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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板車

2024-07-25 00:00:00朱軍藝
北京文學(xué) 2024年7期

小說以“我”為視角,構(gòu)建出這樣一個家庭:生父早逝,母親賣菜為生,而母親的追求者——以拉板車為生的“爸爸”對“我”一心關(guān)愛,視如己出,可所有人都難逃貧寒的魔咒,字里行間透露出底層人的艱難。時至今日,如何看待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描寫普通勞動者的生活,這篇令人潸然淚下的小說,或許給我們以啟示。

爸爸每天拉著板車,行走在縣城的水泥路上。車子使用多年,已經(jīng)非常蒼老,但車廂依然結(jié)實如鐵,雖然在不平坦的地方行走,也難免像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般喘息幾聲,吱呀作響。車身漆黑如炭,仿佛爸爸那張歷盡風(fēng)吹日曬的臉。他體魄健壯,渾身充滿力量,走起路來可以和三輪摩托車賽跑。無事的時候,他便拖著空車,悠閑地在街頭漫步,嘴中叼著一支用裁剪的報紙卷的喇叭筒。夕陽西下,他長長的影子拖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像曠野里一棵孤獨的樹,在風(fēng)中沉默。

不,無論孤獨還是滄桑,這都是我此刻的想象,當(dāng)初,我坐在爸爸拉著的板車上,卻只感覺歡欣喜悅,天邊的太陽紅如火球,晚霞燦爛輝煌,我仰望天空的流云變幻,俯瞰街頭小屁孩羨慕的眼光,心里無比得意。

我站起來,面朝著前進的方向,手上拿著爸爸給我做的紙風(fēng)車,紙風(fēng)車迎著風(fēng)緩緩轉(zhuǎn)動,忽然,爸爸開始奔跑,我手上的紙風(fēng)車也開始加速旋轉(zhuǎn),我黑白相間格子花的襯衫沒有扣扣子,披散開來,像電視上大俠的風(fēng)衣似的迎風(fēng)招展,獵獵有聲,于是我在想象中感覺自己無比高大威猛,英俊瀟灑,我想起一個詞,叫玉樹臨風(fēng),雖然并不明白詞義,只是常常在武俠電視上看到有人這樣互相夸獎,或自我夸獎。我學(xué)著那些英風(fēng)少俠的樣子,左手平肩彎成一張弓,右手的風(fēng)車仿佛一把金光閃閃的長劍,指著天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美中不足的是,我的襯衫不是白色的,爸爸的板車也烏漆麻黑,離白馬王子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點距離。

那時候,媽媽還在菜市場賣菜,其時天色向晚,已經(jīng)到了收市的時候,爸爸把我拉到菜市場,看媽媽賣完了沒有,剩下的便用籮筐裝好,都丟在板車上,然后拉著我回家。媽媽不坐板車,她幫著爸爸拉一根車把,兩人一左一右,悠閑得像在散步。我不再在想象中冒充英風(fēng)少俠,蜷縮在擁擠的籮筐之間,聞著青菜黃瓜特有的清香,漸漸入睡,手中抱著揉皺了的紙風(fēng)車,臉上黑如漆炭。爸爸下午剛給人拉過一車煤。

偶爾我沒有睡著,會聽著喧嘩的市聲,眼見著街上燈火次第亮起,覺得非常有趣,那些呼嘯而過的車輛,紅紅綠綠的霓虹燈,都讓我感到新奇。還有爸爸媽媽說話的樣子,雖然每天都說的是那幾句幾乎同樣的話語,還是覺得非常溫暖。

“今天賣得怎么樣?”

“不太好,黃瓜還剩下不少。上海青也沒賣完。”

“沒事,黃瓜不易壞,可以收,明天繼續(xù)賣。上海青晚上自己吃。”

“你呢?今天有活干嗎?”

“有,干不完的活,要不是要接你,現(xiàn)在都還收不了工。”

“我接不接的,有什么要緊,只是也別太累了,累壞身子。”

那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因為從這往前一段日子,我還不認(rèn)識爸爸的時候,可沒有這么幸福。那時候媽媽在菜市場的路邊攤上賣菜,而我一個人被關(guān)在家里,她說不能帶著我,城管來了跑不快。她也不愿意把我放到幼兒園去,要三千塊錢一個學(xué)期,又不教讀書寫字,什么也學(xué)不了,錢可不是撿來的。整天就是玩,在哪里不是玩兒?何必花這冤枉錢!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幼兒園,在哪里,只是聽說那里有很多很多小朋友,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餅干、蛋糕、哈密瓜、葡萄,那里的老師都很漂亮,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會唱好聽的歌,會跳美麗的舞,我對幼兒園非常神往,跟媽媽說過好幾次了,媽媽說:“三千塊錢,餅干蛋糕可以買多少了,你要聽唱歌,看跳舞,電視上不是都有?你要玩滑滑梯,旁邊公園里就有得玩,等我空閑了,便帶你去玩?zhèn)€夠。”

旁邊的翡翠公園里有兩個大大的滑梯,節(jié)假日里好多小朋友在那兒玩,上次小姨來的時候,帶我去玩了一下午,我還因此認(rèn)識了兩個朋友,一個總是拖著鼻涕,鼻子上像有兩條毛毛蟲在蠕動的男孩;一個長得漂亮,笑起來兩個甜甜酒窩的小女孩。我因此不再向往幼兒園,總想著去公園玩,可是媽媽每次都說明天、明天。而明天永遠(yuǎn)都等不到似的。好比她要賣菜、賣菜,永遠(yuǎn)都賣不完一般。

我只能待在家里看電視,那是一臺不知道媽媽哪里買來的二手彩電,21英寸,每次打開,都有一閃一閃的雪花飄啊飄的,還夾雜著嘈嘈切切的聲音,好像媽媽賣菜的市場傍晚收攤時的擾擾攘攘。那里面偶爾也有唱歌,也有跳舞,還有喜羊羊呀、熊大熊二呀,看得我如癡如醉,只是這些節(jié)目并不總是有。大多時候,電視里播放的都是些情呀愛呀的,我也不懂,那些男男女女整天咿咿呀呀,不是摟摟抱抱,就是哭哭啼啼,膩歪死了。還有那些夸張的廣告,反反復(fù)復(fù)說的都是同一句話,生怕你聽不懂似的。我握著遙控器,不停地?fù)Q臺、換臺,可換來換去,不是我愛你,就是這個真好,那個真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好,反正也沒見過,那些吃的除了讓我猛吞幾口口水外,什么意義也沒有。

我“啪”的一聲關(guān)了電視,落寞地看著窗外,我們家住一樓,看得到窗外過道上停著的幾輛摩托車,我曾經(jīng)看到過他們在路上風(fēng)馳電掣的樣子,比想象中騎著白馬的我還拉風(fēng)。等長大了,我也要買一輛!

有一天,我正站在窗前望著過道邊的一株雞爪槭入迷,那紅紅的槭樹像媽媽在地里用草堆燃起的篝火,迎風(fēng)搖曳。秋風(fēng)蕭瑟,媽媽把莊稼地里的草:馬齒莧、盈盈菜、拉狗蛋、豬殃殃和崖壁上的薔薇、繼木柴都用鏟子鏟得干干凈凈,等曬干后,全部堆在地中央,她拿出火柴,輕輕一劃,紅紅的火苗在風(fēng)中微閃,她用手心擋著風(fēng),小心翼翼地把火伸到草中間,于是柴草燃燒起來,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在放爆竹。風(fēng)越大了,紅紅的火苗在空中跳舞,而媽媽在火中央放上幾個現(xiàn)挖的紅薯,不一會兒,空氣中便彌漫了紅薯的香味。

我餓了,吞了吞口水,這里沒有紅薯,也沒有香味,卻有一張臉擋在我面前,黑黑的,像一截木炭。

“喂,小孩。”

我討厭他黑黑的臉,討厭他擋住了我看紅紅的雞爪槭,因此打斷了香甜的回憶,更討厭他叫我小孩。

“嘿,大人。”

他笑了,做了一個不介意的表情,“401在哪里?”

“401就在401啊。”我給了他一個白眼,心里還罵了聲:“白癡。”

他笑了,伸手到我窗前,手中還有一支棒棒糖。我覺得他笑起來還是蠻帥的,毫不客氣地接過糖,自顧自地剝開紙便含在嘴里。

他自己也剝了支含在嘴里。

“這么大了還吃棒棒糖。”

“誰說長大了就不能吃棒棒糖?這么甜,為什么不吃?”

我覺得好有道理,沒有再反駁,但吃了別人的糖不說點什么,似乎有些尷尬,便說:“401在樓上,四樓。”說著,還伸出食指,對著天空點了點。

“好的,知道了。”

他開始卸貨,我看到一板車的蜂窩煤就停在窗前,他的手真有力,每次都能捧出一摞蜂窩煤,長長的有十來個,整齊劃一,非常漂亮。我恍然大悟,問他:“你是不是因為拉煤,所以才變得這么黑?”

他朝我做了個鬼臉,說:“是呀。所以你以后要努力讀書,免得長大了跟我一樣搬煤,那會和我一樣變得烏漆麻黑的。”

可是第二次見他,他還是那么黑,我還特意趴在窗臺上看了看,他拖的不再是一車蜂窩煤,而是兩只紅木沙發(fā)。從窗前過的時候,他向我咧嘴一笑,露出黑黃的牙齒。

“喂,小孩。”

“嘿,大人。你怎么還是那么黑?”

“這煤印子太深,洗不下去了。”

我們就這樣熟識起來,他每次到附近干活,路過窗口都要跟我打聲招呼,即使我并沒有趴在窗前。手里總是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些吃的玩的,棒棒糖、餅干、牛奶、紙飛機……我把紙飛機飛出窗外,看它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然后落寞地躺在太陽底下。

我感冒了,開始流鼻涕,我想起玩滑滑梯時,那個男孩鼻端蠕動的兩條毛毛蟲,我現(xiàn)在也擁有了兩條。媽媽給我喂了藥吃,感覺好多了。她還要去賣菜,為了我上午已經(jīng)耽誤很多時間,今天進的都是些葉子菜,如果不賣掉,到明天就全部壞掉了。

“你一個人待在家里,要乖哦。”

我點點頭,有些難過,這種難過隨著媽媽關(guān)門落鎖的聲音響起,就更厲害了。我甚至都懶得爬起來,趴到窗前去望望媽媽離去的背影。我就這樣躺著,靜靜地望著天花板,原本潔白的石灰墻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黃,角落上還織了蜘蛛網(wǎng),只是并沒有看到忙碌的蜘蛛,這讓我有些失望。媽媽的腳步聲已經(jīng)遠(yuǎn)去,我知道她路過窗前時,還駐足向我凝視了半晌。我睡著了,醒來時渾身都是汗,衣服都濕了,黏黏地貼在身上。我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自己摸了摸額頭,燙得就像剛從火堆里挖出來的紅薯。我感覺沒有一點力氣,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就又想睡去。便在這時,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喂,小孩。”

“嘿,大人。”我這句話只在喉嚨里打了個回旋,便又吞到了肚子里。

“怎么,在睡覺嗎?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

我能想到他舉起的手里拿著一支棒棒糖、一個餅干或者是一瓶牛奶,但我并沒有興趣看一眼,這個時候什么對我都沒有吸引力。只是發(fā)燒讓我難受,我感到口干舌燥,嘴唇就像夏天被曝曬的豌豆。

“你怎么了?”

