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年月里,她有錢有才,唯一缺的不過是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楔子
留香鎮的百姓在一夜之間都知道了,鎮上首富趙泓生趙老爺,娶了個叫筱云棲的二姨娘,是個有名的戲子。
婚宴那天幾乎吸引了整個鎮上的人,大家都爭先恐后地想看看這個身為名戲子的二娘子到底是如何的國色天香,竟讓結婚十多年沒有納過妾的趙泓生“破了戒”。
一
趙泓生今年四十歲,繼承了祖上的酒莊。可憐雙親早亡,少年時起便獨自一人忙于打拼,一直到三十歲那年才娶了門親。
大娘子毓如是鄉紳家的女兒,長得如花似玉。婚后,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結婚十年了,趙泓生膝下只有一個女兒,諾大的家業到頭來竟似無人繼承。
但趙泓生卻從沒埋怨過大娘子,也從未尋思著要納妾添丁。
可誰知,就在今年他從京城采辦回來時,不僅帶回了釀酒用的十幾車材料,還帶回了一位二娘子。
正月十五那天,婚宴辦得異常熱鬧。趙家還搬出了鎮家之寶,數十壇秘制的“桑落釀”,供賓客暢飲。
在這動蕩不安的歲月里,看得出趙泓生對這位妾室著實上心。
婚宴上,二娘子筱云棲終于在萬眾期待下露面了。
只見她一襲月白色綢絹長裙,面色淡靜如水,如墨青絲僅用一支白玉剔透的簪子固定。
這一亮相,竟讓人頗有些失望。
整個人雖裊裊婷婷,面容卻清素得如同秋菊,就連年紀也已三十出頭,比起一旁打扮得雍容嬌俏的大娘子竟毫不見顏色。
既不貌美,又不年輕,但大娘子毓如還是怎么看云棲怎么不順眼。或許女人最討厭的就是同類,尤其是與自己同一個丈夫的女人。
接下來的日子,毓如不斷地找云棲的茬,輕蔑和鄙夷統統寫在臉上。的確,在大戶人家出身的毓如看來,一個戲子又有什么資格和她在同一屋檐下呢?
一日,筱云棲昔日戲班的幾個好姐妹前來探望,被大娘子毓如瞧見了。她立即借著告誡下人,指桑罵槐:“自古小戲都是讓人取樂的,哪家高門大戶能讓這樣出身的女子進門?娼窩兒里出來的東西,心又黑,手又狠,進了門還了得?你們可得防著點!”
“戲子怎么了?”筱云棲聽了不以為然,竟笑了,“情字里頭何分貴賤。我自小家逢巨變,可卻活得坦蕩。太太又何必處處針對……”
面對大娘子的種種刁難,云棲并未放在心上,大事小事都以毓如為先,從來不去爭寵。
而趙泓生也絲毫不虧待二娘子,凡是大娘子有的,筱云棲也會一模一樣有一份。私下里,趙泓生更是疼惜云棲,“家里繁文縟節多,你若是不習慣,大可不要遵從,做你自己就好……”
時間一長,眾人都發現這位二娘子樣貌雖不出色,卻一顰一笑皆若春風。平日里待人平和,偶爾閑來也會在自己的小院里唱幾個小曲。
唱的最多的就是那一曲《菩薩蠻》,“道不盡江南多少笙歌曼舞、風流年少。世異時移,策無長策。方今之勢,瞬息萬變……”
在趙泓生身旁的云棲從來都是溫柔嫻靜,少言寡語,但毓如總覺得老爺看云棲的眼神里除了愛憐,似乎還多了一些東西。
到底是什么,毓如自己也說不清。
最讓毓如沒想到的是,在女兒小芬的十歲生日宴上,趙泓生竟當著全家的面,宣布今后酒莊的賬務須交給筱云棲過目。
這下可徹底打碎了毓如心底僅存的那一絲平衡。
雖說毓如作為大娘子,養尊處優慣了,一直以來只管些內務瑣事,加之娘家族中歷來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因此從來懶得插手賬務的事情。可這個二娘子才來了不到三個月,竟然就財權在握,這怎能不讓無子的毓如憂心。
難不成,老爺要將酒莊交給一個戲子打理?
