”

“知道當今圣上和雪貴妃嗎?”晨旭道,“他二人的故事,被傳了很多話本子。”

雪無衣坐起來了。

“其中最準確的,是這樣講的:雪貴妃離宗入世,在江南巧遇微服私訪的圣上。某日乘船同游,卻逢殺手買命,刀劍直沖圣上而去。雪貴妃挺身而出,一人解決所有殺手,卻不慎身受重傷,于是圣上將人帶回京都悉心照料,最終封妃入宮,成一段佳話。”

“佳話,”雪無衣冷笑一聲,“好。”

自此之后,她不再說話,只盯著窗外。晨旭有些無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雪貴妃的事罷了。”

雪無衣搖搖頭,“不要再提她了。”她將車簾掀起來,往道路盡頭看去,“你先看看,那是什么?”

晨旭依言往外看去,在道路盡頭,他見到了一棟樓,七層八十一挑紅燈籠,門楣上掛著楠木的牌匾,三個銀白大字“攢銀樓”分外扎眼。

雪無衣一挑眉毛,“攢銀樓?懷集?”

晨旭臉色微變,“但我從前去攢銀樓,便是去懷集。我騙你并沒有任何意義,還請你信我這一回。”

“我信。”雪無衣道,“沒人能在一夜之間夷平一座樓,更大的可能性是有人給你下藥,模糊了你的記憶。”

晨旭擰眉,“所為何事?”

“懷集有天羅地網在等你。”雪無衣笑笑,“想來那片墳地、那哭聲、還有那個坑、都是同一伙人所為。晨公子,你手里的證據到底是什么,值得對方大費周章要殺掉你?”

晨旭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道,“是圣上勾結外邦,殺父弒兄,謀權篡位的證據。”

05

“好生久遠。”雪無衣道,“那至少是八年多前的事了。”

晨旭點頭,雪無衣拍拍他的肩,“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去攢銀樓瞧瞧吧。”

二人下馬車付過錢,換了一身不顯眼的衣服,大搖大擺往攢銀樓走去。

還未至近前,雪無衣便聽得有人在議論。

她按下晨旭聽了會兒,大約是說,攢銀樓最近接了筆單子,但接連受挫,副樓主心氣郁結,連樓也一并暫時關門了。

雪無衣心說好,大吉大利,省得他們出去禍害人。

晨旭想溜進攢銀樓去瞧個分明,卻被雪無衣一把薅住,連拖帶拽要趕路去斷刀宗。但不巧,雪無衣出手救了一位差點被馬車碾過去的公子哥,老父親為了感謝他們,硬要請他們來吃晚宴。

二人都不是善于推脫的主,無奈,只能臨時改換行程,夜里前往了富商家。

雪無衣和晨旭輪番被敬過酒,然后蹲在角落打發時間。府苑中燈亮如白晝,雪無衣實在無趣,捉著草根問晨旭:“若是真叫你溜進了攢銀樓,你想做什么?”

晨旭被問住了,他擰眉想半天,誠實道:“我不知道。”

“……”雪無衣扶額,一抬頭,見后院走來幾人,一身漂亮的煙灰色大氅,頸項處繡著兩枚泛銀光的扣子。

她一把捉住了晨旭的手,“抬頭。”

二人看過去,領頭那人向著府苑主人舉杯,寒暄過后,從懷中取出一枚簪子來。

那枚簪子簪身白銀質地,頂頭是一簇漂亮的白梨花。來人笑道,“借楊老爺晚宴一用,請各位瞧仔細了,這枚簪子還有另外一枚一模一樣的,簪子的主人乃通敵要犯,還望各位如若瞧見,煩請毫不隱瞞上報,我等必有重謝。”

雪無衣咬著牙將晨旭往后拖。

“不該來的,”她悄聲怒道,“那是師兄的簪子!”

晨旭看了她一眼,正要說什么,旁邊傳來一道驚呼:“這姑娘頭上的簪子豈不是和那位大人拿的一樣!”

話音落下的瞬間,二人暴起,沖著府苑大門狂奔而去!

陷阱,又是一個陷阱!

