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膠東文學》刊發的小說,數量有所增加,策劃意識明顯,對于新人的推薦以及主題創作的倡導,讓人眼前一亮。
新感覺主義的心靈囈語
曾經讀過門羅,她的作品雖然缺少矛盾沖突,但細膩的表達讓人產生共鳴,她的高明之處就在于相信自己的感覺就是大多數人的感覺。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這類小說歸為新感覺主義派。
陳修歌,一個九五后女生,在《我是小甜甜》中沒有費力氣設計常見的婚外情套路,注重的是女性對婚外異性感覺的捕捉,對婚姻里微妙的兩性關系有非常獨特的觀察。語言準確、干凈,卻能充分展示人的情感。小說的核心是已婚女士李粼的心理活動。她接到鐘老師的約會邀請,到海邊沙灘見面。她沒有去,因為“鐘老師告訴過她,麝鳳蝶雖易捕,但有毒。這種舞姿優雅的蝴蝶,以有毒的馬兜鈴植株為食,為了保護自己,它扇動翅膀警示天敵:神秘的黑色與妖冶的紅色,危險,請勿靠近”。這是一種近于暗喻的描述。李粼沒有赴約的主要原因是她小時候母親出軌導致父母離婚,她不想重蹈母親的覆轍。
既然不想,為什么還要和別的男人曖昧?小說里有一段描述極好。李粼和丈夫遇到一場閃電大雨,電閃雷鳴時,李粼嚇得驚聲尖叫,而在博物館工作的丈夫卻很冷靜地勸慰她說沒有關系,陳修歌這樣寫道:“她發現丈夫這些令她乏味甚至惱火的冷靜與克制,正是當初吸引她的特質。這些特質在特殊情況下,會再次令她著迷。比如現在。”
這樣的描述,幾乎是對人類婚姻簡史的總結,時間讓當初相互吸引的兩個人變得庸常,甚至乏味,直到遇到一場生活變故,比如在電閃雷鳴時才發現原來日常生活中最讓人反感的那個細節,正是最初彼此相愛的開始——這幾乎是接近兩性關系的真相。陳修歌用這樣一紙篇幅短小的作品,就將自己的小說創作天賦和敏銳的生活洞察力呈現,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寫作者。
日常敘事中的經驗書寫
趙卡的中篇小說《和這些喜鵲一起飛翔》是一篇高度還原寫作者日常生活的小說。趙卡創業失敗,幾乎每天都和三教九流喝酒,小說講述的“大文化”半生草莽的故事,就是他在喝酒時與人閑談獲得的。
“大文化在當年是個人物,身上有很多故事,如果你們愿意聽他的故事,我現在就講出來。”趙卡不愧是講故事的高手,這種說書人的腔調讓小說的敘事變得很有鏡頭感。大文化的成長史,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北方鄉村極為常見,比的是誰更狠更能打架更無恥。大文化把鄉村無賴形象演繹得很到位,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雖然名聲壞,卻活得肆意,直到進了監牢。就是這樣一個充滿暴力的人,竟然在小說的最后說“我想和這些喜鵲一起飛翔”。人物形象發生了反轉,變得復雜,得到了升華,小說瞬間有了精神指向。
張運濤曾是一名中學老師,他寫校園生活幾乎不用虛構,直接裁剪生活經驗即可。其短篇小說《下輩子當詩人》就是一次調動個人生活經驗完成的作品。運用女性的容貌焦慮、婚姻中的不如意這些最為日常的敘事要素,寫出一個生活在小縣城的女性,對被熟人社會的規則約束在一個狹窄的地域從而缺少自我的壓抑和不甘。小說用大量筆墨嘲諷長得漂亮的魯艷婚姻不幸福,感情隨便又多情,然而卻在結尾讓羅雪瑞“想了想,她下輩子也不想做官太太,她真正想做的是魯艷,一個漂亮、性感的女人,而且,總是有人寵,有人愛。但她沒好意思說出口”。小說到這里才將羅雪瑞從日常敘事中解救出來,讓她擁有超出一般意義上的價值觀突破——一個在婚姻里保守的女人,內心里羨慕的卻是一個“蕩婦”。