那天晚上,毓如第一次沒有哄女兒睡覺,而是獨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
翌日傍晚,趙府后山的梅林中,一男一女正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竊竊私語。
男人年紀輕輕,身形高大,是府中的管家趙安。此刻,他俯首低語,似乎正在給女人出著主意。
而懷中的女人裊娜嬌麗卻語聲含怨,正是趙府的大太太毓如。她聽了趙安的話,身子一顫,臉色驟變:“這個法子穩妥嗎?若是泓生不允呢?”
“不允也無妨,我們再另覓他法。”趙安那雙精明的眼睛帶著一絲陰鷙。
驀然間,趙安猛地推開了毓如,輕聲道:“好像有人來了,我先走一步。”說罷,轉身沒入了梅林。
毓如一個人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抬眼望著密密叢叢的梅林,一瞬間,仿佛就是她的人生,在狹小的空間中看不到方向。
二
自趙泓生在家宴上宣布由筱云棲管賬之后,管家趙安就一直不服氣,一個戲子能看懂什么賬呢?
那日,云棲像往常一樣靠在藤榻上,云淡風輕地翻看著賬簿。趙安照例坐在一旁,眼中帶著盈盈笑意。他知道,不出一盞茶的功夫,這個二姨娘就會像先前一樣,原封不動的將賬簿歸還給他。
突然,他耳畔響起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
只見云棲指著賬簿上的一處,問道:“這個月的‘桑落釀’也同樣是六十壇,可用的銀錢卻為何比上月多了五十兩呢?”
趙安一時沒想到筱云棲會問得如此細致,一時答不出,立馬找來上月賬簿核對,果然是多出了五十兩。
趙安頓時又驚又駭,只好硬著頭皮回道:“恐是酒曲漲價了……”
“我看過了,酒曲沒有漲價,可是卻比上月多用了兩斤,你去查查是為何?”筱云棲不慍不惱,悠悠道。
趙安諾了一聲,便慌不迭地離開了。
清查后,發現果然是釀酒的大師傅暗地里吞沒了兩斤酒曲,帶回家去了。
從這天開始,趙安再也不敢小看這位二姨娘了。
趙安本以為云棲會將此事告訴趙泓生,以換取更大的信任。可幾天過去了,一切風平浪靜,老爺仿佛壓根兒不知道這事兒一樣。
很快端午佳節來臨,酒莊今年生意興隆,趙泓生一時興起,在家中足足擺了一百桌酒席,大宴賓客。
那天晚上,趙泓生喝醉了。云棲也有些微醺,就在她準備回房時,朦朧之中,似乎遠遠看到一個比大娘子年輕得多的身影扶著趙泓生走進了小院。
那一刻,云棲的心中隱隱察覺到一絲異樣。
果然,夜半時分,眾人忽聞趙老爺房中傳來怒斥聲;“滾出去!從此不許你踏進此門半步!”
眾家丁趕來,才發現毓如的陪嫁丫鬟碧蓮正掩面哭泣著從趙泓生房中跑出來。
很快,府中傳言四起:那碧蓮不知廉恥,妄想攀上高枝,卻不料老爺壓根沒看上她……
那日,趙安給毓如出的點子正是讓碧蓮乘著趙泓生酒醉,爬上他的床……從而讓筱云棲失寵,將趙家的財權牢牢把控在與他暗通款曲的毓如手中。卻不曾想,趙泓生竟沒上鉤。
眼看著這一切,云棲仍一笑了之,該看賬看賬,想唱曲唱曲。而大娘子毓如也不像先前云棲進門時那般盛氣凌人、陰陽怪氣了。
初夏梔子花的香氣,在院中舒展開來,趙家又恢復了以往的安寧。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夏天于趙家來說,竟是天崩地裂。
三
那一日,北方的起義軍首領馬大帥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殺氣騰騰地進入了留香鎮,并將小鎮作為了戰事據點。
而趙家樹大招風,如同砧板上的一塊肥肉,成為了起義軍的首要襲擾目標。
馬大帥一聲令下,趙家上上下下百來號人,悉數老老實實地站在了大院里,聽候發落。