明著抓不到便挖陷阱來抓,眼看著要沖出門去,那朱紅大門“嘭”的一聲合攏,雪無衣當機立斷,轉身向著高墻一躍而上!

他倆的手還牽著,晨旭抿抿唇,將手抽出來,悄悄落后幾寸,接著毫不猶豫——

長劍出鞘!

得有一人斷后。

追來的人前赴后繼,又防著傷到平民,晨旭束手束腳,很快便被打傷,落了下風。雪無衣察覺到不對,回頭看向他時只見到一雙染血的眼。

“混蛋!”雪無衣高聲怒喝,“往旁邊去!”

晨旭就地一滾,雪無衣自腰間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便沖著人堆丟進去!

煙霧四起,連燈籠都滅了好幾盞。雪無衣順勢拔刀破開側門,一把抓起爬出來的晨旭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府苑。

晨旭狂咳不止,“你要去哪?”

“去攢銀樓。”雪無衣神色凜冽,“攢銀樓的人拿到了師兄的東西,我要去看看他們到底在干什么!”

06

二人沿著白日的路線一路狂奔。

路上晨旭問:“你是不是知道你師兄在哪?”

雪無衣的腳步頓了一頓,緊接著跑得更快了:“我知道。師姐說,他死了,讓我來給他最后上柱香。”

晨旭不解:“一定在斷刀宗?”

“嗯。”雪無衣應聲,“斷刀宗解散后,大部分人隨著師父師娘離開了,我也走了,但沒走多遠,在附近的陽春山隱姓埋名住了下來。路途不遠,唯獨師姐知道我的住處,她來陽春山祈福,將消息帶給了我。”

“師姐。”晨旭突然輕笑,“雪似茗?你和你師兄,不止是師兄吧?”

雪無衣看他一眼,偏了偏頭,示意他看自己頭頂的發簪。

“這原本是一支發釵,臨走時,我將發釵一分為二,一半給了他。”雪無衣神色淡淡,“你猜的不錯,他是我道侶。”

晨旭眸底顏色幾經變換,“若他萬一沒死呢?”

“活見人,死見尸。”雪無衣道,“我不會因為他說當他死了便真當他死了,他說不作數,我見了才算。”

她的拇指扣上指尖玉戒,深深吸了口氣。

“我等了他七年。”

二人到了攢銀樓后門,雪無衣抽刀破開銅鎖,悄無聲息地摸了進去。

里頭極黑,雪無衣又不知路線,只能到處瞎走。晨旭怕走丟了,只得牽著她,她暗暗嘆了口氣。

兩個人貼著墻壁到處摸,不知多久過后,終于叫雪無衣摸到一處門把手。

她矮下身來,從頭頂取下一枚發卡,細的一腳掰彎了,往鎖眼里捅進去搗鼓幾下,“咔噠”一聲,門開了。

門開的瞬間,她眼中涌進一片月色,以及坐在月色正中,正在喝茶的人。

她師姐,當今雪貴妃,雪似茗。

雪無衣驚呼出聲,雪似茗聽見動靜轉頭,眼底的震驚毫無遮掩:“師妹!你怎的在這里?”

“你為何又在此處?”雪無衣疾步走去,見她手腳都被鎖著,干脆替她一并解開了:“慕容嚴知道這回事嗎?”

晨旭在她身后嘆氣。

雪似茗苦笑:“陛下知道又如何?他與攢銀樓的人做了交易,不拿金銀珠寶換,換的是命。我不是讓你離開了嗎?”

她偏頭看向晨旭,“他又是誰?”

雪無衣胡謅道:“路上撿的,有點功夫,就讓他保護我了。”

雪似茗瞪大了雙眼:“你不要師兄了嗎?”

雪無衣忽然就煩躁起來,擺了擺手,“別說了,師姐,那幫人大約要追上來了,你跟我走還是回京都?”