小說的散文化傾向
近年,很多小說出現散文化傾向,王祥夫的一些短篇小說就具有小碎步一樣的敘事風格,付秀瑩的一些描述鄉村風情的小說當作散文來讀也是恰切的。《我與地壇》,是以“我”的眼睛靜態觀察地壇公園的長篇散文,是史鐵生最為著名的散文,也曾被選入小說讀本。
這種散文化小說,在2023年的《膠東文學》中也出現了。言子的《小說三題》如果換成《散文三章》也是可以的。最后一題《蟬聲漸漸熄滅》,描述了一個鄰居重病后的孤獨以及他與萬物的關系,將大量的筆墨停留在杏花的顏色、蟬的聲音以及季節的更替對人的影響上,我更愿意將之視為一篇敘事散文。
這組小說,更像一個散文作者對散文寫作的不滿足,想要借用小說的方式來擴大寫作范疇,甚至創作視野和抒情空間。從這個角度來說,每一個散文寫作者都適合寫一點兒抒情意味濃郁的小說。
聚焦城鄉矛盾的時代主題
中國最近二十年的變化舉世矚目,城市化進程中的城鄉矛盾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主題,幾乎成為一個母題,可以長久抒寫。
崔鳳敏的《還鄉曲》,便是一部反映城市化進程中城鄉矛盾的世情小說,以兒子徐睿趁回老家過年勸父親徐明貴到上海一起住開頭。兒子之所以非要將父親一起帶到上海,是因為母親不太想在上海給他們看孩子了。在上海這樣的城市,年輕夫妻的工作極忙,根本顧不及兩個孩子,所以無論如何徐睿也要留住母親。父親到了上海,不只是從鄉村到城市居住環境改變這么簡單,他要改變的是生活習慣,不能隨地吐痰,不能在房間里抽煙,不能在孩子面前看電視等等。“他這確實不是來享福,是來進行人生改造的”,這話說得相當精準。
不論徐睿的父母多么小心翼翼,婆媳矛盾還是出現了。“婆媳能有啥感情?……她小氣怕浪費,不講衛生,這些都是生活習慣,我能理解……但你說打去年開始總是拉著個臉,給誰看呢?整日里只言片語的,動不動還掉眼淚,就好像我給她氣受了。好吃好穿伺候著,定期體檢,噓寒問暖,還想咋樣?……”散步回來的公婆在門外聽到兒媳的這通電話如此寫實,是大多數城鄉家庭婆媳關系的寫照,幾乎還原了中國大多數家庭婆媳矛盾的樣貌。婆婆吳慧枝被這通電話惹怒,拉著公公徐明貴便離家到了火車站。她為了看孩子幾乎犧牲了所有的自我,她強烈的憤怒我們可以理解。小說呈現的既是一個家庭的困境,同時也是一個時代的困境。
小說結尾,兒子喘著粗氣來到火車站,告訴他們孩子發燒去醫院了。婆婆的全部憤怒瞬間化為烏有,直接跟兒子回了家。婆媳矛盾,在代表家庭未來的孫子面前,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孫子才是最重要的。
《還鄉曲》用幾個生活場景,便將一個家庭的過去、現在敘述得層次清晰,簡直“四兩撥千斤”。
獨有魅力的地域文化風情
王昆的中篇小說《雅拉神曲》是近年來為數不多的表現無人區主題的小說。一直以來,青藏高原以及可可西里無人區是寫作者很難抵達的區域。作為寫作者,如果對這樣的區域沒有長時間的關注和切身的行走,是無法在作品中呈現其中的人文風情的。
在這部具有西部特色的敘事作品中,暢銷書小說的要素——大雪、群狼、野外生存全都具有,所有的狀物和背景注定了這部小說獨有別于城市小說的氣質。“她從石洞里拿出一堆干草,那是高原上的草藥,放到一個用人頭骨制作的罐子里,然后掛到牛糞爐子上方。”這一段驚悚的描述對讀者的想象力進行了輾軋——天啊,人的頭骨竟然成為日常生活的用品。
