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票號誕生于19世紀20年代,是晉商輝煌歷史的見證。以票號誕生為標志,晉商成功將商業資本轉化為金融資本,一躍成為當時金融業中舉足輕重的力量。票號除了輝煌的金融業績,在商業匯兌中也留下了不少文書和著述。這些著述種類繁多,有介紹經營之道的生意論述,有介紹商業知識的專題著作,還有介紹家庭生活和個人經歷的日記自述。前兩者在晉商經商的過程中留存不少,但講述個人生活經歷的日記自述卻鮮少見到。因此,晉商博物院收藏的晉商文獻就顯得彌足珍貴了。其中,比較特別的是一張以1927年拍攝的照片為載體的“日記自述”。
這張照片長23.8厘米,寬30.8厘米,采用豎幅裝裱,整體呈灰綠色。相片卡紙紙板堅硬厚重,邊緣由兩條綠色邊框裝飾。卡紙靠近相片邊緣一側的邊框由凹凸印花勾勒,另一側由轆線勾勒,中間放置照片。相片中的人物為正面坐姿,頭戴小帽,身著長袍馬褂,背景為當時照相館普遍使用的風景背景幕布。卡紙左下角印有曾鴻太照相館標志,由英文花體字纏繞。名稱下方是照相館的地址和電話信息:濟南府西門大街司馬內府,電話五九一號。卡紙上的留白部分則是拍攝對象書寫的自述文字。從右往左,共270字,內容如下:
余名立朝,字笏卿,世居山西汾州府平遙縣,藍翎五品銜,現年六旬,生于大清同治七年六月十一日酉時,少年讀書未竟,棄儒就商,遂在本城廣義興學權子母,于光緒十六年就新泰厚票莊,是年三月十二日調往山東,住濟南周村二處四次十有余年,三十一年調往廣西,路經漢口湖南湘潭,三十二年調往廈門,由南海航路經梧州廣東香港潮州汕頭等處,在廈三年,遄返福建,經上海漢口一帶下班回里。民國二年又調濟南,是年新泰厚歇業。三年就源利通票莊,即取道漢口沙市宜昌,由川江抵重慶成都住五年,該號歇業。八年就濟南當業銀行茲八年矣。回憶一生勞碌,筆難書述,爰于十六年十月十一日特照此像略生平事跡。俾后世知任事之艱難也。
自記于當業銀行之辦公室。
這篇自述開頭“余名立朝,字笏卿”,自稱僅有名和表字。在晉商博物院收藏的另一份《清代新泰厚人俸折一》中可以找到“楊立朝,字笏卿,白坡上,二厘”的記錄,進一步佐證了這張照片的主人就是楊立朝。
楊立朝,清同治年間平遙人,少年時就在平遙城內廣義興店學習商業知識。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楊立朝進入新泰厚票號工作。新泰厚票號是著名票號“蔚字五聯號”中的一支。新泰厚票號由新泰厚綢緞莊改設而成,總號位于楊立朝的老家平遙縣城,在太谷、祁縣、太原、北京、天津、濟南、開封、西安、蘇州、南昌、漢口、成都、重慶、福州、廈門、桂林等地設立了近30家分號。清道光六年(1826年)開業,主要經營匯兌官款業務,同時也兼營大量捐輸社會福利的事業。票號以4年為一個賬期,一般每股分紅七千兩至八千兩,最多達1.5萬兩,股東分紅達600多萬兩。
從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到民國2年(1913年),楊立朝在新泰厚票號就職。他在記述中提到:“民國二年又調濟南,是年新泰厚歇業。”衛聚賢在《山西票號史》中記錄,新泰厚票號于民國10年(1921年)歇業。此外,在《晉商史料集成》中有一份《民國三年新泰厚票號殘賬》,里面也查找不到濟南分號的信息。因此,這里的“民國二年新泰厚歇業”應該是指濟南分號的歇業,新泰厚總號歇業于1921年。
楊立朝在新泰厚濟南分號倒閉后,繼續從事票號匯兌工作。他來到重慶和成都地區,在源利通票號就職5年,直到該號歇業。民國8年(1919年)楊立朝重新回到濟南,又在山東濟南的當業銀行工作了8年。民國16年(1927年),正值楊立朝60壽辰,他在濟南曾鴻太照相館拍攝了這張照片,以記錄自己從事匯兌業務的生涯。
在楊立朝的日記自述中,多次提到“調”“住”和“下班”,這些詞語是票號班期制度的真實表達。“調”為調任,調往。“住”即住班,在此上班。“下班回里”即從分號回到總號。在新泰厚任職時,楊立朝先后歷經了濟南、周村、廣西、廈門四處分號的調動。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他從總號調往濟南、周村分號,坐班四次,歷時十多年。之后在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又調往廣西。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調往廈門分號坐班。1910年,楊立朝回到了平遙總號。最后在民國2年(1913年)重新調往濟南分號。從1890年到1913年,他的足跡遍及華北、西南和東南地區。他的自述是票號班期制度的真實寫照,也是目前為數不多能直接反映班期制度的實物資料。