“我發(fā)燒了。”我學(xué)著大人的口氣回答。然后我又聽到他在跟我說話,卻已經(jīng)不明白說的是什么,他的聲音漸漸變成呼喊,透著惶急,我都沒有力氣理會,直到聽得“砰”的一聲撞門的巨響,我們家脆薄的木門被撞開了,迷迷糊糊中,一個人把我抱起來向外飛奔,我還能感覺得到他把我放在板車上,黑色的木板光滑而冰涼,非常舒服,我似乎恢復(fù)了一些力氣,睜開眼睛,看到滿天的星星,原來天已經(jīng)黑了。

他拉著我在街道上飛奔,耳旁是尖銳的汽車?yán)嚷暎€有呼嘯而過的風(fēng),被冷風(fēng)一吹,我感覺身上已經(jīng)沒那么熱了,滿天的星星像傾瀉而出的珠寶,紛紛向后滾動,就是在那一刻,恍惚間,我把他當(dāng)成了爸爸。

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爸爸的模樣,甚至只是在媽媽的回憶里,才慢慢重新建立起爸爸的概念,她說爸爸很英俊,就是有些黑,農(nóng)民伯伯每天風(fēng)吹日曬的,又有誰不黑呢?我小時候,最喜歡騎在爸爸肩頭,如果他挑著空籮筐,就把我放在一頭,另一個筐里放兩塊磚。你很瘦,就兩塊磚的重量。媽媽強調(diào)說。我不怕暈,有時候故意在籮筐里旋轉(zhuǎn),旋得筐繩擰成了麻花,而我還得意地咯咯而笑。爸爸說,這孩子將來是當(dāng)飛行員的料。而且我從小就頑皮,膽子特大,有時候爸爸把我放在牛背上,扶著走,我嫌牛太慢,而且要推開他的手。那時候我才兩歲,走路都還不穩(wěn)呢。這些都是媽媽講述中得來的印象,而我的記憶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種似有似無的氣息,這氣息里包括耳邊呼嘯的風(fēng)聲,金黃的稻谷隨風(fēng)飄散的脆響,還有漫山遍野的紅杜鵑,牛鼻子猛烈喘息的腥臊,以及男人身上汗水滴落的味道。這一切都是那么溫暖。

到了醫(yī)院,他把我抱在懷里,急急地沖向急診室,那寬闊的胸膛如此溫暖,這氣息猛烈得讓我微醺,醫(yī)生先摸摸我的額頭,然后把冰涼的體溫計塞進我的腋下。

“39度5,怎么這個時候才送來?你看他小臉紅得都像烙鐵一樣燙手了。你這做爸爸的太不負(fù)責(zé)了。”醫(yī)生惱怒地說,“快去交錢吧,得馬上住院。”

“要交多少錢?”

“先交一千吧。”

“可是我……”他站起來,有些猶豫,我緊緊地抱著他,叫了聲“爸爸”。不知為什么,眼淚情不自禁地便掉了下來。

我感覺到他的慌張,他并不是害怕要交錢,也許他只是第一次被人叫爸爸而感到激動。“可是我身上沒帶錢。喂,小孩,你先在這里,我去拿錢好嗎?”

我感到害怕,仿佛自己正在一個荒山野嶺里,正要被自己的父親遺棄。我抱著他不肯松手,就像一個落在水里的人緊緊抓住手中的稻草。我并不說話,只把頭伏在他懷里。他有些無奈,看著醫(yī)生說,“能不能先讓他住院?等他媽媽來了再交錢?”

“不行。”醫(yī)生說,“你們這種人我見得多了,裝可憐,等打了針拿了藥,瞅著醫(yī)生不注意,拍拍屁股就溜了,比兔子還跑得快。”

“我可不會跑,我要跑的話,就不會送他來了。”

“不會送他來了?!虧你這當(dāng)爸爸的說得出口,孩子在發(fā)高燒呢,不打針退燒,會燒壞腦子的好不好?”

“我并不是他爸爸,我只是好心……”

那醫(yī)生大笑起來,一個年輕貌美的護士姐姐也笑了,“你看,真是什么人都有,為了不負(fù)責(zé)任,連兒子都不認(rèn)了。‘我不是他爸爸’,謊話張口就來,臉都不紅一下。”

其實他的臉紅了,只不過不是羞愧,而是因為氣憤,但因為臉太黑,也看不出來。“我本來就不是他爸爸,我臉紅什么?”

“可我明明聽見這孩子叫你爸爸,認(rèn)錯東西的有,還有認(rèn)錯爸爸的?”

他張口結(jié)舌答不出話來,無奈地說,“好吧,就算我是他爸爸,可我身上沒帶錢,你得讓我回家拿錢,你們先給他打針吧。”

醫(yī)生還有些猶疑,而我已經(jīng)松開了手。我感覺越來越?jīng)]有力氣,高燒讓我口干舌燥,雖然害怕,對他的溫暖胸膛無比依戀,卻懂事地明白,他終究不是我的爸爸,就算是我的爸爸,也得回家拿錢。

醫(yī)生給我量了血壓,用聽診器聽過,便開了處方,“應(yīng)該是肺炎,先給他打一針退燒,檢查得等交了錢再做。小孩,你怕不怕痛?”

“怕。”

“那你哭不哭?”

“不哭。”

護士姐姐說,“這孩子真可愛。”還伸出冰涼的手在我胖嘟嘟的臉上輕輕捏了捏。她給我打了針,雖然痛得眼淚都溢在眼眶里了,但我還是忍住沒哭出聲。護士姐姐又夸了我一句,“真堅強。”

他去了好久還沒有回來,醫(yī)生說,“不會真不回來了吧?”

“他說他不是孩子的爸爸,難道是真的?”護士姐姐說。

醫(yī)生也動了疑,他問我,“他是你爸爸嗎?”

我搖搖頭。

“什么?他真不是你爸爸?”醫(yī)生急了,“那你怎么叫他爸爸?”

“我燒糊涂了。”

也許我稚聲稚氣的樣子讓他們生不了氣,反而逗笑了,“這孩子,真會說話,不會是一個慣騙吧?”

正當(dāng)他們疑神疑鬼的時候,他卻回來了,醫(yī)生問他,“怎么去了這么久?”

“找錢去了。”他簡單地說,似乎有些羞愧,一個大男人,拿不出一千塊錢,還要去找很久,確實會讓人感到窘迫。

我沒有再叫他爸爸,打了針后,燒便退了,人一清醒,便叫不出口了,雖然內(nèi)心里希望他真的是我爸爸。不過他就像親爸爸一樣,一直陪著我,還跟我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飛,你呢?”

“我叫爸爸。”他說完,卻忍不住哈哈而笑。

我“哼”了一聲,傲慢地給了他一個白眼,其實心里并沒有真的生氣:“你不說就算了,我還是叫你大人。”

“叫大人好啊,你看古代的人只有叫當(dāng)官的才叫大人,看來我也當(dāng)官了。”他又得意地笑起來。不過他還是告訴了我名字,“我叫富國,別人都叫我國國。怎么,你也要叫我國國嗎?”

想到要叫他國國,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還是叫你國叔吧。”

“什么國叔、國旗的,就叫叔叔。”

“你怎么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你爸爸媽媽呢?”

“我爸爸早死了,我媽媽在賣菜。”雖然沒有人告訴我爸爸已經(jīng)死了,媽媽總說爸爸出遠(yuǎn)門了,他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打工,可我還是知道,他其實早就死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他居然并沒有離開,守了我一夜,還給我買了兩個包子來吃。

“好些了嗎?”

“好多了。”

“那我走了。”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一酸,眼淚不自禁地便掉了下來,他笑了,說:“我還會來看你的,但是你看,你媽媽昨晚一夜沒看到你,一定急壞了,我得去告訴她。”我點點頭。我以為媽媽馬上就會趕來,但卻等了一上午,我無聊地躺在病床上,仰望著掛在頭頂?shù)乃幩坏我坏蔚刈⑷胛业难堋?/p>

“云飛,你怎么了?怎么到醫(yī)院里來了?”當(dāng)媽媽急急地跑進來,跪在床前,一把抱住我哭的時候,我卻沒有激動,還給了她一個白眼。

“怎么了?病了唄,這都看不出來。”

“這孩子。”護士姐姐都忍不住笑了,“真有趣。”

“爸爸呢?”我問,懶得搭理他們。

媽媽有些愕然,“什么爸爸?”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大概以為我燒糊涂了。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改口問,“國叔呢?”

她還是不明白。

“就是送我來醫(yī)院的那位叔叔。”

她忽然臉紅了,那時候我還小,卻懵懵懂懂地似乎知道了愛情,歡呼道:“媽媽,你是不是愛上他了?你可不要因為感激就以身相許。”

醫(yī)生和護士都笑得前仰后合,醫(yī)生摘下了剛戴到耳朵上的聽診器,護士姐姐端在手里的器械盤差點撒落,媽媽哭笑不得,罵道:“小孩子別胡亂說,不行,我得去把他保出來。”說著不再管我,就又匆匆跑出去了。我早就習(xí)慣了她這樣子,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從不帶走一片云彩。

后來才知道,國國從醫(yī)院出去,還沒到我家門口,便被警察抓了起來,他感到莫名其妙,細(xì)細(xì)回想,自己從沒做過什么壞事,只聽說這段時間在攔摩托車、三輪車、電動車,查無牌無照,他驚異地想,難道說板車也要上牌考駕照了嗎?

