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那回音

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那回音

當地時間2024年5月18日傍晚，在賓夕法尼亞大學韋茨曼設計學院的畢業典禮上，賓大正式追授林徽因建筑學學士學位。林徽因的外孫女于葵代表林徽因，從韋茨曼設計學院院長弗里茨·斯坦納手中，接過了這份遲到近百年的學位證書。

和林徽因同批被授予建筑學學位的，還有韋茨曼設計學院今年的畢業生們。其中，建筑設計碩士學位證書的頒發者，是賓大新任建筑系主任胡如珊。作為賓大歷史上第一位華人女性建筑系主任，胡如珊在畢業典禮上說：“林徽因是我站在這里的原因之一。”

當天晚上，胡如珊在微信朋友圈發布了林徽因的學位證書照片，并配上意味深長的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

100年時間，從女性申請攻讀建筑學類專業被拒絕，到第一位華人女性建筑系主任抵達歷史現場，這巨大的改變，其意義不言自明。還有趕來賓大一起見證這一歷史時刻的中國女建筑師王蘭、王麗方、張琴，以第一名的成績與林徽因同時被授予建筑學學位的中國女性伍島……這一切，都是中國第一位女建筑師林徽因，當年那超乎尋常的勇氣引發的動人回音。

激勵與突破

“她只身闖入了一個本屬于男人的世界。她的選擇，面對的不只是求學的難題，還是她一生的挑戰，她遭遇的困難數不勝數。當年，在中國，建筑學研究領域尚是一片空白，建筑僅僅被看成是手藝、勞作之事，官學儒生不屑與匠人為伍，這個領域更與女子毫不沾邊。她卻要為祖國帶回一門新學問、新學科，要成為新一代的女建筑師。”在林徽因入學賓大百年暨建筑學學位追授慶典上，于葵談起林徽因“打破常規”的勇氣對后來女建筑師們的激勵。

畢業典禮上，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首任女院長王蘭在自我介紹后說道：“我今天的成就得益于像林徽因這樣的先驅者的開拓。”

“林徽因對陳規的打破和對事業邊界的拓展，使得女性的力量被看到。”王蘭說。

王蘭的人生也有很多突破，她既是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首位女院長，也是在工科口為數不多的當選“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的女性。

王蘭一直感念自己的碩士研究生導師吳志強院士：“他當時剛從德國回來，對于學生，他平等對待，常鼓勵女性學生不要放棄自己的夢想。”王蘭在同濟大學讀完碩士研究生后，受導師鼓勵繼續深造，赴美國留學，獲得城市規劃與公共政策博士學位，這讓她后來在學術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除了突破的勇氣，林徽因讓王蘭欣賞的還有詩意。“她把對美和詩意的追求，融入每一項工作中，這是非常吸引人的。”王蘭也會在自己的工作中融入“詩意”，“像建筑、規劃、景觀，都是對人的理想生活的打造，是對人類詩意棲居環境的打造”。

從背后到臺前

前段時間，一份林徽因指導的畢業論文在網絡上流傳。論文題目是《圓明園附近清代營房的調查分析》，作者是清華大學營建系1951屆畢業生王其明和茹競華。

林徽因誕辰100周年之際，王其明和茹競華曾提筆回憶當時身體已經不大好的林徽因，是如何悉心指導她們寫畢業論文的。“（我們）有點收獲就向她匯報，她每次都專心地聽著，熱心地告訴我們要深入實際，‘盡信書不如無書’，教我們如何調查訪問、查閱文獻、分析問題、找出疑點、提出設想，然后到現場驗證是否正確。”“我們的論文寫了大約一個學期，每次匯報從沒有想過要向她事先約定，而她也從沒有讓我們失望，談話多了她就咳嗽，直到臉都漲紅了，只好停會兒再繼續。”

寫下回憶文章時，茹競華已是故宮博物院研究員，王其明是北京建筑工程學院（現北京建筑大學）教授，她們沒有辜負林徽因的期望，都成了優秀的建筑師。

哈佛大學中國藝術實驗室研究員張琴介紹，林徽因之后的多位女建筑師，都受到過她的指導和影響。而她自己，雖然與林徽因相隔遙遠的時空，但也一直被林徽因激勵著，“我希望自己能和林徽因一樣，充滿勇氣”。

