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藥里的故鄉（組詩）

半夏

半個月亮比半個夏天涼爽

夜露成珠，凝合精華

我看見一株植物在溝坎點頭，向微風示好

夏躺在竹椅上，螢火蟲照出汗漬

半個夏天可以入藥，也能入詩

藥罐咕嘟嘟架上柴火，就飄飄欲仙

黃狗蹲守一旁，頗有仙風道骨

多年后我伏案寫作被咳嗽折磨

一陣陣扯心掏肝

妻捧出一碗半夏，恍如當年的母親

她說：喝了吧，碗里有半個月亮

能醫好你的疾

那晚的夜色異常平靜，我望著天空坐到天亮

車前子

生也道旁，枯也道旁

腳板踩過，車轱轆碾過

故鄉的泥路上你最先迎接我

肥嫩手掌拱出牛糞，踮著腳還是低進塵埃

六月，一場火燒云退去高燒

你在傍晚舉起高粱似的花穗跌入藥罐

赴湯蹈火——湯是山泉水，火是荊柴火

整個夏天我們都在尋覓采摘，反復煮飲

似涼風卸去眼疾里的虛火

村子里赤腳瘋跑的孩子，眼睛紅如燈籠

我時常想起你生而卑微、低進塵埃

像我那摸爬滾打的半生

灰撲撲活著，卻想熬一罐良藥

地黃

一陣小南風趕走桃花雪

村口向陽的山坡上涌出一片毛茸茸的喇叭

五個瓣子鼓紅腮幫，透出胭紅

恍如一架剛剛出爐的精致瓷器，迎風開片

它們是鄉村的吹鼓手

不擔心一陣風會碎落地上

性寒，怕冷，像個曬暖的老人煨在背風處

一陣陣急喘，裹緊大衣

太陽下山后敞開的喉嚨進入靜音

小時候，它時常躺在我家的搪瓷茶缸里

斑駁的垢和它一起，融入鄉村日常

吹著嗩吶曲，苦寒的日子升起明亮

丹參

離大海很遠，離天空很近

丹參花是森林的星星，永遠朝向北斗

它們給動物指路，血紅的根須讓森林不安

總有趕山人順著林麝的腳印尋到黑土

挖出丹參。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被獐子啃食

在體內凝成香囊

小時候，我把一群羊驅進林海

然后采藥、打柴，看護羊群，快活如小鹿

云朵是汗濕的褂子，晾在森林頭頂

一株植物選擇隱身和修行，并煉制秘丹

是我沒有想到的事情

多年后我在一堆藥渣里悟透本草五行

金釵

氣若游絲，命懸一線

正如你躲在背陰的懸崖絕壁上，臨風欲仙

白素貞為許仙采過

從最高的云彩里接受雨滴

接受風，接受露，接受游蟲

鼴鼠糞便的滋養

一團土緊緊抓住巖石

向死而生，把自己逼上絕路才有重生

你深諳生命的真諦。懸崖鎖住至深的暗

每個日出都是告別

靠一條繩索才能重逢，才能挽住生命的回光

鷹在盤旋，幸運之路危機四伏

這陰陽交匯的險途，集露為霜

一腳紅塵一腳天堂

野百合

故鄉折疊的花筒里，除了飛翔的野鴿子

還有誰站在山梁上

清澈影子是幼小心里能想象出的美麗新娘

懵懂，青澀，輕易就被一群

鄉村的野孩子帶走

開花的日子，森林安靜得像一面鏡子

照出一萬只小鹿亂撞

山坡是信紙被你攤在膝蓋上，寫白云

寫流水，寫紛繁的花堵住春天的去路

也寫一場雪帶走了告別

思念終究是走不出的沼澤

如今它像母親一樣

等待浪跡天涯的孩子夢中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