原來媽媽昨晚賣菜回家,看到家門被撞開,孩子不見了,急得哇哇大哭,鄰居們都被驚動了,紛紛圍攏來,那段時間關(guān)于拐賣兒童的傳說甚囂塵上,什么當(dāng)街搶啊,入室偷啊,哪里哪里又丟了一個孩子,急得媽媽差點沒讓眼淚淹沒。她的心頭充滿悔恨,為什么總是把我一個人反鎖在家里?為什么總是賣菜賣到黑天黑地?為什么節(jié)約錢不舍得把我放到幼兒園去?……悔恨的淚水像潮水一般涌來,一浪高過一浪,要把她卷入傷心的海洋。鄰居們七嘴八舌地開始安慰,說現(xiàn)在的人販子太可惡,把孩子偷搶了去賣的還好,有些人卻是把孩子帶走后,打折了腿腳,砍去手臂,然后叫他們當(dāng)街乞討,用可憐博同情,賺取黑心錢。媽媽眼前一黑,似乎看到我被砍掉雙臂宛如維納斯的樣子,沒有雙足,只能用膝蓋跪在地上,身前是一個搪瓷大缸,嘴里喃喃有詞地念著:“行行好,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哥哥姐姐行行好。”鄰居們見媽媽可憐,心有不足,又加了點料,說這還算好的呢,有些拐子拐了孩子不是用來賣的,而是殺了賣器官,器官才值錢呢,什么眼角膜啊、肝啊腎啊,一點人性都沒有。說完唉聲嘆氣,媽媽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因為她已經(jīng)暈了過去。

好心的鄰居報了警,他們還提供了線索,說有一個黑黑的小伙,就像非洲人似的,經(jīng)常在這一帶轉(zhuǎn)悠,沒事就逗她家小孩玩,我就親眼見過一次,他手里還拿了根棒棒糖,看來早有預(yù)謀,盤子都踩好了。

有人說那是搬運工,這里很多人家都找他送過東西,干過活。

對呀,對呀,以幫忙干活為由,登堂入室,看誰家有錢有孩子,然后趁人不在家,就入室偷盜,太壞了。

媽媽不敢暈太久,只是倒地的瞬間便又爬了起來,她和警察到處尋找,可誰也沒想過去醫(yī)院,哪有那么好心的人販子呀。

國國一到我們家附近,便有人看見了,累了一晚上的警察帶著怒火飛奔而來,把他摁倒便是一頓好揍。媽媽猶感不解氣,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她卻想到了一個成語,恨不能食肉寢皮。打蒙了的國國好不容易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又叫又嚷,好心被當(dāng)成驢肝肺的憤怒和委屈讓他欲哭無淚。

媽媽聽說我在醫(yī)院里,顧不得他的死活,便跳上一輛出租摩托車,直奔而來,見我好好的,還會說笑話,心便放了下來,她從醫(yī)院出來,便又直奔派出所,叫警察放人。疲累的警察非常惱怒,覺得堂堂警察被人當(dāng)猴耍了,不僅僅是累,而且好沒面子,有一個年輕的、滿臉痘包的大平頭朝媽媽吼:“你這女人怎么回事啊?你說抓人就抓人,你說放人就放人?公安局是你們家開的嗎?”

媽媽自知理虧,賠著笑,“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沒搞清楚狀況就報了警,這不,鬧了烏龍了。”

“鬧什么烏龍,鬧什么烏龍?”

“這都是誤會。”

“鬧什么誤會,鬧什么誤會?”

媽媽尷尬地笑著,等警察放人。

“我看也沒什么誤會,他不是你老公吧?不是孩子爸爸吧?他撞你們家門了吧?”

媽媽不斷點頭。

“這非法入室可沒烏龍,也沒誤會。”

“可他是為了救人……”

“誰知道是不是?也許他真是偷孩子,只不過恰巧孩子病了,一時惻隱心起,良知發(fā)現(xiàn)。”

媽媽反復(fù)解釋,無話可答,她理解警察,為了幫她找孩子,無緣無故折騰了一夜,換她她也來火。不過發(fā)泄一頓后,警察還是把他放了。

經(jīng)過這場虛驚,兩人仿佛舊友重逢似的親切,我想他們就是在那時擦出了愛情的火花,國國面皮薄,卻以看我的名義,死皮賴臉地和媽媽接近。我在其中推波助瀾,有意無意地叫爸爸,叫得媽媽一顆依然年輕的心像皮鼓一般咚咚咚地響。

在爸爸的勸說下,我開始脫離小鳥般關(guān)在籠中的生活。那段時間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就好像重新回到了農(nóng)村。

開始的時候,媽媽不肯讓我出來玩,說怕我丟了,被壞人拐走了怎么辦?爸爸說他沒事的時候幫忙看著,有事的時候就叫我坐在他的板車上,算是他的跟班。

于是媽媽去賣菜的時候,我就興高采烈地跑到翡翠公園玩滑滑梯。我又碰到了那兩個朋友,還知道他們的名字,一個叫明明,一個叫彩畫。他們也都沒上幼兒園,鼻涕蟲(就是明明,可我偏喜歡叫他鼻涕蟲)說,“幼兒園有什么好上的呢?媽媽說了,學(xué)費貴,要交好多好多的錢,卻什么都不教,還不就是幫你看著人,然后坐坐滑滑梯,還不如奶奶看著呢!那幼兒園的滑滑梯還沒有這里的好。”彩畫也搶著說,“對了,對了,我媽媽也是這么說的,她叫我自己來玩,有明明的奶奶一起看著,才不怕人販子來拐。”她說話奶聲奶氣的,一句話要喘幾口。我看了一眼坐在花壇邊沿上的明明奶奶,一個頭發(fā)有些花白的老婦人,心想有奶奶真好,如果我也有奶奶,媽媽就不會總把我關(guān)在家里了。

我們幾個天天都在一起玩,明明有一個足球,我們?nèi)俗分疰覒颍杂X遠(yuǎn)比被關(guān)在幼兒園的孩子快樂。只可惜國國總是很忙,動不動要拉著我去干活,一開始我還聽話,后來我就不肯跟他走了,他威脅我說,要告訴媽媽,仍把我關(guān)在屋子里不準(zhǔn)出來。我便抱著他的雙腿搖晃,“爸爸,你最好了,你就跟媽媽說,我一直跟著你的就成了,你就讓我再玩一玩吧。”

明明和彩畫一左一右地拉著他褲腿,也說,“再玩一玩吧。”

爸爸無奈地說,“我也想讓你玩,可是沒人看著,若把你弄丟了怎么辦?你媽媽會殺了我的。”

我說,“誰說沒人看著了?明明的奶奶不是在那兒嗎?”我指了指那老婦人,明明也說,“是啊,是啊,我奶奶可以把我們?nèi)齻€人一起看好的。”為了證明他的話,還叫:“奶奶,奶奶。”

他奶奶過來了,爸爸和她說了幾聲,便也放心地走了。我們就像脫了韁的野馬,盡情地跑啊、跳啊,玩到最后,身上全是泥和了汗水,一張臉黑得都賽得上國國了。

節(jié)假日的時候,平素被關(guān)在幼兒園這個籠子里的小朋友也都紛紛放了出來,翡翠公園里頓時熱鬧起來,我們還是玩滑滑梯、踢足球,而很多小朋友卻已經(jīng)開始玩滑板車。忽然之間,就像春天艷陽高照的日子里,碧藍的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風(fēng)箏一樣,現(xiàn)在公園的廣場上也忽然多了許許多多的滑板車,這些男孩女孩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單腳踏在滑板車上,另一腳在地面上一蹬,車子便向前飛速滑行。我羨慕地看著那些在廣場上穿梭來往的孩子們,就像看一群五彩紛飛的蝴蝶,眼睛里充滿了渴望,這種渴望比任何幻想都要強烈,強過了看電視時對白馬風(fēng)衣的神往,強過了對跳傘、對輕功,那些所有兒時不切實際的夢想。因為,這滑板車卻是實實在在,不但可望也可即的啊。

可我還是不敢跟媽媽說要買滑板車,我雖然小,卻已經(jīng)明白她的艱難,也知道她絕不會給我花這錢的,不是她不愛我,但說到用錢,她還是顯得小氣,畢竟這都是她起早貪黑,一棵白菜、一個蘿卜賣出來的啊。

有些孩子滑板車玩得真溜,雙腳踩在上面,偶爾用左腳蜻蜓點水似的在地面上輕輕一點,滑板車便飛速地向前進,廣場上人山人海,可他們在人叢中穿梭,比穿花的蝴蝶還要姿勢優(yōu)美,毫無滯礙,碰到轉(zhuǎn)彎的時候,還要身子傾斜,向空中打開一只手臂,像在跳芭蕾舞。而有些孩子就笨死了,磕磕碰碰,根本就溜不起來,剛剛兩腳蹬上車,便又向前一歪,差點整個人摔倒在地。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心癢難耐,恨不能幫他去滑。

這種渴望持續(xù)了好多天,有時在夢里都會夢到滑板車,我想如果我有爸爸就好了。我問了好幾個小朋友,他們都說是爸爸買的,還是爸爸舍得花錢。我也想叫國國買,可雖然不懂事,我也知道他終究不是爸爸。

國國回農(nóng)村了一趟,他回來的時候興沖沖的,說,“云飛,云飛,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

我見他手里拿著一個板車,是自己做的,一塊刨得溜光的木板下面安了四個滾珠輪子,前面還用木頭做了一個舵,與別的小朋友買的滑板車比起來,它顯得粗糙、簡陋、笨拙,但我還是感到眼前一亮,又驚又喜。

“哇,爸爸,這是你自己做的嗎?”

“是啊。”他見我開心,眼睛里也閃著喜悅的光芒。

“你真行。”

“這算什么,爸爸拉的板車也是我自己做的。”

媽媽見他也居然自稱爸爸,橫了他一眼,“你是誰爸爸呢,不害臊。”

“我是云飛的爸爸呀,他都叫了。”他呵呵而笑。媽媽拿我們倆一點辦法都沒有,說,“小的無賴,大的無恥,真是一拍即合。”

“那你嫁給他吧,快點。”我真心地說。

國國哈哈大笑,笑得手中的煙都差點抖落在地,媽媽也笑了起來,一邊在我額頭鑿了兩個爆栗,“這渾小子,一個破滑板車就把你媽給賣了?”

我喜沖沖地急著要向小朋友們炫耀自己的板車,扛著它便去了隔壁的翡翠公園,明明已經(jīng)在那里了,正出神地瞧著一些孩子玩滑板車,我坐在滑板車上,徑直向他滑了過去。

“明明,我也有滑板車了。”

“是嗎?”