雪似茗不假思索:“跟你走。即便回京都,我也一定會被再次送回來的。”

“好。”雪無衣應下,帶著雪似茗離開了攢銀樓。至于那枚發簪,她心中已經大概有了猜測,只是需要到斷刀宗,才能得見分曉。

事已至此,先上路吧。

07

為防殺手跟上,三人先走的水路,走了兩日方換陸路前往斷刀宗。

到斷刀宗舊址時已是幾日后的黃昏,家家炊煙四起,雪無衣跟在晨旭身后,見到的卻不是熟悉的人。

斷刀宗解散后,除開留在陽春山的雪無衣,剩下的便是記掛雪似茗不肯離開的宋椋師弟,留守在舊址住了下來。但眼下,舊址的房屋多了好些,房主明顯不是宋椋了。

二人對視一眼,雪似茗走在最后,雪無衣上前正要叩門,側邊的門開了,走出來一位大娘,見他們時一愣:“斷刀宗的人?”

雪無衣點點頭,“帶家里人來看看師門的人。”她面不改色,“請問從前住在這里的人去哪了?”

“你說那小子?將房子賣給我們后就不見了,也沒見他回來過。”大娘笑著打量晨旭一番,“姑娘有福氣,夫君是個俏的。”

雪無衣笑了笑,道過謝,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許是見了不忍,大娘道:“天色不早了,姑娘,若是不嫌,三位便在我家歇一晚吧。”

聞言,晨旭看向雪無衣。雪無衣看看他,又看看雪似茗,低聲道:“好。勞煩您了。”

“不勞煩,不勞煩。”大娘樂呵呵的,領著幾人進屋歇腳,又備了餐食。眾人道過謝,收拾完躺在床上,雪似茗開了口,“師妹,你不會真的忘記師兄了吧?”

“怎么會。”雪無衣淡淡的,“師姐,你難道會忘記宋椋嗎?”

從前在斷刀宗,最惦記雪似茗的便是師弟宋椋。她走后,宋椋一直郁郁寡歡,生怕她回來見不到熟人,便一直留守在舊址,從未離開過。

“宋椋大概是被抓走的吧。”雪似茗嘆氣,“師妹,我這一身功夫算是廢了,如若不然,也不會被攢銀樓的人抓走。還要多謝你。”

雪無衣道,“明天去看看師兄吧。”

雪似茗應聲,“好。”

天光乍破時分,雪無衣留下銅板,三人悄聲離開了大娘家。

雪似茗帶著兩人左拐右拐,尋到了從前練武的地方。那片土地已長滿雜草,但在雜草之中,她看到了一座墳,墳前立著一面石碑,“宋歸辰之墓”。

雪無衣沒甚么表情,走過去拿袖袍擦去了碑上一層灰。晨旭安靜半晌,“節哀。”

“我還是沒能將那枚發簪帶回來。”雪無衣苦笑,“我再沒什么能給師兄的了。”

雪似茗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三人就這般靜默無言地站著,直到耳邊突然傳來尖叫聲——

“二師姐,四師姐,救救我!”

雪無衣猛然回頭,見宋椋被人提著,從側邊密林中走了出來。

他的臉上糊滿了血,衣衫被血浸透干涸,似乎一邊的胳膊還耷拉著,哭得極其絕望。

“師姐!救救我!”

提著他的那人看向雪無衣,“雪無衣,你真能跑,我殺你那么多回,你還活著。”

08

雪無衣沒動,神色甚至稱得上淡然。

“要救他嗎?”她偏頭問,也不知道在問誰。

雪似茗緊張道:“那是師弟宋椋啊!怎能不救!”

雪無衣還是沒動,直到晨旭道了一句,“不救了吧。”

她便笑道:“好,不救。”

雪似茗似是沒想到雪無衣能這般無情,“為何?你為何要聽外人的話?”

雪無衣沒理她,偏頭去找面前人的破綻,“我其實想通了,師兄走了就走了,為何偏偏要我回來上柱香。他們要確定我師兄的死訊已經傳到了我手里,要確定我要回來見他最后一面,所以——”

長刀出鞘,一刀斬蒼穹!

雪無衣倏地回身,一刀接住雪似茗砍向她的長刃,“他們確定要在這了結我的性命。”

“貴妃娘娘,那你為何又要聽外人的話呢?”

