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學了,我一天到晚在荒原上游蕩,像丟了魂。
總要做點事情啊,不上學就要干點別的事情啊。
我常在一片葡萄園外閑逛,不時朝里面看一眼。
柵欄內,一個臉色發黑的人看見我,便對我說:“你這小子成天瞎竄,干脆到我這兒來吧。”
這個人五十多歲,很老的樣子,一說話就咳嗽:“咳!你這小子,咳,我這里的活兒很簡單,只要有副好嗓子就行。”
我聽不明白,問:“你讓我干什么?”
“讓你窮吆喝。”
“你逗誰?”
他走出柵欄,揪揪我的耳朵,坐在土埂上。他說自己叫老梁,說著又咳:“葡萄熟了,咳,灰喜鵲就來了。一顆葡萄啄一個洞,咳,只吸那么一點甜汁……葡萄就是這么完的。你見灰喜鵲來了,就給我趕跑。”
我樂了:“這么簡單!一天多少錢?”
“我以前雇別人干過,八角錢怎么樣?”
灰喜鵲晚上不來,所以我只在白天干活。
天剛蒙蒙亮,我就到園里來。灰喜鵲起得比我還早,我一大清早就亮開嗓門。我剛剛十六歲,有一副脆生生的嗓子。我喊了整整一上午,口渴了就吃一串葡萄。老梁他們要等到太陽升起才鉆出草鋪子,一出來就甩下外衣,把葡萄筐搬來搬去的。
有人問老梁:“用槍把灰喜鵲打了算了,省得轟了又來。”
老梁說:“不行。上邊說了,咳,益鳥。再說槍也傷葡萄啊。”
太陽升到葡萄架上,陽光透過葡萄葉一束一束射到臉上。灰喜鵲就落在葡萄園邊的大樹上,有人說它們在心里打算盤。我能看見它們閃亮的灰色羽毛,看見圓圓的小頭顱偶爾一轉。
它們偶爾在樹上制造一陣騷亂,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那一齊展開的翅膀就像一片灰霧掠過樹梢。它們眼瞅著這么紅的葡萄,一嘟嚕一嘟嚕的,怎能不饞?我也饞。
太陽把葡萄園映得一片暗紅,一天的勞累就快結束了。黃昏時分灰喜鵲靜下來,它們不來啄葡萄了。它們飛到樹林深處,幾乎是貼著荒原飛的。
夜晚的葡萄園不需要我。可是有時我在家待不住,就不由自主地走向它,我只想一個人到處走。
這晚,我頂著星星來到葡萄園,老遠就聽見老梁他們在笑。走進草鋪,聞到一股濃濃的肉香味兒。老梁見了我,拿筷子敲著小瓷盆,說:“你這小子最有口福,咳,來吃口野味兒。”
原來他們煮了一鍋肉,幾個人正圍著鍋喝酒。
“怎么樣,八角錢掙得容易吧?”老梁說:“有人不讓打灰喜鵲。要不是這樣,咳,就沒你這差事了,美差。”他摸著胡須接著說,“念書有什么用?白天在園里吆喝吆喝,晚上再跟我們喝酒,這多好。”他抄起旁邊的槍,說找個像樣的夜晚,領我們去抓小偷。
“真有小偷?”
“可多啦,”老梁撫摸著槍托,“我這槍可是EtTNyp8SkjDI78uA+PjCrA==登了記的。到時候我領上一伙人,咳,一左一右包抄上去。”
“他們從哪兒來?”
老梁的嘴巴朝海那邊噘了噘:“水上來。那些家伙一人腳上綁一塊膠皮,撲噠撲噠就過來了。”
這個夜晚,離開草鋪,我沒有馬上回家,一個人在葡萄園里走了許久。
我很少獨自在夜間走這么遠。
但這個夜晚我想的只有——小偷。
我此刻真想遇上那么一個人。我想看看他是什么模樣——為什么要歷盡辛苦,穿過層層海浪,腳綁黑膠皮到這片荒灘上來?這里究竟有什么在吸引他?他就不怕死嗎?
我站在黑暗里,想得頭疼。
不久之后的一個晚上,老梁果真兌現諾言,領上我,還有那個高顴骨、黃頭發的人,一塊兒去柳林里找“小偷”。
深夜,柳林里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們摸索著往前,全身發緊。
老梁小聲叮囑:“可千萬不要弄出聲音來啊。”
月光朦朦朧朧。我們不時蹲下,從枝杈間往前望,什么也看不見。可老梁突然看見前邊有一個黑乎乎的巨影,他口吃般地說:“那……那是?”
“什么也沒有。”我想我看到的只是一棵笨模笨樣的老樹,樹皮就要朽脫了。
他讓我們蹲在原地,他自己湊近一些。他一直往前摸去。后來,突然槍響了。巨大的聲響,在林子里制造出一陣混亂。那個黃頭發的人趕緊點亮火把。
天哪,跑到跟前才知道,剛才看到的巨影原來是落了一樹的大鳥,是灰喜鵲!這會兒它們慘極了,撒了一地的羽毛和血,叫著,扭動著……我蒙了,老梁一邊說“快快”,一邊從腰間解下一個口袋。地上有的鳥兒還在掙扎,老梁就擰它們的脖子。
我那個晚上吃的原來是灰喜鵲!我僵在那兒。地上的鳥兒都被拾進口袋了。他們揪我,我不動。老梁把我按蹲下,說:“待這兒別動,多停會兒,等它們落下穩了神兒,再……”
我身上的血涌著,一下子站起來。老梁又把我按下。我往上猛一跳,大喊了一聲。我一聲連一聲喊:“哎嗨——哎嗨——”
那聲音可真大,灰喜鵲開始四處飛躥。
我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喊。
我不止一次跌倒,爬起來再跑。
我不顧一切地喊啊……老梁罵著追趕。我再一次跌倒時,他揪住了我,捂緊我的嘴巴。我奮力掙脫。他的臟手像鐵籠頭一樣罩在我的嘴上。這只腥臭的手啊,我咯嘣一聲咬了他一口。
“我的媽呀……疼死我了,手完了……”他蹲在地上,抱著手發抖。我拔腿就跑。我沒命地跑。憋住一口氣跑出了叢林。
一出林子,月亮立刻變大了。
我大喘著氣,一低頭才看到身上有血,許多血。摸了摸,沒有傷,是他的血。
老天,剛才我下口可真狠……月亮天里,叢林里飛出一群群灰喜鵲。老天,它們都隨我出來了,簡直把月亮都擋住了……
棟梁//摘自《父親的海》,長江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原標題:“趕走灰喜鵲”,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