他并沒有瞧不起我板車的丑陋與笨拙,也很歡喜,還充滿了羨慕,我在廣場上滑了一圈,那木板做的座位寬敞平滑,非常舒服,夏風(fēng)輕拂,我仿佛又回到了牛背上。媽媽說,有一次牛發(fā)狂,忽然奔跑起來,山風(fēng)從耳旁呼嘯而過,我沒有驚嚇,沒有恐怖,只是伏在牛背上,緊緊抓住牛毛,心中還無比地興奮。爸爸卻急得什么似的,三步兩步趕上牛,拉住繩子,見我臉上還帶著笑意,以為我被嚇傻了。

我跟明明輪流著坐,另一個便在背后推著跑,有時還兩個人一起坐上去,后來又加上了彩畫。那是我們玩得最開心的一天。

我喜歡這輛板車,雖然別的孩子都在嘲笑它的笨拙,但明明和彩畫的羨慕讓我感覺滿足,在廣場上,因為有了它我們玩得開心,并不快的速度,卻有了風(fēng)馳電掣的感覺,像騎了馬奔跑在草原上。只是這種快樂并沒有持續(xù)很久,因為孩子們的善變,比女人還來得快。沒過多久,大家就不再玩滑板車,而流行騎單車了。簡直是一夜之間,他們就都換上了三輪單車,在廣場上穿梭奔馳,因為有三個輪子,即使是最笨拙的人都很快就學(xué)會了。最讓我感覺失落的是,明明和彩畫也擁有了自己的新單車,他們在我面前騎行,得意地歡呼,開心地大笑,臉紅得宛如綻放的花朵。那單車嶄新锃亮,白的地方雪白,紅的地方桃紅,綠的地方碧綠,藍的地方天藍,每一種顏色都明亮耀眼,每一塊油漆都光滑柔和,看得人愛到心坎里。當(dāng)我提出讓騎一騎的時候,他們卻拒絕了,這是他們的新車,是他們的寶馬,自己騎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生怕蹭掉了一塊漆。

“媽媽說了,不能給別人騎。”

他們不約而同地說。我掩飾著羨慕的眼神,卻沒辦法掩飾失落和憤怒,“我的板車還給你們坐了呢。”

“你那板車算什么呀,用爛木頭做的,誰稀罕。”

“我這單車媽媽說要兩百多塊錢呢,坐壞了,你賠得起嗎?”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我傲慢地扭過頭說,“有什么了不起,我媽媽也會給我買的。”轉(zhuǎn)身的剎那,卻禁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我纏著媽媽要買新單車,媽媽先說不買,后來又說過段時間再買,好話說盡,可我卻糾纏不休,就得現(xiàn)在買、馬上買,結(jié)果被她好一頓胖揍,“小小年紀(jì),就學(xué)會了攀比,這還得了?你拿什么跟人比?別人有爸爸,你有爸爸嗎?你媽媽一個人,每天去菜市場賣菜,起早貪黑,含辛茹苦,容易嗎?你也不小了,眼看著馬上就可以上學(xué)讀書了,不體諒我,還吵、還鬧,看我不打死你。”

她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扇著巴掌,扇著扇著,自己卻號啕大哭起來。

我雖然年紀(jì)小,卻并非不知道媽媽的艱苦。爸爸得的是癌癥,花去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一屁股的債,到最后是人財兩空。在老家,只剩下病弱的爺爺守著兩間破舊的瓦房,媽媽一個人,又要照顧老人,還得撫養(yǎng)我,每天賣那點小菜,能掙幾個錢呢?

最后還是國國給我買了新單車。那天雖然天氣晴朗,我卻無精打采,一個人睡在家里,也懶得去玩滑板車。看著那丑陋笨拙的樣子,我都會感到羞愧,覺得它無臉見人。就在這時,國國像往常一樣,在窗口輕輕敲了敲,我抬了抬頭,沒有理睬。

“云飛,你看這是什么?”

我想還能有什么呢?大不過又是一支棒棒糖、一塊餅干罷了。我抬了抬頭,頓時眼前一亮,那是一輛單車,雪白的車身像陽光一樣明亮,黑色的坐墊比棉被還柔軟,輪子上的齒痕、胎痕都那么精致,我頓時心花怒放,忙拉開門奔出去,從他手中接過單車,便迫不及待地騎了起來。

那真的是一種無比的快樂,天是那么藍,陽光是那么燦爛,風(fēng)是那么溫柔,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心生喜悅,就連看到明明和彩畫,也不覺得討厭了。

“你也買單車了?”

“是啊。”

他們不再說什么,我覺得我的單車最漂亮,不過也沒有說,我們又一起騎了起來,快樂得好像從來沒有鬧過別扭。

等我玩累了回家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回來了,她看到我的單車,忍不住說國國,“你怎么回事啊?什么都依他。”

國國笑笑,“孩子嘛。”

“正因為是孩子,所以還不懂事,不能什么都依。”

“要買一輛單車也不過分,這年紀(jì)的小朋友都有呢,你沒見過他那渴望的眼神,讓人心疼。”

媽媽不說話了,她何嘗沒見過我渴望的樣子呢?她何嘗不心疼不難過呢?

“你不是要攢錢買三輪摩托車嗎?你這樣亂花錢,何年何月能買上?”

“快了,也不差這兩三百。”

國國想換車不是一天兩天了。活越來越不好攬,現(xiàn)在別人都用三輪摩托車,把東西往車廂里一放,加上油門,一溜煙地便跑起來,又快速,又省力,哪像他用板車,雖然年輕力壯,跑起來飛快,可和摩托車一比,慢吞吞的就像一頭老黃牛,一到上坡更讓人提心吊膽,似乎一不小心就會連人帶車地摔下去。

爸爸的板車是他親手做的,四塊柏樹板用刨子刨得光滑如鏡,用榫卯拼在一起,嚴(yán)絲合縫,邊沿也是柏木,沒有雕花,但古樸厚實。兩根長長的繼木粗如手腕,從車廂延伸而出,像人的兩只胳膊,那便是板車的把手。兩個大輪子架在車廂兩邊,襯得大大的木車廂笨拙而丑陋。這樣的板車非常結(jié)實耐用,裝的貨多,但沒有力氣的人,拉一輛空車都會覺得吃力。

爸爸不但孔武有力,而且還樂觀幽默,他沒活干的時候,就拉著板車在街上逛溜,有時口中還吹著口哨,好像十分享受的樣子。有一次經(jīng)過一個廣場,那里樂聲震耳欲聾,是一群老太太正在酣暢淋漓地跳著廣場舞。我看爸爸也興高采烈地扭了起來,只是他扭動的樣子怪異難看,好像一只玩雜耍的猴子,大家都笑了起來,他也笑了,卻扭得更歡。

他最大的主顧是人民醫(yī)院,藥劑科主任跟他是一個村子的,每次來藥了,就叫他去卸貨、搬貨,還把紙箱子也拿了叫他去賣,一天下來,居然有兩百多塊的收入,把他樂得,睡覺都在唱歌兒。

有一段時間,正逢醫(yī)院的旺季,藥的銷量大,便三天兩頭進貨,爸爸每天累得腰酸背痛的,可數(shù)錢的時候所有的疲累都忘記了,興奮地對媽媽說,“這樣子,摩托車眼看就能買上了。”

媽媽也為他高興,過了沒一個月,果然就提了一臺三輪摩托車來,那車锃亮輝煌,開起來拉風(fēng)得很,我覺得他興奮的樣子,比我見到新單車時的喜悅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捎上我和媽媽,美美地在縣城逛了兩圈。媽媽也很開心,說可以了,費油呢。他開心地笑道,“沒事,今天高興,再費油也值,就當(dāng)是放xlEoo5Q55t+OVppDTovdHOgJJK3LNXN6HHH7ecQhTjc=了兩桶沖天炮呢。”說完,他張開雙臂,迎著風(fēng)喊,“我也有車了!我也有車了!”

他和媽媽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有一次我聽到媽媽問他,“你不嫌我?guī)е粋€拖油瓶嗎?”我知道所謂拖油瓶說的就是我,總有一些人有意無意地當(dāng)著我面說起這個詞,真是討厭得很。

“什么拖油瓶!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呢。”

“他當(dāng)然喜歡你了,不然爸爸爸爸地喊個不停,這臭小子,也不知害臊。”

“說明我有魅力嘛。”

“魅力個屁,我問你,你怎么這么大了還沒結(jié)婚?你難道還是黃花小伙子?”

他就笑,說,“窮嘛,現(xiàn)在哪個女子還嫁給窮人?”

“我不信,雖然農(nóng)村人窮光棍多,但你長得這么帥,沒道理討不到老婆的。”

“我?guī)泦幔俊卑职值靡獾仡欁笥叶运?/p>

“嗯,還行,有點像吳鎮(zhèn)宇,就是太黑了,不然你以為我會看上你嗎?雖然我?guī)е骑w,可也不是沒人要。”

“那是,那是,就因為云飛這么可愛,都會有好多人愿意娶你呢。”他開玩笑說。

媽媽卻嚴(yán)肅起來,說:“開什么玩笑,云飛再可愛,一般的男人也不會喜歡別人的孩子,何況他頑皮得很,就是一個熊孩子,有誰喜歡呢?說正經(jīng)的,我看上你,就因為你對孩子好,孩子也對你好,像我們這種單身母親,對男人還有什么奢求?對孩子好就是最大的好。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逗逗你而已,你還真以為自己帥呢,黑不溜秋的,要真像吳鎮(zhèn)宇,早不知多少女人飛蛾撲火般地?fù)湎蚰懔恕!闭f完,又哧哧地笑了起來。

他們?nèi)ソY(jié)婚那天,也帶上了我。媽媽說,“帶上云飛干嗎?哪有結(jié)婚帶著孩子的,也不怕人笑話。”

爸爸說,“有什么好笑話的,我跟你結(jié)婚,不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也是孩子的大事。”

我興奮得高舉著雙手歡呼,媽媽卻感動得哭了。那天我們都打扮得煥然一新,爸爸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衫,那是他專門為結(jié)婚買的,平時都不穿,不是舍不得,只是他干的都是臟活累活,再白的衣衫,一天下來也變成黑的了。媽媽穿了一條紅色的連衣裙,化了妝,甚至還戴上了耳環(huán),我也穿了新買的衣服鞋子,我們一家坐在三輪摩托車上,往民政局去。

在一個路口看到幾個戴大蓋帽的交警,他們把爸爸的車攔下來,問:“有駕駛證嗎?有行駛證嗎?”

爸爸張口結(jié)舌,他什么都沒有。好像大家根本就沒想過,三輪摩托車也要辦證上牌,也要考駕照的。交警要把車?yán)撸嗫嗲笄椋拔也恢酪吓埔甲C的,大家都沒上牌沒考證啊。”

交警瞪了他一眼,“誰告訴你大家都沒上牌沒考證的?正因為不規(guī)范,所以才要整治,凡是沒上牌、沒考證的,查到了全部都要沒收。”

“我們明天就去上牌、去考證行不行?”媽媽說,“警察同志,我們不是故意的,是真的不知道,你就高抬貴手,網(wǎng)開一面吧。”

“你飯等餓死了再吃行不行?病等治好了再交錢行不行?學(xué)等上完了再交費成不成?”那交警的比喻不倫不類的,可你卻不敢反駁。

爸爸只是不肯放手,他都快哭了,求情說:“警察大哥,你看我們今天也是特殊情況,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的好日子,你就放過我們吧,我們一家三口一輩子都會感激你的。”

交警乜斜著一雙三角小眼睛,嘲弄地看了看我,說,“結(jié)婚?孩子都這么大了,還結(jié)婚?”

