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桓玄踱步下車,數個隨從急忙托起他的衣擺,名貴的絲綢在昏暗的陰天依舊散發光澤。他環視官邸,除了不久前兵火導致的殘垣和被洪水泡爛的腐木,沒有任何人影。桓玄臉上浮現出惱怒的神色。
孩童的嬉鬧從不遠處的街巷傳來,殷仲堪割據荊州時,不抑通商,市井繁榮。桓玄占領后并未封鎖水路,因此這座傷城正頑強地療愈自己。一個老叟手持紙鳶,身披漁蓑,身后黃毛頑童拍手歡唱,緊跟不舍。
小孩們圍住老叟,異口同聲地喊道:“畫沙,畫沙,畫沙老虎,打虎打虎。”面對頑童的糾纏,老人并不惱怒,他從粗布袖中拿出一截短木,緩緩俯身,如孩童習字般在沙地上認真地寫畫。頃刻,一只虎皮花貓躍然沙上,貓眼犀利如劍,仿佛下一刻就要躍出沙地,撕咬碩鼠。
“汝要猛虎,贈以迅貓。”老叟聲如洪鐘,留下孩童們圍觀,大步流星地朝桓玄的轎子走來。桓玄臉上擠出久違的笑,沖老者喊道:“長康先生,我已恭候多時。”
那老者便是顧愷之。他端詳著桓玄,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貪婪、野心、自負。他沖桓玄爽朗一笑,回應桓玄的虛偽。“大將軍,他們讓我畫虎,然后自己要打虎。我小名就叫虎頭,你說這多失輩分啊。”
顧愷之柔和的語氣,令桓玄放松了防備。雨停了,二人走入庭院,顧愷之閉目緩步,不發一言,沒有為自己的遲到道歉,也沒有質問桓玄自己被他“保護”的畫下落何處。桓玄按捺不住,轉身向顧愷之淺行揖禮,說道:“殷仲堪之亂,在下得圣上知遇之恩,竭股肱之力討伐,打敗賊人。恰逢先生棄暗投明,真是雙喜臨門。”
顧愷之暗自發笑,桓玄擁兵自重已久,逆反之心人盡皆知。恰逢荊州水災,殷仲堪開倉救民,桓玄趁亂偷襲,擴大割據勢力。天災人禍,使千萬災民流離失所。顧愷之越發覺得自己在他父親桓溫死后離開他麾下是正確的,小人得勢,必不會長久。
桓玄試探著顧愷之,發現他并未面露難色,于是乘勝追擊:“《洛神賦圖》乃先生心血之大成,而當今亂世,烽火四起,應早做打算。長康先生乃我父摯友,只是在先父駕鶴西去后受到了殷仲堪這歹毒小人的蠱惑。希望先生深明大義。”桓玄的語氣越發恭敬,但眼神始終散發著威脅,如同一匹豺狼。
顧愷之突然扶正衣冠,注視著桓玄的眼睛說道:“眼以傳神,以神注形。我年少時過于浮躁,宓妃之眸應清正神明,靈動活潑,而我著筆過端。曹子建幸免于同室操戈,流放他鄉,空負才華,卻于亂世無所作為,眼神應當飽含離憂,我卻筆鋒銳利,荒謬絕倫。應逐筆重畫。”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發出最后的音節。
桓玄心中暗罵喪家犬,但老練與狡猾讓他并未聲張。他緩緩從腰帶中拿出一片枯黃的落葉。“聽聞先生云游四海,為求隱身方術。麾下有一奇人,于渤海求得此葉,聽聞以此障目,便可隱身。”顧愷之接過葉子神色自若。
桓玄接著說:“下次再會,相信彼時先生已然得道,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隨著桓玄嘲弄的話語,黑色的侍衛潮水般退去。
今夜沒有月亮,依照桓玄的要求,又有一位遮著頭紗的少女被帶到營帳。桓玄側臥床前,面前攤開《洛神賦圖》的臨摹圖。本該是曹植的位置被畫上了他自己的肖像。
桓玄溫柔地將少女攬入懷中,輕聲問道:“你是宓妃嗎?”他掠開頭紗,只看見一個淚流滿面的驚恐少女。
“你不是洛神。”桓玄笑了,笑聲越發凄厲,“你不是洛神。”他揮手擊打少女,少女滾到角落,低聲嗚咽。“你要回到天宮中嗎?”他的語氣突然放低,“我的父親輕視我,我的兄長迫害我,我在洛水與你相遇,對不對?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回避你,這難道沒有打動你嗎?我是英雄,我更是忠臣!”他頓了頓,然后凄厲地大喊:“我會變成皇帝,九五至尊!”陰影里蜷縮著的丫鬟聽到了桓玄的吟唱,是曹植的《白馬篇》。
時間回到34年前興寧三年(365)的盛夏,金陵城熱鬧非凡,城內熱浪陣陣,而城郊的瓦官寺卻陰涼清爽。顧愷之跨過門檻,沒入古樹的蔭蔽。細小的光點照亮他青黑的發絲。
為了給寺廟翻新籌措資金,瓦官寺的功德箱被刷上了鮮艷的紅漆。顧愷之在此駐足片刻,隨后大步流星地朝住持室走去。
清洌的茶香在木質的屋子里蔓延開來。“佛堂上不可戲言,施主此話當真?”
“一百萬錢,不少分文,若有盈余,則請賑濟貧苦百姓。”
眼前的少年讓住持目瞪口呆。眼下萬錢尚未集齊,他竟要捐出百萬錢,這無異于癡人說夢。這意氣風發的少年就是顧愷之,雖然早聞他詩畫精通,但畢竟眼見才能為實。住持低頭不語。
顧愷之洞察了住持的憂慮,爽朗一笑:“大師不必多疑,小生我自備畫材,只需貴寺一面空閑白墻,便可提筆作畫。無須貴寺提供錢財。”
“寺院已有壁畫,施主之作有何新意?”