如何將自己聽來的故事或者是思考的內容轉化成一篇邏輯恰切的小說,王昆用《雅拉神曲》做了一個很好的示范。他用自己高原生活的記憶打通了現實與故事的聯系,一面是虛構的物事,一面是自己在無人區行走所獲得的經驗和記憶。
敘說故事在這篇小說中所占的分量并不大,它最成功的地方不是故事的曲折、人性的挖掘,而是小說行進過程中無人區里的風聲和狼的叫聲。
小切口下的廣袤視野
在一眾小說母題中,中年婚姻生活選題貼近人性,是作家們屢屢關注的領域。不論在鄉村還是城市,不論是幸福的婚姻還是煩惱的人生,中年人在精神世界里永遠是彼此照亮或者彼此擠壓的關系。
陳然的《兩條魚》很有些普魯斯特氣質,連主人公的名字都沒有設計,只稱“他”和“她”。小說細膩深情,結構簡單,切口極小,從一個男人買了兩條鯽魚進入敘事,將中年男女婚姻生活的真相一一捕捉,排列,呈現。
人到中年,婚姻里的男女價值觀早已定型。“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對我不滿意,總想找到你理想中的女人,所以那時候才跟我鬧離婚。可我的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是啊,他是否真的想把她打造成自己想看到的樣子呢?或者說,是否有一個他想看到的樣子在那里呢?似乎他也不能完全否定她所說的了。”這段文字,是對當下婚姻男女心態的寫實。
用極其日常的生活細節,呈現簡到極致的夫妻關系,寫透婚姻中的疲倦感和溫暖,這需要作者具有非常細致的觀察和梳理能力。小切口的《兩條魚》看似寫魚,實則寫盡了塵世間夫妻的關系。
陳占敏的《老洞子》是一部野心之作。作品從1930年寫到1949年以后,時間跨度之大,作者是想要在一部中篇小說的構造之下還原一個時代,還原一個小金礦的原始積累歷史。老洞子是一個礦坑,工人把頭于長河決定自己創業挖的一個老洞子。運氣好找到金子,于是和自己喜歡的女人結了婚。后來將賺來的錢捐給了革命,荒誕的是,革命成功以后,自己卻被革了命。作者用一個小切口的結尾、小人物的命運,剖解大時代的變遷。
可讀性強的敘事
小說的敘事很重要,可讀性甚至是第一位的,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一部小說好看與否。
奚榜的《與王說》由無法決定自身命運的女性的自言自語構成,具有迷人的氣質。“與王說”,就是說給“王”聽,一個傾國傾城的女性,說給她的男人,一個王。奚榜熟悉她筆下的這個女性,但她并沒有主觀表現這位女性的價值觀念,而是貼著人物的鼻息,讓人物自己在歷史中活著。小說用這樣的故事呈現了一個時代的困境,表達了人活在一個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時代是多么的無助和傷感。
這部小說最成功的地方,不是她的語言,也不是她竭盡力氣描摹出來的古國氣象,而是作者采用第一人稱的旁白式敘事策略。這既是一種敘述結構,也是一部小說的創作技巧。這樣的敘述方式,讓一部作品有了格外的味道。
鬼金是七零后短篇小說的高產作家,被稱為中國版卡佛。鬼金和卡佛一樣,有豐富的底層工作經驗。長時間的吊車司機工作經歷,對他的寫作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其《女兒》充滿卡佛的極簡主義風格,基本是幾個生活片段的動態剪輯,情節簡單但意蘊豐富。
小說細寫了一個父親對女兒關愛、依賴的表現,以及女兒生病以后手足無措的樣狀。切片式的細節咬合的是當下的生活現實:一個打工者和自己的老婆在城市里居住,他們的收入不足以再養育一個孩子,然而當發現老婆懷孕以后,在生命面前,他們還是選擇留下這個孩子。小說主人公的人生際遇在現實生活中屢見不鮮,但鬼金切片呈現的蒙太奇敘事手法,讓故事增加了可讀性,令人讀完后不禁心生感慨:“人生可能就是一種選擇,人在選擇之后應承擔相應的命運。”