媽媽忙解釋,“這不是他的孩子,我是二婚。”

“既然是二婚,還那么講究干嗎?”

“可我是頭婚,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如果車被拖了,那得多糟心。”

交警沒了耐心,喝道:“你的意思倒怪我誤了你的終身大事了?誰叫你不上牌不考證的?違法違規(guī)還有理了?拉走。”

爸爸哪里肯放,那車子就是他的全副身家性命,是他的孩子、他的心肝、他的寶貝。他雙手硬抓著扶手不肯松,吼道:“你們這些土匪,誰敢拖我的車,我殺了誰!”

“什么?違反交規(guī)還要造反?扣起來!”一個交警喝道,便有幾個警察向前。

媽媽也蒙了,先是愣著不動,然后便上前跟著交警說好話,不由自主哭了起來。爸爸也不敢再動,他無奈地松開了手。車子終于還是被交警扣走了。

我從沒見爸爸那么傷心過,他本來是一個窮苦的青年,但卻憨厚老實,還很幽默,但那一天他受到了一種巨大的打擊,似乎對生活感到了無限的灰心和不盡的絕望。他的灰心絕望并不只是因為新買的車子被交警開走了,還因為那天本是他和媽媽結(jié)婚的日子,可因為這件事情,媽媽說不吉利,也沒有心情,還是過段時間再去結(jié)婚吧。

爸爸強裝笑臉,說:“車子雖然值錢,可結(jié)婚才是大事,不能因為一件小事而誤了結(jié)婚大事,何況車子被開走了,還可以弄出來的,大不了罰款嘛。”

第二天,他又叫媽媽去結(jié)婚,但早沒有了前一天的興奮。媽媽看了他一眼,說,“你還是把車去贖出來吧。結(jié)婚急什么急?我就在這里,又不會跑了。”

爸爸沒再說什么,他去了交警隊,回來的時候我跑上去,問:“車呢?車呢?”車沒有開來,他是一個人走著進來的,一搖一晃的樣子,像生了病似的有氣無力。

媽媽也走出門來問情況,他嘆了口氣,說:“要罰款五千元。”

“怎么這么多?”

“說我暴力抗法,五千算少的了,要不是看你兒子可憐,把你抓起來坐牢,五萬也沒用。”

看來只有去找熟人了,爸爸想起同村的藥劑科主任,可主任說他也不認(rèn)識交警隊的人,叫他去找桂生。桂生也是一個村子的,只是從小跟著父親在外讀書,對村子已經(jīng)沒有多少認(rèn)同感了。爸爸和他僅是認(rèn)識而已,他想叫主任幫忙約一下,主任說,“我才懶得理他,這個桂生,當(dāng)了點芝麻綠豆官,眼睛便長在了頭頂上,神氣卵卵,我才不鳥他!”只是告訴了爸爸,他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桂生是教育局副局長,爸爸懷疑找他未必有用,藥劑科主任說,“放心吧,別看教育局副局長,牛得很呢,你想誰家沒有孩子?哪個孩子不要讀書?”

說得爸爸興奮起來,看到了希望。他試著打了兩次電話,不是正忙,就是無人接聽,心想當(dāng)官的人忙,他一個陌生人的電話肯定是不會接的,只有按主任說的地址,直接找上門去。

吃過晚飯,他就有些坐立不安,似乎不是要去找一個熟人,而是要去上戰(zhàn)場,媽媽罵他,“瞧你這點出息,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不幫忙,還能把你吃了?”他真是鼓足勇氣才走出去的,看著他茫然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并不明白這有什么艱難。長大后,才明白,那就是天底下最難堪的事。

那天晚上爸爸來到桂生家,敲了門,里面一個女子隔著門問,“誰啊?”

“我,找桂生。”

也許因為他的直呼其名,女子打開了門,見是一個土帽農(nóng)民,瑟瑟縮縮地站在門口,不禁狐疑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問道:“你是誰?”

爸爸連忙賠笑,說,“嫂子你好,我跟桂生哥一個村的,找他點事,他在家嗎?”這女人不認(rèn)識他,但他是見過她兩面的,雖然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一眼,并沒打過招呼。

“他不在家。”女子冷冷地說著,嘭一聲就關(guān)了門。看著面前冰冷的鐵門,爸爸有些蒙,他的自尊心受到嚴(yán)重的打擊,感覺眼淚都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可若哭起來,只能讓自己更可憐,所以他就在心里自嘲說,“這有什么?不就吃了個閉門羹么,只要能幫我把車贖出來,吃閉門羹算什么?吃一個五千塊呢,天天吃都成。”他不禁有了勇氣,臉皮頓時飛速增長,厚了好多。他再接再厲地敲門,敲了好一會兒,終于聽到呼啦一聲,門打開了,女子怒氣沖沖地說,“你這人怎么回事?不是告訴你他不在家嗎?”

爸爸忙把提來的一蛇皮袋花生塞進門去,笑道:“嫂子,我給你提了一袋花生來,今年剛出的。”

女子的怒氣有所收斂,不過她并沒有讓爸爸進門,而是把花生丟了出來,說,“這個你提回去,我們不吃花生。”然后便又關(guān)了門,只是沒有發(fā)出那嘭的一聲巨響。

爸爸想就此離去,可又不死心,心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比起生活中吃過的那些苦,這算得了什么?想通了,心倒安了下來,便坐在樓梯上等,樓梯上上下下的人不時經(jīng)過,都奇怪地看他,他也懶得羞愧,心想反正又不認(rèn)識,別人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直等到晚上快十二點鐘,他都要放棄了,才看到桂生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從樓下走上來,看到爸爸倒很是熱情,“國國,你怎么來了?也不打個電話?”

爸爸也不說打他電話沒接的事,只說,“怕你太忙。”

“是呀,是呀,整天瞎忙,哎呀,怎么還提東西來?”

“就一點花生,自家種的,沒有什么。”

“花生好,吃了身體健康。”

桂生的熱情讓爸爸一晚上的沮喪、屈辱都得到了安撫,他老婆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沒有看到人影,這更讓他心安。他說了來意,心中充滿了忐忑不安,卻見他沉吟一會兒,說,“交警隊倒是有個熟人,我給他打個電話看看。”當(dāng)著他的面,他便撥通了電話。

兩個寒暄一陣,桂生掛了電話,說,“說好了,你明天直接去交警隊提車吧。找劉隊。”爸爸大喜過望,想不到這么簡單就解決了,他在心中自責(zé),開始的時候不該對桂生心生不滿,雖然他那老婆不咋的,可桂生真的很好的,熱情、幫忙、沒架子。他出了門,才想起竟然沒有說句感謝的話,應(yīng)該請他吃一頓飯的。

第二天他早早就去交警隊,那劉隊瘦高瘦高的,仿佛農(nóng)村晾衣的竹竿。他臉上毫無笑容,見了他哦一聲,便自顧忙自己的了。過了快兩個小時,他才打電話叫來一個警察,叫他去處理。那是個年輕的警察,滿臉痘痘,帶他去另一個辦公室,開了一張單據(jù),說“去交錢吧”。

爸爸吃了一驚,什么?還要交錢?他看了一眼單據(jù),罰款兩千。便又去找劉隊,劉隊不耐煩道:“本來要抓人,要罰款五千的,現(xiàn)在人不抓了,只罰款兩千,你還要怎樣?年輕人,要知足。”

爸爸作聲不得,心想我只怕比你大好幾歲的,還年輕人,老氣橫秋的樣子。他想再去找桂生,但知道也沒有用,如果自己還只是不依不饒地去麻煩桂生,只會讓人討厭,讓人覺得不知趣。他沒有錢,便又回家籌措。

他沒向媽媽開口,但媽媽還是給他拿了一千。他去交了罰款,然后拿了單據(jù)去提車,守門老頭叫他交停車費,居然要兩百元。這不是搶嗎?老頭說,“那你別停啊。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停車還能不交錢了?”當(dāng)時縣城里停車基本沒有收費的。爸爸說,“那也不能這么貴啊。”

“你以為是哪里?這是交警隊,能隨隨便便給你停?10塊錢一個小時,你這算兩天,只收兩百,都五折優(yōu)惠了。”老頭像是在講一個笑話,但臉繃著,毫無笑意。爸爸的心在滴血,卻毫無辦法。

車總算贖回來了,但家中總沒有多少喜慶,兩個人都黑著臉,沒有說話的欲望,更沒有笑的動能,就連我也只是默默地玩著玩具,不敢要這要那。空氣就像一潭死水,停滯了似的沉悶。

而那天夜里,爸爸的車就被人偷走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fēng)。爸爸就像駱駝祥子一樣,總與他的車失之交臂。越想要,越盼望,越熱切,就越是得不到。得而復(fù)失而復(fù)得的痛苦遠(yuǎn)比本來就沒有來得更深沉。他就像被一個炸雷轟在了頭頂,蒙了,愣了,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他沒有哭,沒有咒罵,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一句話,“早知這樣,就不該去贖車了。”

每到下半年,小偷就會多起來,偷各種各樣的都有,對于車子,盜賊尤鐘情于面包車、三輪車、摩托車。爸爸本來極為小心,每晚上都下雙把的硬扎鎖,那天贖車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放在車上的鎖也不知被丟到哪里去了,他也曾在交警隊問過,別人都沒理他,沒有辦法,他想第二天再去買鎖,一個晚上應(yīng)該沒問題。誰知道就被偷了。

爸爸又開始拉著他那輛老舊的板車在縣城的街頭跑來跑去。當(dāng)初,他新買了三輪摩托車,媽媽說,這破板車還不丟掉干嗎?都沒有地方好放,弄回老家去劈了做柴燒,車費也夠嗆。但他舍不得丟,雖然沒有說,其實是因為這板車陪伴他多年,就像一個老朋友似的,有著別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用一塊破薄膜把車子包了起來,塞在一個樓梯間下面,時不時地還要去看一看,生怕弄丟了。他說,好在沒有丟,現(xiàn)在果然又派上用場了。媽媽說,就是你舍不得丟,所以才會派上用場。

沒事的時候,我還會跟著他出去,依然躺在黑不溜秋卻光滑平穩(wěn)的板車廂里,看著天上的云朵變幻無窮。他跟媽媽又提起結(jié)婚的事,媽媽說,你急什么?都住在一起了,人早就是你的了,還怕跑了不成?我要跑的話,就是結(jié)了婚也可以離婚的。他便不再言語,也許覺得媽媽說得有道理,沒有必要急。也許是傷了自尊,不愿再提起。

但他對我卻更加地好了,我對他也是越來越依戀,而且他的一雙巧手,總能做出讓我無比欣喜的玩具,每回一次鄉(xiāng)下,必定給我?guī)砗脰|西,陀螺、滾環(huán)、刀劍,媽媽并不高興,說我越來越頑皮,越來越像一個野孩子。