對于趙家的恭順,馬大帥顯然頗為得意。說話時,不時拿那雙三角眼掃向嬌俏的碧蓮,碧蓮那張白白嫩嫩的小臉瞬間被他看得宛若兩片紅云。
馬大帥訓了話,要趙家大力支持起義運動。臨走時,還派人搬走了地窖里的五十壇“桑落釀”。
自起義軍來了以后,莊子上幾乎沒有人再到酒莊來買酒喝了。趙家的生意一下子清淡起來。
雖說沒了顧客,但是為了不得罪馬大帥,酒莊的釀酒作坊還是照常運作。每日仍要花上大把的銀兩,釀出最好的“桑落釀”貢奉給馬大帥。
終于,馬大帥還是打上了“桑落釀”秘方的主意。派人放出話來,只要肯獻出秘方,他就絕不會為難趙家。
“坐開桑落酒,來把菊花枝……”
要知道,這“桑落釀”的秘方可是趙家上百年前傳下來的命根子,還曾被先帝賜予“瓊漿玉桑”的美名。有無數次酒莊幾乎經營不下去,都是靠“桑落釀”起死回生,轉危為安。
趙泓生當然死活都不肯交出秘方,面對馬大帥的威逼利誘,幾次三番出言相抗。
平日習慣了錦衣玉食的毓如更是每日哭哭啼啼,不停地念叨著:“這日子可怎么過啊……”
此時的趙家,唯有筱云棲如往常一樣。她安慰趙泓生道:“馬大帥不過是貪財,秘方就算拿去若不會經營,亦不能生財。最終還是要依靠趙家……”
沒了生意,云棲便不怎么看賬簿了,只是每日都會來到作坊,時不時地摸摸酒具,聞聞酒曲,仿佛逛廟會般神態輕松。
閑來無事,云棲也會在院中唱上一曲。曲聲仍是宛轉悠揚,聽不出絲毫悲切之情。
下人們看在眼里,私下都在嘀咕;“果真是戲子無情啊……”
每每聽到這些閑言碎語,云棲總是淡然一笑,自顧自地飲著“桑落釀”,讓那醇香一口一口地滑入口舌……
五歲那年,出身微寒的筱云棲開始學戲;十五歲,她正式登臺。不到一年,就成了戲班里頭一號的“臺柱子”,譽滿全城。
那時,她還叫“筱云汐”。
戲臺上的她眼波流盼,抬腳一跨便是千山萬水,開腔一唱就是日月如梭。臺下那名翩翩少年的目光也只為她流轉,仿佛終生事都在方寸間,絢爛華美……
然而真實的生活,哪有那么如意?
少年的家里終究不滿她的戲子身份。七年的相知相戀,傾心守候,竟換不來一聲道別,少年已匆匆離她而去。
此后的許多年,云汐的名氣越來越響,也曾遇到過不少傾慕于她,愿意為她大把花錢的男人,可卻沒有一個愿意帶她回家的。
或許是怪世道紛亂,又或許人人都覺得戲子無情吧。
一轉眼,韶華漸逝。
她已見過太多變故,漸漸明白所謂緣分,就如同剎那花開,留不下一絲痕跡,所需的到頭來不過是一個棲身之所而已。
三十歲那年,她將自己的名字改成“筱云棲”,棲身的棲。
也是在那一年,筱云棲遇見了趙泓生。
那時,她雖已不是妙齡韶華,但那種嫻雅的林下風致,卻是旁人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
因此,筱云棲的戲仍是一票難求。
趙泓生極愛聽她唱的《菩薩蠻》。一次之后,他就如同著了魔,一連三月無一日不是花重金捧她的場,送她各色的精致點心、頭面首飾、瑪瑙簪環、綾羅錦緞……
趙泓生的眼中沒有其他傾慕者的風流獻媚,只有澄澄明明的喜歡,大有一副“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的神態。
云棲亦時常陪趙泓生喝酒,卻很少說話。也不知是從哪一刻起,云棲有了一絲心動。臺下趙泓生的目光像鞭子的細尾一蕩,抽在心尖上……
可那個年代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安穩。
一夜之間,“城頭變幻大王旗”,叛軍打進了金陵城,也成了戲園子的常客。
一日,叛軍盯上了一身貴氣的趙泓生,命他交出身邊所有錢財,還有酒莊的地契。
趙泓生抵死不從。
就在叛軍首領拔出砍刀的那一刻,筱云棲蓮步輕移,臉上掛著嫵媚的笑容。先是搬出戲園靠山張巡撫,后又奉上自己半年戲酬作為代價,輕描淡寫地救下了趙泓生。
事了,云棲輕笑著問趙泓生;“你如何還我這個人情?”
