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同學會的邀請函,她先是驚喜,接著是猶豫,然后是恐懼。這幾秒鐘的心情變化,只能用風云變幻、斗轉星移來形容。
所有的情緒都源自二十年時間的醞釀,一壇二十年的好酒,當然能讓人沉醉,讓人迷幻。
二十年的老同學重逢,固然驚喜,可是,一想到他,徐芳就猶豫了:他會去嗎?
他是她的高中同學,雖然二十年過去了,但他在她的心中還是那張熟悉的面容:高挑的個子,瘦削的面龐,一件白襯衣貼在身上,永遠燦爛的笑容。時光的魔法師可以改變一切,卻不能改變人們心中珍藏的回憶,即便深埋幾十年,一旦出土,依舊煥然如新。
他是徐芳心中的白馬王子,不僅人帥氣,成績也好。上課時,她總是走神,不自覺地側頭望向他,喜歡欣賞陽光在他臉上泛著光芒的畫面,以至于班主任一次一次點她發言,她站起來茫然不知所措。
班主任是語文老師,找她談話,很耐心地問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麻煩?心里有什么壓力?”畢竟那時離高考只有不到一百天了。當時的她想,一百天以后,自己說不定再也見不到他了,心中莫名地惆悵。班主任突然問,是不是因為他?聽到老師陡然說出男生的名字,她的心顫了一下,但還是什么也沒說。老師便不再多問,只是提醒她:這一場考試可以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你要對自己的一生負責。
后面的兩天,她還是無法集中精力學習,對未來的憧憬到底敵不過那青春期燃燒的萌動。
有一天,她上語文晚自習時,翻開自己的作文本,赫然發現里面夾著一張心形折紙。她立刻把作文本合上,心撲通撲通直跳,用眼角的余光確認沒人注意到自己,這才閃電般地把那枚心形折紙塞入自己的口袋。她不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但她知道,一旦有好事者發現,那流言蜚語會比山洪暴發還可怕。
晚自習后,她躲在女廁所里,反鎖好門,才敢把那張折紙拿出來,小心地打開。信居然是他寫給她的,他——徐芳心中暗戀許久的他,居然主動給她寫信了。單是他的名字就讓徐芳激動不已、心如鹿撞了,里面的內容更是讓徐芳沉醉在幸福的海洋里。他居然在信里說,他早就在注意徐芳了,他能說出徐芳的每一次考試成績、每一次年級排名、每一次調座位的位置,只是不敢向徐芳表白罷了,畢竟大家還是學生,要以學業為主。最后,他說他打算考武漢的一所大學,問徐芳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報考。
“愿意愿意,我愿意!”徐芳當時就差點在廁所里喊出聲了。
他說的那所大學,是省里最好的一所大學。徐芳平時的月考成績,都比那所大學的預估分差二十多分。那又有什么關系,不是還有七十天嗎?七十天可以改變好多事情呢!
從那以后,徐芳以火山爆發的熱情學習,以億年冰山的冷靜復習,閨蜜都懷疑她是不是“超進化”了。只有徐芳知道,自己不是“超進化”了,而是有一個約定在自己心E3FCTQKus/zXoDVe+wXnvrYAZCQ7xi4EOhEoztlu2YM=中進行著核聚變反應。有時復習得累了,她就悄悄地扭頭瞥一眼他,發現他似乎也正看著自己,徐芳便瞬間回頭,所有的疲倦消失殆盡,精神重新亢奮。
高考過后不久,分數出來了,她與他幾乎是一樣的分數,一樣優秀。她打聽了一下,他果然和自己填的是同一所學校。只是畢業那天,那么多同學在場,她始終都沒有機會找他說一句話。不過,這也沒關系,九月,他們就會在同一所大學見面了。
那一年暑假,有獅子座的流星雨,她就在那個晚上,面對著每一顆流星,抱拳于胸,許下一個粉紅的心愿。
可是,九月的風是凄冷的,吹散了所有的楓葉。在那個楓葉飄零的上午,她到大學教導處翻遍了所有的新生名單,卻根本沒有找到他的名字。一個月后,她才從同學那里得知,他去了美國一所更著名的大學。是啊,他當然可以去,成績那么優異,家庭條件又好,他怎么會在乎那張輕飄飄的約定呢?