終于,我已經(jīng)滿了六歲,要上小學(xué)了。可是到哪里上學(xué),這卻成了一個問題。縣城里倒有七八所小學(xué),可學(xué)位都緊張得很,今年尤其管得嚴(yán),必須有轄區(qū)里的戶口和房產(chǎn)證,否則一律不收,就算是爺爺奶奶的房產(chǎn)證也沒有用。自從七月初開始,媽媽就為這事日思夜想,找不到出路,唯一的希望還是寄托在爸爸的同村人桂生身上。爸爸也不用媽媽開口,自告奮勇去找桂生,他是副局長,再嚴(yán)的規(guī)則,一個電話、一張紙條還是能夠解決的,大不了出錢,媽媽雖然窮,可為了我,幾千上萬塊也愿意掏。

然而找人并非一帆風(fēng)順,爸爸這次不只是提一袋子花生就上了門,而是買了高檔煙酒,花了將近兩千元。他也做好了再吃閉門羹的準(zhǔn)備,他說:“為了孩子,別說閉門羹了,就是屎也愿意吃。”這話說得惡心,弄得我正吃著飯的,差點嘔了出來,嚷著不吃了、不吃了。

可他一連去了幾天,也沒看到人,打電話,永遠(yuǎn)沒人接。藥劑科主任說,“他現(xiàn)在忙得很,不知有多少人找他,打他電話,哪里敢露面?說得好像他不是風(fēng)光的副局長,而是躲債的窮光蛋似的。

媽媽有些不太相信,說,“就算他不接電話,不開門,難道還能不上班了?每天還能不出門了?你肯定沒耐心,敲一下門見無人開就走了。”

爸爸滿臉委屈,他其實是有了經(jīng)驗的,所以每天早早地就去了,然后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有一次甚至等了一整天,從早上六點直到第二天凌晨兩點,他準(zhǔn)備了幾個包子,還帶了一壺水,餓了啃幾口冷包子,渴了喝一口水,就那樣靜靜地坐著,時間漫長得好像長長的歲月,他也無聊得好比在農(nóng)村時,一連下了三個月的雨。每一次腳步聲響起,都讓他充滿希望,卻總是讓他羞愧難當(dāng)。

“你不信,你跟我一起去啊。”

媽媽還正打算親自出馬了,我也嚷著要跟去,媽媽先是覺得這樣拖家?guī)Э诘纳祥T不雅觀,怕人怪罪,后來又覺得帶著孩子更好,這樣能讓人同情,生出惻隱之心。于是我蹦蹦跳跳跟在他們的身后,進了教師村,爬上一幢半新不舊住宅樓的五樓。

樓梯間里看不到陽光,有些陰暗,也沒有幾個人上下,安靜得能聽到外面園子里的鳥叫聲。等了半天,媽媽不耐煩了,說:“他們難道都不回家吃飯的嗎?”

“你是不是餓了?我?guī)湍闳ベI飯。”

“買什么飯,浪費錢,今天沒有賣菜,已經(jīng)損失不少了。”她從口袋里拿出三個蘋果,給我們每人一個,我不要,嚷著要吃飯。媽媽輕聲呵斥,“吃什么飯?晚上回家再吃,都是為了你讀書,你還這么不懂事。”

我不管,我就要吃飯,只覺得肚子也餓了,還咕咕地開始叫喚。爸爸說,“我?guī)氯コ园桑阍谶@兒守著。”

“可我不認(rèn)識他們呀。”

“反正你認(rèn)識門,進了這家的,或從家里出來的,你纏住就是了。”

媽媽說得勇敢,其實心中卻虛得很,生怕我們不在的時候,主人卻回來了。爸爸帶我去吃了一個盒飯,兩個人點了一個回鍋肉,飯卻美美吃了兩大碗,那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肉,媽媽偶爾也會買肉回來炒了吃,可卻總沒有飯店里的香甜。

我們回來的時候,媽媽正和一個婦女在攀談,她就住在隔壁,告訴我們說,桂生早就喜遷新居了。

這么好的房子不住,又遷了新居,這讓爸爸的心隱隱作痛,都是一個村的人,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這么大呢?如果自己有房子,讀書又何用來求人?可現(xiàn)在活兒越來越難找,房價卻越來越貴,這樣下去,一輩子連個衛(wèi)生間都買不起。他搖搖頭,努力擺脫心頭的失落,覺得自己傷感得莫名其妙,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有什么好比的?就算嫉妒你也還不配!

婦人并不知道桂生新房子在哪里,她說雖然鄰居多年,可并無交流,“他那老婆厲害得很,出來進去都仰著頭,永遠(yuǎn)一副鐵青色的臉,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是副局長?副局長算個?!”她說,搬家也只是偶爾看到人來人往才知道。何況到了新居,一應(yīng)家具都是新買的,這老的誰還用?只不過收拾一些衣服書本之類的常用家什而已。所以動靜很小。爸爸是看過桂生家擺設(shè)的,黑色的真皮沙發(fā),光滑質(zhì)樸的大理石茶幾,閃閃發(fā)光的水晶吊燈,看得他心跳加速,像是進了皇宮,想想自己租住的那間小雜房,除了一條斷腿的椅子,一個黑不溜秋的小方桌外,什么家具都沒有,到處堆著破破爛爛的鍋碗瓢盆,自己還滿足得很,畢竟在這個城市,自己也有一張睡覺的床呢!

媽媽又敲開幾家鄰居的門,問桂生的新住址,最終毫無結(jié)果。出來后,失望的媽媽又把爸爸好一頓臭罵,說他就是大傻子,來了幾天了,別人搬了新家都不知道。“你那嘴被人用針線縫上了嗎?過往鄰居這么多,就不知道問一聲?一個村的人,住哪里都不知道,打電話也不接,你這人活得可真夠出息的了。”

爸爸自覺付出這么多,沒得一句好話,還受了一肚子氣,和媽媽吵了起來。可他又不能不為我讀書的事情操心,便到教育局、到學(xué)校去轉(zhuǎn)悠,希望能運氣好,有一天碰到桂生。可一連好幾天連人影都沒見到。學(xué)校已經(jīng)開始報名,熙熙攘攘的家長和孩子,把學(xué)校前面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像農(nóng)村的集市。有人歡喜,有人嘆氣,大家都說,現(xiàn)在讀個小學(xué),比上大學(xué)還難。

就在媽媽快愁白了頭發(fā)的時候,有一天爸爸興沖沖地回來,告訴媽媽說,他有辦法了。媽媽以為他找到了桂生,卻見他從蛇皮袋子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本紅彤彤的本子,媽媽不知道是什么,還有一本棗紅色的,她倒認(rèn)識,是戶口本。

“這是什么?”

爸爸翻開本子,居然是一本房產(chǎn)證,上面寫著媽媽的名字,媽媽大吃一驚,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原來爸爸那天拉著板車垂頭喪氣地回家,心中悶悶不樂,不小心撞在了一根電線桿上,他大聲地罵了一句:“操他媽!”心想真是倒霉出門踩狗屎,居然連電線桿子都欺負(fù)人了。抬頭看見桿子上貼著各種廣告,有一張是辦假證的,頓時心中一個念頭忽然涌起,宛如風(fēng)中躥起的火苗,用鞋子都踩不滅。

媽媽不太高興,這種歪門邪道的事情,能有用嗎?如果這么簡單,大家還何必擠破腦袋地去求爺爺告奶奶呢?房價也不會像春天的迎風(fēng)草,見風(fēng)就瘋長了。可實在沒有辦法,那就試一試吧,大不了被識破,還能怎樣?縱然丟人現(xiàn)眼,可為了孩子又算得了什么?那天人民醫(yī)院進了藥,又進了許多衛(wèi)生材料,爸爸忙著卸貨搬貨,沒有時間帶我去報名,何況他并不是我爸爸,似乎也名不正言不順。媽媽沒有像往常一t82jNxdZhzd8urc3QahOo34TdZl/2WTc+5RhgbaKW2g=樣,凌晨三四點就起床去拿貨,蔬菜需要新鮮,都是早早地就用貨車拖了來,然后被等在市場的小販一搶而空,去得遲了,除了一些腐爛發(fā)黃的菜幫子,什么都不會給你剩下。她決定歇一天,吃過早餐之后,帶了我來到杰峰完小。這是縣城里最好的小學(xué),大家都擠破腦袋想到這所學(xué)校來就讀,它位于城市中央,因此校園狹窄而擁擠,所以要想進來,沒有百分百的硬件,還真是艱難。

我當(dāng)時還小,對上學(xué)這事,心里滿是興奮,那天天還沒亮就早早地爬了起來,看著爸爸給我買的嶄新書包,雖然里面除了一個文具盒,什么也沒有,還是一下子背上,一下子放起,愛不釋手。媽媽說,只是去報名,你跟著干什么?可我不依,當(dāng)牽著媽媽的手一路來到學(xué)校的時候,仿佛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

學(xué)校里確實人多,教室前面一溜墊了紅布的課桌后面坐著嚴(yán)肅的老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后面已經(jīng)排起了長龍,他們都認(rèn)真地檢查著家長遞過去的資料,仔細(xì)地檢查,有合格的,很快便登記了名字;有欠這欠那的,便被打發(fā)回家,重新準(zhǔn)備。好不容易到了我們,我并不懂媽媽的緊張,只感覺拉著我的手濕淋淋的,汗就像泉水一般不停地冒出來,她說話的聲音也不太自然。

怕什么來什么,老師仔細(xì)地看了看房產(chǎn)證,又拿了戶口本到眼鏡底下瞇著眼瞧,放下戶口本,又拿房產(chǎn)證,翻來覆去地好一會兒,媽媽不自覺地抓緊了我的手,抓得我痛起來,嚷嚷了兩聲,她還未知覺。

那是一個女老師,四十來歲的樣子,她眼鏡片下的眼神像兩道光,直打在媽媽的臉上,打得媽媽心虛地低下了頭。“這個地址有些古怪哦,怎么聽起來,不像是我們這片的吧?”

“這個地址沒錯的,是屬于杰峰,不信你問問。”媽媽趕忙說。這個地址并不是胡編亂造的,是爸爸特意買了兩包煙,找到房東,借了他的真戶口本抄下的。媽媽見她識破的不是證件的真假,而是懷疑那個地址,頓時一顆慌亂的心便鎮(zhèn)定了好些,說話也有底氣了,頭也抬了起來,好像女老師盯在臉上的兩道目光也沒有那么銳利了。她甚至還笑了起來,說,“老師你放心,這個地方確實屬于杰峰,我們那一片的孩子都是到杰峰上的學(xué),地址是有點怪,可確確實實就在那里。”

女老師不理她,回過頭叫來一個中年男子,“郝老師,這個地方你去看一下。”說著,把房產(chǎn)證和戶口本一股腦兒遞給他,然后看也不再看媽媽一眼。

“下一個!”