班期是票號分號人員任職的期限。班期制度是票號進行人力資源管理的一種策略,類似于現代企業管理的輪崗制。在票號上班的伙友會在一定時間內被調換到不同的分號,并設置“班期”作為分號人員任職的期限。這種制度的產生與票號總分號制度的設立密切相關。
票號總分號制度是班期制度產生的前提。山西票號業務以匯兌為主,要想洞察市場先機、占領市場高地、順利開展商業經營,就要形成遍及全國的商業網絡。山西票號將分號設置于商業、金融業重地和交通樞紐城市,以便獲取準確、及時、有效的市場信息,針對性開展業務。在票號發展最為繁榮輝煌的時期,基本涵蓋了全國的交通中心和金融中心。以楊立朝就職的新泰厚票號為例,新泰厚總號設在平遙城內,先后在北京、上海、漢口、廣州、湘潭、長沙、南昌、福州、重慶、成都、濟南等近30個省、市開設分號。分號以北京為中心,海陸并重,遍布內陸和沿海城市。運營如此龐大的金融系統需要完備的人員配置。在類型上,掌柜、營業、跑街、出納、文書、學徒等各類人員是總號和分號都要配置的基本人員;在數量上,總號約十一二人,分號約三五人。為了維持全國各地分號運營,新泰厚票號每年在職的伙友大約有上百人,由總號分派到各地分號任職。
總號將伙友分派到各地分號任職時一般會設置一個任職期限,到期下任或輪換到另一個分號,業績好的,經過高級人員推薦,也可調回總號。山西票號班期設置的時間有長有短,一般根據伙友就任票號離家遠近來區分。如果在總號工作,班期只有兩三個月。總號附近其他城市分號的伙友班期為一年。華北地區分號上班的伙友班期為三到四年。更遠一些,如東北、西北、華南等地分號上班的伙友要長達五年。
班期結束時可獲得休假,也叫做“下班”。休假時間則與伙友的班期長短有關,一般來說,坐班的時間越長,獲得休假的時間也越長。下班期間,除了年終結算時需要到號內工作數日外,其余時間都可以在家料理私事。
除了時間限制外,票號班期還有著嚴苛的管理制度。伙友從總號選派至分號后,班期到期后一定要回總號一次,由總經理詢問分店業務是否無誤,若是無誤,則還是派遣到分號上班。如果伙友未按要求回總號匯報,形跡可疑的會被總號押送地方官府詢問。如果伙友在分號經營過程中存在監守自盜的情況,則會被沒收家產,從不寬容。
在楊立朝的自述中,1890年到1905年的15年間,他在濟南、周村坐班“四次十有余年”。如果按四次班期計算,每個班期為三到四年。然后又調到廣西和廈門,其間也經歷了為期四年的一個班期。新泰厚票號的班期設置與當時山西票號的班期主流設置相差無幾。在班期制度下,楊立朝在濟南、周村、漢口、湘潭、廈門、梧州、廣東、香港、潮州、汕頭等處頻繁奔波,艱辛可想而知。然而,在這樣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下,票號也為伙友提供了豐厚的報酬,保證班期制度的良性循環。
班期制度的設立,既能讓伙友有時間熟悉各地情況,方便后期開展業務,又可為票號減少差旅費用支出。票號伙友坐班期間吃住均在票號內。衣著、藥物或由票號統一配置,或配發現銀補貼,日用品及假期的旅費也由票號支付。員工的待遇除了生活開支的供應外,還有由票號支付的“辛金”。
“辛金”即薪水,是票號發放給伙友的工作報酬。票號每年支付的辛金根據伙友業績的好壞和工作時間的長短來確定,一般發放三四十兩或七八十兩。剛進入票號的伙友,一年僅發七八兩。只有在號內工作十多年的伙友,辛金才能漲到一百兩。票號伙友的收入除了辛金外,還可以獲得特殊的身股,這也是票號的一種極具特色的激勵機制。
身股是票號伙友的人力股。擁有身股,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分紅。票號依據伙友入號的時間和業績貢獻,每隔四到五年的大賬期進行結算,向伙友發放一厘到一分不等的分紅。一厘為最小單位,一分約為十厘,一般從一厘起算。票號分紅大多按“銀六身四”的原則分配。“銀”即出資時所獲得的銀股,“身”即經營時出力所獲得的身股。如果票號年終清算時收獲了一萬兩紅利,則擁有銀股的東家和掌柜可以分紅六千兩,擁有身股的伙友可以分紅四千兩。如果身股共有四分,四分為四十厘,則每厘就可分到一百兩,利潤相當可觀。一般來說,按照票號的人員設置,總號大掌柜可以分到一分,分號掌柜可以分到五六厘,普通伙友則分到一二厘。
票號在沒有紅利分紅時,為了讓伙友見到實際利益,對每一位擁有身股的伙友按其股厘的數量,給予一定銀兩,這種銀兩稱為“應支”或“支使銀”。“支使銀”可以按年支取,也可按標期支取,算是票號對擁有身股的伙友額外的利潤保障。
《清代新泰厚人俸折一》中記載道:“楊立朝,字笏卿,白坡上,二厘。”根據這本人俸折記錄,當時新泰厚票號總人數148人,其中45人擁有身股,占總人數的30%。整體來看,票號的身股制把票號的整體利益和全體伙友的個人利益緊密結合,促使伙友為了票號的利益而努力工作。從楊立朝的任職經歷上看,他從1890年入號,到1913年出號,在新泰厚票號工作的23年間已經獲得了身股。