原本感覺萬念俱空的她,反而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人沒有渴求,自然也就沒有負擔,沒有煩惱。此后,徐芳學習起來更是日臻化境。她的世界里只有書籍、筆記、論文。只有書籍不會撒謊,只有白紙黑字不會撒謊,就像那張心形折紙,顏色淡了,折痕深了,可上面的字跡沒有一點變化,變化的只是讀它之人的心情。
徐芳在學校里得了一個“女學魔”的稱號。“學魔”比“學霸”更可怕,徐芳在同學的眼中,已經不屬于人類,她成“魔”了。大學四年,徐芳在全國斬獲的獎狀、證書足足可以用來當新屋裝修時的地板磚貼。一畢業,她就保送研究生,然后是博士,最后直接留校教書。別的同學畢業求職山高水險,她卻讀書就業水順風和。
之后在一次省委組織的法律講座上,徐芳收獲了自己的愛情。這份愛情來得太突然,就像夜空中陡然綻放的一朵禮花。徐芳很害怕,害怕這份愛情會像禮花一樣消散。可那個小伙子把他對徐芳說的誓言都一一兌現,徐芳的心終于解凍,長出新苗,盛開了一朵嬌艷的玫瑰。如今,落葉成蔭子滿枝,徐芳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老公也事業有成。
生活本來很平靜,卻被這張火紅色的邀請函打亂了。
不去,這怎么可能?這幫同學平時都開著微信曬朋友圈,有彼此的聯系方式,聚會的地點又正好在她單位附近,不去的話,恐怕一年半載自己的朋友圈里都會黑云密布、怨氣沖天。可是,去的話,萬一遇上他怎么辦?萬一他提起當年的話題怎么辦?萬一……徐芳突然記起,當年那張心形折紙并沒有丟掉,一直壓在自己首飾盒的夾層里,沉睡了二十年。
徐芳心中有點慌亂,馬上放下手中的書,光著腳跑向臥室,打開首飾盒的夾層,里面依舊是那顆粉紅色的心,仿佛還在跳動。徐芳猛然抓起梳妝臺上的打火機,拇指啪一聲按下,一寸長的火苗跳了出來。她目光盯著那張心形折紙,人卻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樣,一動不動,久久才松手熄滅火苗。接著,小心地打開折紙,動作精細得跟工兵排雷一樣。
紙張打開了,上面還是那熟悉的字跡,像一粒粒火苗跳入徐芳的眼中,徐芳的臉上立刻就滾燙了。歲月漸漸燒融,回憶漸漸清晰,徐芳的腦海中露出那一段段青澀的往事。
這時,防盜門傳來鑰匙扭動的聲音,徐芳的手抖動一下,馬上把信紙兩下折好,塞入自己的挎包,按緊扣子,然后拿起梳子開始梳頭。
果然是老公回來了,他手中拿著一雙棉拖鞋,走到徐芳身邊:“你又不穿鞋,地板很涼的。”說著把鞋子放在徐芳的腳邊,然后起身走幾步,疲憊地癱坐在沙發上。他雙手揉揉自己的太陽穴,說道:“今天你也累了,別做飯了,我們出去吃。”
徐芳的心中暖暖的,也澀澀的,一句話也不說。
徐芳還是按時參加了同學聚會。當然,去之前,徐芳主動跟老公說了一聲,老公只交代了一句“吃飽點”,就沒再說什么。
自從再次打開了那封信,徐芳總有點精神恍惚,眼前不時飄過當年白馬王子的笑臉,甚至還夢見過自己和他手牽手散步。夢醒之后,看著身邊酣睡的老公,徐芳總是滿心愧疚,卻又難以拋卻那個影子。
聚會未必會見到他,徐芳安慰自己。從微信朋友圈的留言中,徐芳知道,他在美國讀完博士后就留在了美國,有了自己的事業和家庭。他從不上微信,也極少回國。這一次同學聚會,未必能見到他。
同學會的地點在花源酒店,坐落在主城區最繁華的大新路旁,預計會有六七十人到,所以當年的老班長包下了一個大廳,安排了十桌同學宴。徐芳早早地就到了,一是為了幫忙張羅,畢竟自己住的地方離這里最近;二是早一點來,可以觀察一下他來了沒有,如果能搶在他發現自己之前先發現他,形勢會主動許多。
陸陸續續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像一條條離開港口多年的航船回來了,那個在心中沉寂二十年的港灣瞬間又熱鬧起來。一段段往事被喚醒,一朵朵歡笑又綻放,如果不是那一張張略帶滄桑的面孔,這兒簡直就是一個熱鬧的課堂。