媽媽的一顆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里,緊張得都不知道怎么辦,還是身后的人輕輕推了她一下,才慌忙走出隊伍。一個瘦瘦的男老師背著一個黑色的行李包,走到她面前說,“走吧,你在前面帶路。”

年幼無知的我,根本不會明白那天媽媽回家路上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和慌亂沉重的腳步。那老師看了看簡陋的房子,又打量著四周墻壁上的貼畫,不由自主地聳了聳鼻子,好像一條正在尋找獵物的狗,媽媽緊張地盯著他,他看向哪里,她也看向哪里,最后他的眼睛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下來。

“這就是那孩子?”

“是的,是的,可聰明了。”媽媽忙說。

“呃……”

“老師你一定要給我們說說好話,這房子真是我自己的,這孩子可憐,從小沒有爸爸,我一個單身女人,拉扯他到這么大不容易。做母親的,總希望孩子成龍成鳳,可你看,讀個書不容易,還要老師多多幫忙、多多幫忙。”

他推了推鼻子上架著的銀色無邊眼鏡,慢吞吞道,“這樣啊,您是單身母親?”

“是啊,是啊,所以房子差些,我一個女人,哪有那么多錢可以買好房子呢?可再差,也是房子不是?金窩銀窩都是別人的,這狗窩到底是自己的,可以給孩子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就成了。”

“呃……”男老師再次推了推眼鏡,聳了聳鼻子,“小孩子出去玩會兒吧?”

媽媽忙叫我,“云飛,去玩滑滑梯。”

我慢吞吞地站起來,拿著一個游戲機,邊玩邊走出了家門。我沒有聽媽媽的去翡翠公園玩滑滑梯,而是在離家不遠(yuǎn)的一只石凳上坐下來,繼續(xù)玩俄羅斯方塊。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正玩得入迷,聽到爸爸叫我,“云飛,云飛,你怎么在這外面?”

“媽媽叫我出來玩。”

“坐那石凳上,小心著涼。”爸爸把我拉起來,“你媽媽呢?在干什么?怎么還把窗簾給拉上了?”

“誰知道。”

我的雙手仍在游戲機上敲打著,沒空理他。

“走,回家。”

“回吧。”我站起來,頭也不抬地跟著走,我仍在玩著游戲,心無旁騖。到了家,他敲了敲門,沒有人應(yīng)聲,不禁奇怪道:“你媽不在家嗎?”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說,是你媽叫你出來玩的嗎?”

他拿我沒辦法,問我?guī)ц€匙了嗎?

便在此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媽媽頭發(fā)有些凌亂,臉紅得像剛喝了酒。見了爸爸,她愣了一下,問,“你怎么回來了?”

“我來看一下,看云飛報名的事情怎么樣了。那個……看出來了嗎?”

媽媽忙在嘴前豎了根手指,“噓,正在看呢。”回頭大聲道,“郝老師,怎么樣了?”

郝老師還是戴著他的銀色無邊眼鏡,用手推了推,“可以,可以,房子雖然舊點,但是自己的就成。上學(xué)嘛,有房產(chǎn)證、有戶口本就行,至于房子是大是小,是舊是新,這個我們不管,也沒資格管。很好,很好,有自己的房子,而且屬于杰峰的轄區(qū),孩子上學(xué)沒問題。呃,這位是?”

“一個朋友。”

“呃,朋友……朋友好,朋友好。我走了,你帶了資料去報名就是,今天去明天去都可以。再見。”

爸爸見有人專門上屋來調(diào)查,嚇得不敢出聲,以為造假露餡了,見這老師和藹可親,很好說話的樣子,一顆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聽說我可以報名上學(xué)了,更是一塊石頭徹底落了地,高興道:“太好了,太好了,云飛,你可以上學(xué)了,可以到杰峰上學(xué)了。郝老師,郝老師,你真是好老師。吃了飯再走吧,一起喝杯酒。”

“不用,不用,謝謝,謝謝。”郝老師連聲說著,一路點著頭地出去了。

爸爸和媽媽的戰(zhàn)爭爆發(fā)得有些突如其來。那天,我已經(jīng)上學(xué),開始一切都好好的,爸爸拉著他那破舊的板車來接我,看著我爬上吱扭作響的板車,同學(xué)們都哄地笑了,他們的爸爸媽媽不是開著小車,就是騎著電動車、摩托車,這樣的板車就像一件古董似的,又稀奇,又搞笑,有些調(diào)皮的孩子還往板車上爬,嘴中嚷著,“我也要坐牛車,我也要坐牛車。”不知道誰告訴他們那叫牛車的,可明明拉的是人,與牛半點關(guān)系也沒有。那天,我第一次對他的板車有了嫌棄,躺在上面,望著天空再沒了從前的愜意,連白云舒展得也不似往日的從容,天空碧藍得也不如昔時的美麗,吹在耳邊的風(fēng)也不如曾經(jīng)的輕柔,忽然有了些蕭瑟之感。

“爸爸,你什么時候買車呢?摩托車也好。”

“買車干什么?車子要油,還得考駕照,坐著還暈頭暈?zāi)X惡心得很,哪像板車,連交警都不查,綠色環(huán)保,你看這風(fēng)吹得多舒服。”

他想給我來個幽默,自己笑得卻像哭似的。其實他的心里并不好受,倒不是因為別人笑話他的板車,像他這種勞動人民,受過的白眼與譏嘲和吹過的風(fēng)淋過的雨一樣多,內(nèi)心早強硬得像糊了厚厚的泥巴,哪有那么容易受傷。他的打擊來自人民醫(yī)院藥劑科主任,他的那個同村人,已經(jīng)很久沒叫他去干活了,他有些奇怪,畢竟醫(yī)院里不說天天進藥,也是隔三岔五就會進一回。可這次,幾乎有半個月沒叫他了,走去一問,都不用問了,因為那天正好進藥來了,而是來了一個年輕小伙子,五大三粗的,干得可賣勁呢。藥劑科主任說,“沒有辦法,他是院長的親戚,點名叫給他干,我還能不聽?”

“院長的親戚,還來干這臟活苦活?”

“皇上還有幾個窮親戚呢。”

他還能說什么?不管真假,反正活兒是丟了,雖然只是臨時工,零散活兒,可他就像丟了鐵飯碗的下崗工似的失魂落魄。歡樂與幽默都漸漸離他遠(yuǎn)去,他每日都變得郁郁寡歡。

那天晚上我已經(jīng)睡著,忽然被他們吵架聲吵醒,開始他們的聲音還很克制,慢慢地便再無顧忌,也顧不得會不會把我吵醒了。我聽見爸爸說,“別以為那天你跟那老師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再傻,這也看得出來。我只是不想說破,給你臉面而已。”

“給我臉面?笑話,給你自己臉面吧?”媽媽冷笑說,“看出來就看出來,我沒什么好丟臉的,一個男人,沒有本事,連孩子讀書上學(xué)的事情都搞不定,出這么一個餿主意,最后還得我一個女人出面擺平。你覺得是男人丟臉呢還是女人丟臉?”

爸爸被她戧得怒火攻心,口不擇言說:“我是丟臉,可你這樣,難道就不賤?”

“我賤?我有什么賤的?我只是沒辦法。找個男人沒本事,是個窩囊廢,我有什么辦法?”

爸爸說不出話來,良久方說,“好,是我賤,我是窩囊廢,沒本事買車買房,我配不上你。”

他這話本來是賭氣,也是自怨自艾,誰知媽媽說,“你本來就是窩囊廢,一個男人,有手有腳,長得也不丑,卻三十多還討不到老婆,不是窩囊廢是什么?”

我聽到門“哐”的一聲響,忙起床出來看,見爸爸已經(jīng)氣沖沖地離去,只留下一陣風(fēng)飄了進來。我想叫他,媽媽說,“起來干嗎?小心著涼,還不快去睡,明天還要上學(xué)。”我把一句“爸爸”含在嘴里幾個來回,又生生吞了下去。

其實明天是周六,不用上學(xué),但媽媽盛怒之下,我也不敢抵抗,乖乖地上床睡覺去了。在這兩天里,我忽然懂事了很多,當(dāng)那天有媒人來給媽媽介紹對象時,我心中充滿了憤怒,尤其是看到媽媽有說有笑,仿佛很高興的樣子,更是覺得傷心,我沖著那老婦人嚷,“我媽媽有對象,要你來管什么閑事?”

老婦人看著我,像看一個笑話,口中“嘖嘖”有聲,“這孩子,不得了嘞,連對象都知道了,你知道什么是對象嗎?”

“我什么不知道!你少小看我。”我怒視著她。

“那你說說。”

“不就是給我找爸爸嗎?哼!”

老婦人哈哈大笑,一邊笑還一邊拍巴掌,笑得彎下了腰,嘴中的一口餅干屑也噴了出來,有些還噴到了我的臉上身上,我厭煩地擦了擦臉,好像這個動作也有什么好笑似的,她剛剛停止的笑聲又狂噴出來。

“喲,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這孩子太有趣了,哈哈,這么聰明的孩子你還怕人嫌棄,誰會嫌棄?愛還愛不夠呢。”

我想,要真笑死你才好呢。媽媽也笑了,說:“這孩子頑皮得很,又不懂事,你別見怪。”

老婦人終于停止了大笑,卻還時不時地小笑幾聲,伸出手來想摸摸我的頭,“乖。”我厭惡地推開她胖乎乎油膩膩的手。

“你說得對,是要給你找爸爸,給你找一個有錢的爸爸,天天給你買糖吃。”

“我不要你找爸爸,我有爸爸。”

“可你爸爸已經(jīng)死了啊。”

“你爸爸才死了呢!”

媽媽惱怒了,喝斥道:“云飛給我住嘴,大人的事你少管!”