文藝氣息下的自我歸宿
海男多以詩人身份示人,2014年獲得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烏托邦》的創作風格十分貼近她的詩歌寫作。小說中的“我”,一個文藝氣息濃郁的青年女性,進入婚姻以后,因日常生活的乏味而陷入不滿,這時一個亙古的問題來了,文藝女青年最終的歸宿是哪里?是逃離家庭的平庸,去追求自我的烏托邦。
小說有諸多可以還原的生活細節,比如“我”是一個女畫家,喜歡畫油畫,而現實生活中海男也熱愛繪畫。小說中,“我”和新男友簡發現的一個山村石屋,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距離縣城很遠,距離鎮子也很遠,是一個真正的山居小屋。在現實生活中這種地方也很討文藝女青年喜歡。
盡管小說的敘事充滿了文藝氣息,但海男為兩個文藝男女各自安排了一個孩子——他們都是有過婚姻的人,雖然因為倆人趣味相投而各自離婚,但是,孩子還小,離不開他們。于是小說在這樣的烏托邦氣息下,吊詭地接入了現實生活,比如在城市里的孩子哭鬧不止時,“我”不得不暫時別離這個烏托邦回到城市陪伴女兒幾天。
《烏托邦》的高明之處是作家海男解決了文藝女青年“我”的生活難題,女兒七歲,在城市上學,并不快樂,而將女兒接到她的烏托邦山村里也許會讓女兒快樂。然而女兒的到來,自然影響到她和男人的感情,這時的烏托邦又是一個新世俗生活的再版。所以,在小說的結尾,男人也將自己的兒子從城市帶到山村,甚至兩個人還想一起教育山村里的孩子,小說就在這樣美好的暢想中戛然而止了。
立體呈現故事的敘事難度
格尼的《迷鳥》是一部極具先鋒意味的中篇小說。作者將有著時間順序的日記打亂后,按故事的因果關系重新排列,這種特別的敘述方式令小說產生了很強的跳躍感,好像在看幕布電影。
這樣的創作方式看起來很簡單,作者只是將日記的順序變化了一下,實際上并不容易。從哪里切入,如何剪輯,至關重要。這不僅僅增加了敘事的難度,還挑戰了讀者閱讀的慣性。假如這個故事按照時間先后順序講出來,一定是一個平庸的小說文本。
小說的故事很簡單,“我”是家里的小兒子,和父母親一起從東北到四川投靠在這里開小飯館的姐姐。“我”與小飯館對面的店鋪老板發生了齟齬,接著對面店鋪發生了火災,而父親在這個時候失蹤了。人們,包括全家人,都懷疑是父親做的案。案子有了結果,是店鋪老板的兒子抽煙惹的禍,父親終于從躲藏的太平間里出來了。
這是一部可以從多個角度解讀的小說。一個普通的火災,卻有著豐富的敘事層次,這取決于作者格尼用獨特的時間線索將故事延伸。有難度的敘事風格,增加了故事的陌生感和立體感。
一份文學期刊就是一塊文學田地,發現作者,培養作者,推介作者,尤其是年輕作者是其重要職責。優秀的文學刊物一定會呈現年輕作家略顯稚嫩的作品,這些作品是他們的開始。在這一點上,《膠東文學》做得非常有溫度。
縱觀2023年的《膠東文學》,最令人欣賞的就是作者群體中出現許多新面孔——發現新作者,是一種極具發展意義的創新。活躍的中青年作家,比如鬼金和陳然,是文學動態發展的中堅力量,他們的作品具有潮流意義。更年輕的作者,則是更遠的遠方。
《膠東文學》這塊文學土地,正在蓄養力量,正在厚積薄發,2024年定會推出更多優質作者,刊載更多、更深情、更能反映這個時代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