徐芳忙著和一個個老同學打招呼,同時目光在人群中有意無意地逡巡著。最終,還是沒有發現那張熟悉的面孔,徐芳長吁了一口氣,心情卻不知道是輕松,還是沉重。這場同學會,翻起了很多青春的記憶,只是那些記憶就像在木箱里存放了二十年的干果,不可能再是原來的味道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老班長準時開始了儀式。先是大屏幕上播放了一段微電影——老班長非常有心地搜集了一些同學當年的照片,請人配上音樂和解說詞,做成了一幅幅煽情的畫面。所有同學都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有的還淌下了淚水。徐芳不止一次從那些同學照片中認出當年的他,就像在無云的夜空尋找那一顆最亮的星。微電影放完,第二項是念今天到會的同學名單。當老班長念到最后一個名字時,徐芳的心仿佛突然被燙了一下。她驚恐地左右張望,發現那個他,居然在大廳最后一桌坐著,而且正看著她。徐芳趕緊回頭,看著腳下的紅地毯。
他肯定是最遲來的,不然自己不會沒有發現他,他也不會坐在最后一桌,名字也不會出現在最后。他為什么盯著自己看呢?難道他沒忘記當年的那個約定?可是,那段感情只是青春的幻覺,如今手中的幸福才是真實的。他為什么會從美國趕回來呢?聽說他結婚了,那他過得幸福嗎?他的妻子漂亮嗎?
徐芳胡思亂想,心緒不寧,以至于老班長安排的第三項、第四項、第五項活動,她都沒有一點印象。直到周圍的人全起立了,徐芳才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
老班長說:“我們的班主任進了手術室,這是他進手術室之前給我們寫的祝福語。我們現在集體默禱,祝愿班主任手術成功,戰勝病魔。”
屏幕上出現一幅圖片,上面有三行清秀的字跡,是班主任的祝福:祝同學會圓滿成功,祝大家家庭幸福,身體健康,事業順利!
徐芳雙手抱拳于胸,就像當年在流星下許愿一樣。雖然剛才走神,沒聽到班主任得了什么病,但從老班長的語氣中聽得出來,班主任的病一定很嚴重。沒有班主任,肯定沒有徐芳的今天。“李老師,您一定要戰勝病魔,早日康復!”徐芳默默在心中祈禱。
最后一項活動是宴席。宴席開始,女同學們邊吃邊聊著老公孩子,男同學們邊喝邊聊著事業遠景,多像當年化學課上的實驗活動啊。在人生的這堂化學課上,如今每一個人,都有了不同的實驗結果,不同的實驗觀點。餐桌上很快就杯盤狼藉,就像彼此曾經的青春。
包里的手機振動了,徐芳本能地將手伸進包里,手指卻觸到一個紙質物品。她的心頭一動,馬上又平靜下來,多年來四處講學的經歷,早已讓她養成了“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心理素質。她微笑著起身,拉開椅子,慢慢向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洗手間內,徐芳接通了電話,是老公打來的。他發現徐芳早上沒把鑰匙放到包里,所以上班的時候,把鑰匙放在了一樓的劉大媽那里,讓徐芳回家時記得找劉大媽拿。
徐芳心里很感動,“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徐芳突然記起,結婚以來,像這樣令自己感動的小細節實在是太多了。徐芳鼻子有點發酸,連忙跑到洗手盆前打開水龍頭,雙手捧起冰冷冰冷的水在臉上抹了幾把。接著,用面巾紙擦干臉,從包里取出化妝盒往臉上補點粉,對著鏡子補點口紅,深呼吸一口氣,這才踱著小步離開洗手間。
可是,一出洗手間,徐芳就愣住了。山崩地裂,風起云涌。
他居然也在外面站著!