老婦人卻并不惱怒,還笑呵呵地說,“不錯,我的爸爸也死了,早就死了,還不死的話那還不成老不死的了?”她自覺說得幽默,又雙手互拍地大笑起來。

“別的事我可以不管,可你是幫我找爸爸,我就要管!”我不怕媽媽,也怒視著她,我想我不能屈服,否則爸爸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兩天他果然沒有來,周一的時候,我還一直擔(dān)心他不會再來接我,以致上課都神思nJv/MpvNGW/YaJQ00GAVMg==不寧的,被老師點名答題,結(jié)果答非所問,被罰站了一節(jié)課。但放學(xué)的時候,他還是拖著板車來了,原來我并不喜歡他的板車,甚至有些討厭,但今天我卻只覺得親切,不顧同學(xué)們的笑話,興奮地爬上板車,叫一聲“走啰。”神氣的樣子好像坐上一輛寶馬。

媽媽并沒有責(zé)怪他去接我,也沒有把他拒之門外,只是臉上沒有笑容,她冷淡的樣子并沒有讓他退卻,他想吵架之后的冷戰(zhàn)就是這樣子,他是男人,理應(yīng)先低頭認(rèn)輸,以前他們也吵過架,只要他服軟,說兩個笑話,媽媽就會笑起來,然后一切不快都煙消云散,兩人和好如初。但今天似乎不一樣,媽媽既沒有拒人于千里,可也沒有接受他道歉的意思,無論他說什么,她都淡淡的,仿佛他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她也是這樣說的:

“我生什么氣?沒什么好生氣的,你和我沒任何相干,你瞧不起也好,罵人也好,都無所謂。更不要說什么原諒不原諒的話,我做什么事是我的自由,你還沒有資格原諒不原諒的。”

“那天是我不好,你別再生氣了,你若真有氣,就打我兩巴掌好了。”

“富國,我說的并非氣話。”媽媽嚴(yán)肅地說,“這兩天我想過很多,也想明白了,那天你說的其實都沒錯,不過我也沒錯。這就是生活,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說來說去,不就是咱們太窮了嗎?所以我不想繼續(xù)窮下去。富國,咱們不合適,你還年輕,又沒結(jié)過婚,對人又誠心誠意,一定會有更好的姑娘喜歡你的。”

“你是嫌我窮嗎?”

“不是嫌棄,我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有什么資格嫌棄你?可是,正因為我有云飛,我就必須為他考慮,如果只是我自己,說句實話,國國,你長得不錯,還風(fēng)趣幽默樂觀,跟你在一起我十分快樂。何況我們兩個都不是懶惰的人,這個世界不會虧待勤勞的人,日子會越來越好的,遲早的事。可是國國,我等不起,我還有云飛,我不能讓他跟著我們受苦,缺吃少穿不說,還要擔(dān)驚受怕,我每次看到城管來了心都害怕得快跳出來了,我就像一只雞似的驚慌奔跑,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孩子不懂,以為是來抓人的,結(jié)果也看到穿制服的就害怕。我希望他能健康成長,住好房子,坐好車,上最好的學(xué)校,不讓人嘲笑,不害怕不自卑,不再生了病也看不起。別怪我無情無義,對你也許我是無情無義的,可對孩子,我必須盡我最大的努力,這才是一個母親的有情有義。”

我一直想打斷她的話,可媽媽見我要開口,便揚揚手制止了,這時我再也忍不住,叫道:“我不要別的爸爸,我也不要住好房子坐好車上好學(xué)校,我就要這個爸爸。”

“你懂什么?出去玩。”

“我懂,我什么都懂。”

媽媽不理我,對爸爸說,“你以后也不要再去接云飛了,我這段時間不去賣菜,有時間。”

爸爸張了張口,想說什么,終于只是吞了吞口水,什么也沒說出來。他黑黑的臉上布滿傷心,我從沒有見他如此傷心過,即使是他的新車被交警拖走的時候,被小偷偷掉的時候,即使醫(yī)院的活兒丟了的時候,他雖然沮喪、難過、憤怒,卻也沒有這樣傷心,這樣絕望的傷心。

表面上看來,媽媽很是絕情,其實只有我知道,她內(nèi)心的掙扎與憂傷。有天晚上我醒來,聽到媽媽輕輕地抽泣,我叫了一聲“媽媽”。她卻裝作已經(jīng)睡著,窗外的路燈照進來,朦朧中,我隱約看到她眼角含著晶瑩的淚花。我想,因為前段時間她碰到了一個惡劣的城管,不由分說就把她的菜籃子踢翻,黃瓜在臭水溝里翻滾,菜葉子撒了一地,而她只能蹲在地上痛哭流涕,這讓她下了決心,她對這種每天擔(dān)驚受怕、受盡屈辱的日子已經(jīng)深惡痛絕了,愛情與現(xiàn)實之間,她選擇了后者。

國國多才多藝,會吹笛子,會拉二胡,歌唱得也好,夏天的晚上,他拉車歸來,累得一身臭汗,這時媽媽會炒幾個小菜,拿出兩瓶冰啤酒讓他喝,他仰著頭,可以一氣吹半瓶,然后嗞一聲,長舒一口開心的氣,看他那樣子,所有生活的艱辛疲累都隨著冰涼的啤酒咽進了肚里,隨著汗水散發(fā)到空中,變成了煙,化作了云,淡去了,消散了,沒有了。“夏天一瓶冰啤酒,開心快樂勝小狗。”他說。媽媽笑斥,“沒出息,把人比作狗。”

“你知道什么?世上最快樂的動物就是狗,每天自由自在,不愁吃不愁穿的。”

酒足飯飽之后,他點上一根煙,又說,“飯后一根煙,快樂似神仙。”他是這樣容易知足,每天回家,有熱飯吃,有啤酒喝,有煙抽,就感覺生活是如此幸福。所以偶爾喝到半醉,就光了膀子,拿著酒瓶權(quán)當(dāng)話筒,高歌一曲,不記得他唱的是什么歌了,在回憶里他唱的卻是《春天里》,不知不覺,我便把他和旭日陽剛重合了。

我是多么喜歡那個赤著膀子、喝著啤酒唱歌的爸爸,多么喜歡那個偷偷跳舞卻會害羞的爸爸,多么喜歡那個憨厚老實有時卻又敏感倔強的爸爸,多么喜歡那個天天接我放學(xué),給我做板車刀劍的爸爸。可是媽媽根本不尊重我的意見,還是嫁給了一個駝背男人。

那個男人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也不喜歡我,從來沒有什么笑臉,好像誰欠他錢似的。媽媽令我叫“爸爸”,當(dāng)面我什么都不喊,背后便叫他“駝子”。但他有房子,有一輛三輪摩托車,還有一間臨街的店面,賣各種雜貨,還有煙酒。媽媽也不再每天起早貪黑地賣菜了,每天坐在柜臺后面,當(dāng)起了老板娘,看見城管再不用心慌,刮風(fēng)下雨也不再嘆氣。看不出媽媽是否喜歡他,但日子確實過得越來越滋潤了。

此后,我還見過國國一回,但不確定是不是他。在一個下雪的夜晚,我跟媽媽回家很遲,看到街邊一群出租摩托車的男人用紙片、枯枝架起一小堆篝火,他們在等待客人的間隙里,正圍著火打撲克牌。在火光閃爍間,我瞥見一個黑黑臉的人是他,心頭猛地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就想跑上前去,可媽媽拉著我不由分說便進了小巷。我心頭有無數(shù)的疑問,難道他買了摩托車了嗎?不拉活了,改出租拉人了嗎?這么冷的天,我穿著棉鞋,烤著火,腳還凍得生疼,而一出門,呼呼的北風(fēng)刮在臉上,就像刀割一般。這樣的天氣,冰天雪地,坐在飛馳的摩托車上有多冷呢?我曾感受過,手和腳仿佛不屬于你,臉上痛得好似有萬千個針尖在刺,眼睛痛得睜不開,淚水宛若冰一般掛在臉上。可看他們的樣子,卻還歡聲笑語不斷,我想如果那個人是國國,能買一輛摩托車出租,他一定也是非常地快樂吧。

從此我再沒見過他。有一天,駝子騎著三輪摩托車搭著我和媽媽回老家,在一個“之”字形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看到那里發(fā)生了一場車禍,吵吵鬧鬧地圍滿了人,救護車呼嘯著剛剛把傷者接走,我們張眼一望,看到懸崖下翻倒著一輛木質(zhì)板車,黑黑的車廂并未破碎,大大的輪胎朝天仰望,似乎還在迎風(fēng)旋轉(zhuǎn)。一絲血跡從馬路邊彎彎曲曲地通到草叢里去了,不知為什么,我的心忽然緊縮,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冬天的風(fēng)像一雙巨大的手掌緊緊捂住我的口唇,宛如一雙命運的手,要把我扼死在風(fēng)中。

媽媽也有些緊張,她匆匆下車,我也要下車,她不許,但我不聽,一蹦便跳了下來,我跑到人群中,那里除了一攤血痕,還有一只黑色的破皮鞋。

媽媽仔細(xì)地看了看皮鞋,沒有熟悉的感覺,但那確乎是一只男人的鞋子,她又走到懸崖邊上遙望,那翻倒在枯草叢中的木板車越來越熟悉,她還沒開口,我的眼淚已經(jīng)奪眶而出。

“爸爸!”

我緊緊地抱住媽媽的雙腿,泣不成聲,媽媽也流下了眼淚,喃喃道:“國國,不會是你吧?你怎么會到這里來呢?”

駝子在一邊沉默著,他沒有問我們母子為什么傷心,那天的老家之行一直彌漫著沉默的憂傷,這憂傷就像呼呼的北風(fēng)似的無情地把我們包圍。第二天回到縣城,我一下車就往外走,媽媽拉住我問,“你去哪里?”

我看了一眼駝子,說:“我要去找爸爸。”我想看一看國國,我不相信他會出事,就這樣無聲無息死去了,我曾去過他租住的房子,雖然并不記得路徑,但總覺得能夠找到。時隔這么久,他是否還住在原地呢?

媽媽看了一眼駝子,沒有罵我,輕聲說,“我?guī)闳グ伞!?/p>

她跟駝子說了幾句,駝子點點頭,他沒有惱怒,也沒有過問,臉上云淡風(fēng)輕,似乎一切了然于心,又似乎漠不關(guān)心,全不介懷。

媽媽當(dāng)然知道國國原來的住址,我們找到那里敲門,門應(yīng)聲而開了,里面的人卻不是國國,而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不認(rèn)識國國,說自己住進來已經(jīng)幾個月了。我們心有不甘,卻在樓下發(fā)現(xiàn)了他的板車。那黑黑的板車,就塞在樓梯間里,顯得更加破舊了,上面堆滿了廢紙盒、蛇皮袋,還有幾雙破鞋子,車身上、車把上,到處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我跟媽媽看到這丑陋的板車,心中卻充滿欣喜,仿佛見到了自己久別的親人,宛若久困在黑夜里看到了一絲光,好比陰雨綿綿的季節(jié)天空忽然出現(xiàn)了太陽。

我和媽媽對視了一眼,什么也沒有說。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從很高很高的懸崖上往下掉落,我嚇得大哭,恐懼之感像一條蛇似的緊緊把我纏繞,就在此時,國國拉著板車飛奔而來,我仿佛看到了救星,大叫:“爸爸救我!”他不顧萬丈深淵,拉著板車騰空而起,可是他并沒有掉下去,忽然之間,他就像神話里的牛郎似的,飛了起來,他飛到我身下,我穩(wěn)穩(wěn)地落在板車上,恐懼已經(jīng)消散,歡欣卻在心底里升起,我開懷大笑,對著天空張開雙臂。金色的陽光灑落下來,把我們?nèi)炕\罩,黑色的板車變成了金色的,黝黑的國國也變成了金色的,我也變成了金色的。

責(zé)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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