她一刀振飛了雪似茗,轉身向著撲來的殺手而去!

有傳言說,世間唯一能與斷刀宗弟子打平手的,是攢銀樓的人。

對方顯然深諳傳言,派來的全是攢銀樓的人,刀刀見血,狠辣無比。雪無衣漸漸無力招架,她后退兩步,讓出空隙,晨旭悍然拔劍,自空隙處欺身而上,一劍封喉!

雪無衣笑起來。

二人的配合天衣無縫,像是訓練過無數次,每個短板都被彌補得毫無縫隙,讓對面完全沒有可趁之機。

剩下的人見這回又失手了,領頭人陡然止步,長劍橫在了宋椋頸項間:“站住別動!不然我就把這玩意兒殺了!”

雪無衣摸出一把匕首,毫不猶豫向著宋椋擲去!

慘叫劃破長空,宋椋“斷了”的胳膊轟然墜地,那手里分明捏著一把帶毒的小刀!

“猜的不完全錯。”雪無衣低低笑了一聲,“師兄,別裝了,非得親眼見著你的墳才肯罷休是吧?”

晨旭無奈道:“你怎么猜出來的?”

“喬裝對我沒用,師兄。”雪無衣笑,“你的身量我早就記住了。”

宋歸辰撕下臉上的面具,捏了捏喉管,恢復了嗓音。雪似茗震驚地看著他,繼而憤怒道:“你為何沒死——!”

“慕容嚴找的人太廢物了。”宋歸辰淡然道,“又或許是我太幸運,讓我與阿依相遇;是阿依聰明,沒讓我繼續在懷集待下去,我就沒能落入那些廢物的圈套,自然死不了。”

雪無衣很失望,“師姐,你原本便是斷刀宗的得意弟子,非要與師門決裂入世,卻違背初心,貪圖權利,甚至不惜借攢銀樓之手殺掉所有阻礙了你掌權的人。若我猜得沒錯,慕容嚴也早被你廢了手腳,成了傀儡皇帝吧?”

雪似茗咬牙切齒,“你如何猜得到?”

“一見到師兄,我就大概有了七八分猜測,不敢確定罷了。”雪無衣笑笑,“若從一開始,我不讓你進我門,你離開了,或許事情還不是這般無法挽回。”

她提刀直立,“多少恩怨,就此了結了吧。”

09

雪似茗沒能想到的事情,有太多。

斷刀宗女弟子稀少,宗主便將心血全部灌注在二人身上。雪似茗天生心高氣傲,雪無衣便甘心隱匿,卻誤打誤撞,讓她以為自己是個任人魚肉的廢物。

宋椋一心仰慕雪似茗,心甘情愿為她犧牲。到最后,也沒落得什么好下場。

雪無衣將宋椋埋了,立了塊碑,就在斷刀宗宗門山腳下。又捆了重傷的雪似茗,看著不遠處不敢亂動的攢銀樓殺手,頗有些頭疼。

“你向他們允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雪似茗詭異地笑了兩聲,“你猜。”

“是朝堂的一半管理權吧。”雪無衣平靜道,“攢銀樓妄圖染指廟堂不是一日兩日了,能勞他們大駕幫你辦事,換的一定是這種東西。不過可惜,他們這樁買賣做不成了。”

雪似茗愣了愣,進而破口大罵:“雪無衣!我詛咒你……”

剩下的話被宋歸辰拿抹布堵了口。

他無奈,“太臟了,聽不得。帶回去吧,讓大理寺的人判過,免得臟了你的手。”

雪無衣彎彎眉眼,“好。”

“再過幾日,便是年關了。”宋歸辰擦了擦手,“回京都過?”

“不了。將人送去,我們也該回去看看師父師娘了。”雪無衣道,她揚了揚手,“你還欠我七年呢。”

宋歸辰一愣,進而也笑開。

“遵命,阿依。”他道,“一人賞月,著實無趣。那我是否能請阿依賞臉,往后陪我一道賞月呢?”

雪無衣收刀入鞘,朗聲應答。

“好啊,俊俏的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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