趙泓生一臉誠摯,“云棲,跟我回家吧,我趙泓生定生死不負……”
那一日傍晚,春風旖旎,二人泛舟秦淮河上,肩并著肩看著天邊的朵朵紅霞,從日落到日出……
云海無邊,筱云棲明白在這亂世,即便躍出其間,還是會再次跌入,終有一天必須選擇游向何方。
四
轉眼間,庭前葉落,又至寒秋。然而,這個漫長的季節卻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這一日,整個趙府的人都聽見大娘子毓如與趙泓生為了是否獻出秘方一事大吵了一架,最后是筱云棲勸住了趙老爺。
就在趙府甫一消停不久,翌日卯時,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劃破了拂曉前的寂靜……
很快,趙府的蓮花池旁聚集了很多人。
只見一張蒼白的臉面浮露水波間,正睜著一對木然的眸子緊瞅著,隱隱有兩汪恨水。竟然是大太太毓如——她額前被砸破,長發間鮮血斑斑,一雙秀目兀自不閉。
據府上丫鬟說,早起打水時發現池中浮著一只繡花鞋,再仔細一看,就發現了不遠處浮著的大太太。由于池水較淺,且水下草植豐茂,因此尸身大半露出了池面。
十年夫妻緣分竟是這般悚然斷送,趙泓生終是哀慟不已。
衙門的人很快來了,將毓如的尸身抬到岸邊。忽見毓如右手緊攥著,用力掰開,見是半根和田玉鏈,上面還綴著兩枚小小的銅錢。
正是趙泓生從不離身的那塊印信上的玉鏈!
趙泓生面露驚疑:“印信是我昨日遺失的,上面的玉鏈怎會在她手中?”
此時的趙安竟一下跪在衙役長面前,哭道,“稟告大人,我昨夜路經此處,的確看見老爺急匆匆地從池塘方向跑過來,沒想到竟是……”
“你?!竟敢信口雌黃!我昨晚獨自一人在書房,未曾去過池塘!”趙泓生怒不可遏,卻又無法立證清白。
衙門的人根據現場物證人證,將趙泓生羈押。
臨別一刻,趙泓生經過筱云棲身旁,深深地凝視著她,遲遲不愿離去。筱云棲揚眉看他,眸如點漆,“泓生,你放心,我定會救你出獄!”
從那日起,筱云棲便成為了趙家真正的主人。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筱云棲發現管家趙安竟然將“桑落釀”的秘方獻給了馬大帥。
趙府廳上,趙安面對筱云棲說他偷竊秘方的質問,矢口否認。
他振振有詞道:“秘方是趙老爺信任我,在被抓前給我的,而馬大帥也將要讓我擔任趙家酒莊的主人。你這個戲子,好自為之吧!”
筱云棲自是不信。一連幾日,她在打理酒莊事務的同時,還一壁仔細盤問府中所有下人,試圖找尋毓如之死的蛛絲馬跡,一壁聚集趙府所有錢財聯絡官府,試圖拖延審理期限。日夜不眠不休,早已是精疲力竭,但卻一刻也未停歇。
是日夜晚,一個俏麗的身影闖進了筱云棲的房中,正是大太太的丫鬟碧蓮。
一進門,碧蓮就抓住了筱云棲的手,猛然跪在了她的面前,眼中的熱切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救命的浮木,“二太太,救救我!”
筱云棲一愣,不忍抽手,任她握著,“到底是何事?”