從楊立朝的經歷來看,他的前半生基本奉獻給了票號行業。楊立朝先后供職于兩家票號。然而到民國年間,政局動蕩,全國各地票號的數量大為縮減,票號經營不善,紛紛改組或歇業。
陳其田在《山西票莊考略》中寫道:“票莊的存款以官款為大宗,放款只借給錢莊、官吏及殷實商家……票莊集中全力經營各地及各省往來的匯兌,把有關地方性的營業,逐步讓與錢莊。”票號主營各省匯兌,并以此創造了金融業的輝煌。然而隨著中國通商銀行、戶部銀行、交通銀行等相繼成立,外國駐華銀行也開始插手中國金融業務,這些新式銀行成為票號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從1897年到1911年,國內一共設立了官商銀行17家,均以開展匯兌為主要業務。根據1906年清戶部存放票號款項統計,全年存款總量約383萬兩,其中外國銀行存款占30%,戶部銀行占55%,票號僅占13%。庚子事變后,山西票號匯兌官款數額達到頂峰。從1901年到1908年,山西票號匯款官款共9753萬兩,平均一年匯兌1219萬兩,票號匯兌官款的數量大約提升了兩倍。然而票號承接的匯兌官款僅占當時承接官款匯兌各機構總和的20%。據記載,單由國外銀行經手的債賠款就可達3500多萬至4200多萬兩。
除了官款匯兌,票號在金融行業的其他業務也受到這些新式銀行的沖擊。廈門票號行業的興起和衰落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廈門,票號主要業務為代收官方稅收、厘金及其他公款收支,存款業務多為定期,儲戶大多為官吏。票號通過匯兌和存款所籌集到的流動資金也會以低利貸放款給有業務往來的錢莊或商行。當時的廈門與日本、東南亞以及香港等地商貿往來頻繁,商貿使用的資金大多由當地的票號匯兌。據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4月7日《申報》報道,清光緒十七年(1891年)廈門各商行向票號借貸款高達六七十萬兩。新泰厚分號在廈門開張后,僅僅經營十一二年,就獲利十萬多兩。然而到了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廈門金融市場為臺灣、匯豐等帝國主義銀行把持,票號業頹敗,收歇5家,僅存新泰厚一家。
面對新式銀行的競爭壓力,票號曾試圖通過改組方式變革經營模式,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1911年,隨著辛亥革命的爆發,全國社會動蕩,北京、天津、太原、漢口、成都等大型金融城市戰火不斷,山西票號受戰亂影響,經營虧損嚴重。從天成亨等14家票號向北洋政府財政部呈報的請愿報告看,新泰厚在此次動亂中,各分號總共損失八萬兩現銀,衣物折現一萬八千兩。
除了現銀損失,山西票號還面臨著倒賬風波。庚子事變后,清政府在山西票號的借款長期有借無還,在無法收回放款的同時票號還要應對大量的提款。根據《北洋政府檔案》1913年天成亨等14家票號呈北洋政府的清單編制,當時的新泰厚票號在全國共有14家分號,當年累計存款約121萬兩,放款約196萬兩。這意味著這一年有75萬兩的貸款難以收回,更別提盈利了。同時,在新泰厚尚且營業的14家票號中,除了上海和北京分號,其他各號均處于入不敷出、艱難維持的狀態。《大公報》1915年7月3日登載的《河南票商慘狀述聞》中寫道:“時值荒亂,紛紛提款,其零星小戶到號強迫,而外欠之款則收不回來者。”1915年河南開封僅存三家票號,新泰厚是其中之一,但其匯兌業務基本停滯,僅“收賬還賬”。
在楊立朝的記述中,楊立朝在新泰厚就職后,先后兩次進入濟南分號。在該號經營的晚期,國內軍閥混戰,內憂外患不斷,票號只能采取撤莊裁員的方式來保存經濟實力,維持經營,然而仍難掩衰落之象。濟南新泰厚分號歇業于1913年。是年,楊立朝進入源利通票號。僅僅5年后,源利通票號也歇業倒閉。之后,像新泰厚這樣運營時間較長的票號也于1921年歇業。
票號行業的衰落導致票號逐漸在金融業失去話語權,票號伙友開始流向其他行業,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銀行。正因有了近三十年金融從業經歷,從新泰厚票號和源利通票號出號后,楊立朝順利擔任了濟南當業銀行經理。他60歲時感嘆于自己一生奔波勞碌,便拍攝了這張珍貴的照片,為后人講述了票號伙友的工作之艱和票號晚期的生存之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