他一身白西服白西褲,臉還是那么白皙,眼眸還是燦若流星。唯一不同的是,他右手指間夾著一根香煙,代表著當年的男孩如今已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他似乎也愣了很久,就這么呆呆看著徐芳。直到香煙的煙霧熏得徐芳咳嗽一聲,他才尷尬地走到垃圾桶旁,將半截香煙按熄在滅煙盤,扔進了垃圾桶。“徐……徐芳,你還是那么漂亮,一點也沒變。”
徐芳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包,微微一笑說:“你……也沒變。”
“一起走走。”他說。
“嗯。”徐芳緊緊抱著自己的皮包,就像提防一個小偷。
走廊很長,他們就這樣默默走著,誰都沒有說一句話。他們經過一個個空蕩蕩的包間,經過一個個鬧騰騰的宴席,經過一個個忙碌碌的配餐間,從走廊走到了一處陽臺,白玉石的欄桿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這一路,他們仿佛走了一個世紀。她雙手撐著欄桿站著,仰頭望著漆黑中帶著深藍色的天空,天空繁星閃爍。
夜空,繁星,他,徐芳。這樣的景象,當年無數次出現在徐芳的夢中,此時此刻,卻如此真實地出現在徐芳眼前。午睡醒來的莊子曾經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在蝴蝶的夢中,那么,過去的二十年,會不會也是徐芳的一場夢呢?
“你,還好吧?這些年?”他終于開口。
“好。”
“你,結婚了?”
“嗯,當然。”
“小孩,多大了?”
“一個初三,一個高三。”
“幸福!”
“你呢?”
“我?”他愣了一下,馬上說,“幸福!”
“能說說……說說你妻子嗎?”
“當然。”一聊到他熟悉的話題,他的話立刻多起來。他不斷夸自己的美國太太如何漂亮,如何理解自己,如何支持自己的工作,話說得很甜蜜,每一句話都像用蜂蜜泡過三年的蜜餞,卻聽得徐芳心中有點酸溜溜的感覺。
“你還記得那封信嗎?”徐芳突然打斷他的話,話一出口,徐芳自己都嚇了一跳,趕緊側過臉。
“什么信?”他一臉茫然的樣子。
“男人果然都是一些健忘的動物!”徐芳心想。她膽子突然大了起來,伸手打開自己的包,取出那折好的信,一把塞到了他的手中。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張紙,因為他看出來,這封信有很長時間了,有些折痕變成了裂痕。而且,這封信似乎對徐芳非常重要。
才掃了幾眼,他就笑了,馬上神情又莊重起來,意味深長地看著徐芳,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抿著嘴,盯著徐芳的臉。
徐芳剛才還盛氣凌人,現在卻作賊心虛似的,半嗔半怒地說:“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敢做不敢認了!”
他立正站好,雙手捧著信,還給徐芳。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就是我的了?那我在臉上寫上‘李現’兩個字,我是不是就成明星了,美女?”
徐芳馬上聽明白了他的話,心中疑云頓生,卻說不出話來。hAYkMlIRMtP97Hc/nFEVhUXyIhcrDhnnnNdoi7HAG5U=
他拿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撥弄著,說:“我從小練的字是歐體,紙上的字跡明顯是柳體。我倒是記得,我們班有一個寫柳體字的。”他把手機屏幕拿到徐芳面前。
徐芳只看了一眼,立刻把手機搶了過來。手機里拍的是熟悉的大屏幕,屏幕上是幾句祝福的話,鋼筆手寫的,那點、那橫、那豎、那撇、那鉤,如此親切,如此熟悉:祝同學會圓滿成功,祝大家家庭幸福,身體健康,事業順利!
一滴淚水滴在了粉紅的信紙上面,又一滴淚水滴在了手機屏幕上面。
一張面巾紙遞了過來,徐芳接過來,飛快地擦去眼角的淚水。可是,淚水可以擦去,二十年的回憶能夠擦去嗎?
“快看,流星!”他突然一指天邊,“今天有獅子座流星雨。”
徐芳馬上雙手抱拳,仰起頭,閉上雙眼,虔誠地祈禱著,就像二十年前那樣。
(插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