碧蓮一雙楚楚的眸子里布滿了血絲,看起來竟有一絲猙獰,“二太太,之前我幫著大太太……對不起您。可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趙安那個混蛋,竟要把我送給馬大帥!”她的身子微微顫抖,似乎人已經到了懸崖邊上。
“前幾天,那個媽媽犯了事,你都要救她,你會幫我的,對嗎?”碧蓮握緊了筱云棲的手,一顆心緊張得快沒有方向。她知道必須要賭一賭,她賭筱云棲絕不會坐視不理,她賭筱云棲那顆善良的心。
筱云棲輕嘆一聲,“可如今他靠著秘方贏得了馬大帥的支持……”
“不!二太太,我親眼看到是趙安殺了大太太,還……把尸體沉入湖中……”碧蓮瞪著雙眼,直勾勾地望著筱云棲,開口的話很輕,可是落在筱云棲的耳朵里猶似驚雷般那樣炸裂了。
“那你此前為何不說!”筱云棲又驚又怒。
“我……趙安之前答應我,如果他當上酒莊主人,就娶了我……”跪在地上的碧蓮已羞愧得無地自容。
“你糊涂啊,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筱云棲震驚地轟的一聲站起了身,狠狠地瞪著碧蓮。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她,良久,筱云棲終是深嘆一聲,“我會想法子的。”
這句話,仿佛是將甘洌的泉水放在了一個即將渴死的人嘴中,碧蓮猛地睜大了雙眼,發出了一道光,那是重生的生命之光,她感激地點了點頭。
筱云棲站起身望了一眼窗外的明月,輕輕道:“是賊,總會露出馬腳的。”盡管已經猜到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她知道只有碧蓮的證詞還遠遠不夠。
五
夜色深沉,趙府一片寂靜,只有寒風發出瑟瑟低吟。
然而此刻在已鎖閉多日的毓如房中,卻有一道晃動的人影。那人正是筱云棲。
她獨自在房中勘察,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終于在墻角發現一小塊殘破的碧玉。她俯身拾起,仔細端詳,末了,嘴邊漸漸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翌日清晨,筱云棲派人報官,帶著數名衙役敲開了趙安的房門,并以府中貴重物品失竊為由強行搜查。
一炷香后,筱云棲果然在趙安的書柜底層發現了她想要找的東西。
初看那只是一塊殘缺了一角的鎮紙,仔細觀察才會發現其上玉髓浸碧,還有一抹寒煙縈繞其上……竟是一塊生煙古玉!
這枚古玉鎮紙也是趙府的家傳珍寶之一,筱云棲清楚地記得是趙泓生在毓如生辰那日贈予她的。
在眾人注視下,她沉著臉,冷冷地問道:“趙安,正是你謀財害命,殺害了大太太毓如!”
“大人,她渾說!”趙安臉色驟變,大聲喝道。
此時,碧蓮立即俯身跪下,將當晚所見所聞詳細說來。
眼見趙安漲紅了臉,還想抵賴,筱云棲欺身上前道,“那請問,這塊古玉鎮紙明明是大太太的,為何在你的房中?又怎會缺了一角?莫要說是大太太送你的,沒有人會將殘破的傳家之寶贈與一個下人!”
趙安支吾著,一時回答不出。
“很巧!缺的那一小塊,我在毓如房中找到了,上面還殘留著她的血跡。你正是用古玉砸死了她!而現場卻沒有發現玉石,因此我賭你事后必定舍不得丟棄兇器,將其藏了起來。果然被我賭對了……”
“趙安,你還有何可說?”筱云棲怒視著瑟瑟發抖的趙安,繼續恨聲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嗎?所有的賬本都在我那里,你在趙家私藏搜刮了多少錢財,每一筆都清清楚楚。老天有眼,正是你的貪婪讓你斷送了性命!”
筱云棲一字一句,輕輕的話落在趙安的耳朵里卻如同晴天霹靂。他一下子臉色蒼白,整個身子癱軟在地上。官兵們一擁而上,將趙安擒住。
獄中的趙安承認了所有罪行。當日他利欲熏心,妄想憑借秘方取得馬大帥的支持,從而霸占趙家酒莊。于是慫恿單純怯懦的毓如偷來了秘方和印信。就在趙安想從毓如手中強搶之時,一時激動,拿起案上那塊古玉砸死了毓如。事后,他將印信的鏈條塞入她手中,又乘著夜色將尸體拖入蓮花池,意圖誣陷趙泓生……
一切真相大白,趙泓生很快被釋放,但幾十天的牢獄之災已將他原本就不強健的身體折磨得孱弱不堪。
當趙泓生拖著病體回府的那一刻,看到筱云棲的第一句話就是:“秘方要回來了嗎?”