張琴注意到，縱觀20世紀的建筑史，能留下名字和印記的女建筑師并不多，被大眾知曉的就更少了。

“有句老話說，每個偉大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今天，林徽因沒有站在梁思成的背后。”畢業典禮上，弗里茨·斯坦納說到這里時哽咽了。賓大追授林徽因建筑學學位，著眼點不僅僅是學位本身，也是為她正名，林徽因不僅僅是作為梁思成的伴侶參與建筑事業，她自身就是一位優秀的建筑師。

張琴希望，伴隨著林徽因被追授建筑學學位，女建筑師們在建筑學界重要但長期被忽視的地位能得到更多關注。

美的創造

杭州西湖邊，有一座林徽因紀念碑。不同于傳統的人物紀念碑，這是一座鏤空的林徽因的形象輪廓，襯著湖光山影，意境空靈而悠遠，頗為動人。

紀念碑的設計者是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王麗方。王麗方設計這座林徽因紀念碑是在2006年，讓她深有感觸的是，當時清華大學建筑學院還有不少與林徽因有過接觸的老先生，他們對她要做林徽因紀念碑這件事非常關注。

如今，林徽因紀念碑已在西湖邊靜靜佇立了18年。“18年來，大眾對林徽因的認識有了很大轉變。”王麗方說，當年人們更多的是津津樂道于林徽因的漂亮，至于她真正的事業與成就，她的家國情懷，很少有人關注。

紀念碑上的文字還介紹了林徽因曾在中國古代建筑史研究、國徽設計、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以及創立清華大學建筑系過程中做出的貢獻。“我希望游客通過閱讀這些內容，把關注重心轉移到她真正的事業上來。”王麗方說。

追求極致

胡如珊是在普林斯頓大學讀研時，讀了費慰梅所著的《梁思成與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筑史的伴侶》才知道林徽因的，她立即就被這位中國女建筑師的故事迷住了。林徽因對她影響很深，“我覺得所有學建筑專業的中國女性，都應該把林徽因當成一個榜樣”。

在賓大畢業典禮上，胡如珊讀了林徽因的一首詩，“我想讓美國的觀眾和建筑師們知道，中國有這么一位建筑成就非常高，并且還有很多其他天賦的女建筑師”。

胡如珊接受賓大的聘約也跟林徽因有關。“我當時有一些顧慮，但我想到的一個點就是林徽因，能夠到她當年學習的學校工作，這是非常美妙的契合。所以我想，那就去吧。我覺得她真的影響著我，讓我接受了這個挑戰。”

胡如珊有著多年的建筑師從業經歷。身為女性，她也曾有過被歧視的經歷。“如果僅僅是一些個人的偏見，我覺得不足為道，不用太關注別人怎么看你。但如果是對你專業能力的質疑，我覺得可以用‘追求卓越’作為回應，只要我們把項目做好，就是最好的證明。”

別丟掉

來自中國湖北的女性伍島，和林徽因同批被授予建筑學學位。

畢業典禮前一晚，伍島收到建筑系主任胡如珊的一封郵件，才知道自己獲得了高級建筑設計優秀設計獎第一名。這個獎項是綜合考慮了績點和作品集的設計品質之后給出的，也代表了學院對伍島設計作品的認可。

以建筑學類專業第一的成績，與林徽因同批被授予建筑學學位，讓伍島開心又激動，“100年前林徽因不被允許學建筑學類專業，100年后，我們占全場人數一半的女性和她一起被授予建筑學學位”。

費慰梅在那本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傳記中，提到“滿腦子都是創意的林徽因，常常先畫出一張草圖或建筑圖樣，然后一邊做，一邊修正或改進，而一旦有了更好的點子，前面的便一股腦兒丟開”。伍島對這一細節印象深刻：“林徽因對建筑設計源源不斷的創意和對deadline（最后期限）的‘蔑視’，與我挺像。”在賓大的第二學期，期中答辯的前一晚，伍島因為對自己的設計不滿意而臨時決定全部推翻重來，但第二天仍然交上了全新的設計和完整的圖紙。

畢業典禮現場，當伍島聽到院長說“每個偉大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時，一度很失望，幸好接下來院長又說，“今天，林徽因沒有站在梁思成背后”。

王蘭認為，建筑學所培養的人對于美和空間的感知，城市規劃學所提供的系統思維方式，景觀學所追求的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理解，會成為學生們永恒的學養基礎和精神源泉。

“我想用一首詩來鼓勵你們不要放棄你們在這里所擁有的。”畢業典禮上，胡如珊用英文念了林徽因的這首《別丟掉》，“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現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著那真/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夢似的掛起/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

（曉 潼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24年5月31日，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