筱云棲一時間面露難色,只是一個勁地寬慰道:“別擔心,我會去找馬大帥的。”
可尚未見到馬大帥,趙府的人就在鎮上的大街小巷看到了一張告示。當告示上的內容傳到趙泓生耳中時,他頓時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動亂年代,誰不是為了私欲而活呢?
馬大帥,一介武夫終究還是為了財。得到秘方的他卻無經營良方,不久就在鎮里到處張貼告示,欲將秘方高價出售,以求換得巨資。
告示貼出后,有不少人前來問津,但給出的價錢都無法令馬大帥滿意。
而此時的趙家,則是一片凄冷……
這一日,筱云棲獨自一人出現在馬大帥的軍營中。“大帥,我要買回‘桑落釀’的秘方。”
“你肯出多少?人家出五萬兩銀子我都沒賣!”馬大帥瞇著一雙狡黠的小眼。
“這是十萬兩,大帥就算成人之美吧!”筱云棲自懷中取出一摞銀票,笑容柔和。她還承諾,只要今后馬大帥有需要,趙家必會全力相助。
但也有一個條件,就是要馬大帥護趙家酒莊上下周全。
馬大帥瞅了筱云棲半晌,終于撫掌大笑,“哈哈,當日趙安那個奴才將秘方給我,讓我扶持他做酒莊主人。但我見他生性卑劣,賣主求榮,所以未立即首肯……如今看來,你才是那個最識時務之人!”
一輩子唱戲積攢下的累累萬金,終于換回了一張趙家酒莊的傳家寶。
筱云棲一身素衣,從馬大帥手中接過秘方,挑眉一笑,回身,淡入夜色……
六
當筱云棲拿著秘方來到趙泓生病榻前時,他只剩最后一口氣了。
“我知道……沒有看錯人,你才是趙家的貴人啊……”趙泓生昏暗的眸中,閃著最后一絲光芒。
當年,趙泓生之所以納筱云棲為妾,就是看準了她身上的那股子通透,對人對事不悉心謀算,卻全力掌控。
趙泓生閱人無數,看得明白,戲子并不都像世人以為的那樣輕率。相反,筱云棲自幼身在歡場中混雜,從戲文里習得風月,卻懂得身家性命全在自己一身,不可有半點閃失,于是分外珍惜。
人生世上誘惑太多,如入具茨之山,七圣皆迷,想看得清爽,做得利落,談何容易!
無論他趙泓生有無子嗣,趙家所需要的是一個能在關鍵時候,有能力替他守住酒莊,擔起家業的人,而筱云棲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房間里,筱云棲握著趙泓生的手,一字一句道,“放心,死生不負……”正如當年,趙泓生帶著她來到趙家時說的一樣。
一直到趙泓生咽下最后一口氣,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心若相通,又何必言語?
一個月后,筱云棲處理完了趙泓生的后事。馬大帥的軍隊也在不久后離開了留香鎮。
又是一年春日到,“桑落釀”的香味再度飄散在留香鎮的大街小巷中。金燦燦的“趙家酒莊”門匾下,筱云棲披著厚重的裘衣立在風中……
這些年來,她恍如一枝易折的紫菀,始終在凜冽風煙之中搖曳盛綻,卻不曾畏懼。
春風怡然,筱云棲手執油紙傘,矗立在當年的戲院門前,心頭無限感慨。當年那個曲閣錦帳、人來人往的銷金窟,如今早已被起義軍掃蕩一空。戲子們如浮萍般走的走,散的散,紛紛流離失所,唯有她早早地脫了身。
十里秦淮生春夢,六朝煙雨一朝空。
昔日的姐妹們都羨慕筱云棲命好。只有云棲自己知道,哪是命好,她只是知道要的是什么罷了。動蕩年月里,她有錢有才,唯一缺的不過是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當年,戲臺是她的天地。
如今,她退出曾經拼盡全力的名利場,只為守住這片真正屬于自己的方寸之地。
往事如夢,一夢經年。
筱云棲明白,人生到頭來,不過是“求不得,留不住”六字。
多年后,想起那一日秦淮河邊的晚霞,應該是她見過的最美最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