顧愷之沉思片刻,答道:“畫作成后,愿當眾為神眼點睛。”
顧愷之的畫作完成了,一個病容憔悴但神情莊嚴的神明佇立在高大的寺墻上,活靈活現,仿佛隨時要走入人間,救贖世人。
他雙眼空洞,但面容祥和。顧愷之要為神眼點睛的消息傳遍了金陵城,游人接踵而至,無不動容贊嘆。謝安特意趕來觀摩,贊嘆稱奇,夜晚便就地和衣而臥,端詳著畫睡去。
即使觀看點睛需要捐贈一筆不菲的費用,那天仍然人山人海。日過晌午,顧愷之身著青衣,立于畫的一側,紋絲不動,氣定神閑。突然他側手一揮,金漆的畫筆反射著炙熱的陽光。他大步向前,衣袖迎風翩飛,如同宣紙上蕩漾開的濃墨。隨著他手起筆落,一雙新生的眼睛開始燃燒火焰。頃刻間,這光退卻暗淡,變成漸漸消逝的晚霞,又化成微光,宛若廣袤宇宙中的星辰,漸行漸遠。
每一個注視這雙眼睛的人,都看見了自己。
時間匆匆流淌,轉眼已是元興二年(403),桓玄自從兼并長江上游后,勢力越發強大,又不費一兵一卒,占領了京城建康。身為桓玄手下,劉裕步步高升,被委以重任,率兵前往南方,平叛妖賊余孽盧循,大勝歸來。現在桓玄的野心人盡皆知。
他實際上已是朝廷的掌權者,不久前剛加封自己為楚王,離自立為皇帝僅一步之遙。
尚書令桓謙與他的堂兄弟桓玄有相似的體態,常年錦衣玉食的生活使他臃腫肥碩,但他的神態與桓玄大不相同,有一種甘居人下的氣質。他走在甲胄閃著金光的劉裕旁邊,滿臉堆笑,更像是一位隨從。
他們走在桓玄的別墅里,這座別墅位于建康城郊的丹陽郡,依山傍水,鳥鳴嚶嚶。劉裕一言不發,目光沉穩。桓謙帶他拐進一個昏暗狹長的走廊,劉裕的馬靴踏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跟隨著桓謙一步步走向走廊的深處,劉裕的神經越發緊張。
劉裕的緊張并非沒有來由,出發來此地前,他早已與多位將領聯絡,約好等桓玄稱帝,便名正言順地討伐他,逆天改命。
桓謙在一面沉重的銅墻前停了下來。他將火把舉高,劉裕清晰地看到銅墻上方懸掛的巨大轉輪。輪盤轉動,銅門徐徐移動,里面的光芒不可抑制地沖出,映入眼簾的是金碧輝煌的大廳,其中遍布詩畫圖卷,巨大的夜明珠擺放在書畫之間。
這個隱秘的大廳呈長方形,離劉裕最遠的一端鋪開一幅畫卷,光芒四射,如同神物。劉裕看得入神,畫卷一端是人間的車馬,一個端莊的男子眼神深情。畫卷的末端是一個乘風歸去的仙女,眾仙圍繞如眾星捧月,但眉目間有無法掩飾的傷感。
“此乃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兄長受其所托保管,待平定天下后歸還。”桓謙的語氣十分自豪,這令劉裕不寒而栗。
劉裕知道顧愷之晚年對政局萬念俱灰,求仙問道以逃避現實,但終究保存著文人的骨氣,不肯趨炎附勢。然而有傳言說桓玄奪了他的真跡,并將一個空箱子放在他面前羞辱他,說替他保管的畫全部幻化成仙飛走了。顧愷之竟然癡癡大笑,稱贊說是楚王的神性感染了畫,讓它變成了仙人。
“當今朝野盛傳晉楚禪讓一事,將軍如何看待?”一旁的桓謙突然發話。
“楚王智勇雙全,謙讓愛民,桓氏乃世家大族,聲名顯赫,萬民擁護。”
目不識丁的武將竟然出口成章,桓謙暗自對他刮目相看。
于是接著說:“將軍戰功赫赫,兄長委派我領將軍挑選獎賞,這里的書畫任君挑選,除了《洛神賦圖》,此乃我兄長的心頭摯愛。”
4d603cb7402d607b1c299803a15aa117“武人不解雅興,對書畫一竅不通。但楚王之恩如同涌泉,不敢辜負,斗膽向楚王索要珠寶,我鑲嵌于劍上,以此激勵殺敵之志。”
桓謙喜上眉梢,劉裕不僅驍勇善戰,而且聽話,更重要的是他目光短淺,只注重蠅頭小利,此人構不成威脅。桓謙神態松弛了下來。劉裕發現自己的策略起到了效果,緊繃的心也放了下來。
桓謙對這些藏品如數家珍:“顧愷之為畫圣當之無愧,《洛神賦圖》初到之際便于畫中鶴立雞群,尤其是洛神宓妃的雙目,起初如蒙灰沙,過了些日子便褪去灰蒙,愈加清澈。”
劉裕凝視著《洛神賦圖》中宓妃的雙眼,上面仍蒙著淡淡的灰色,但他感到那層灰下面封著的,是一團生生不息的火焰。
同年冬,桓玄稱帝,改元永始。數月后,劉裕舉兵討伐桓玄。
永始二年(404)五月,離黃岡不遠的崢嶸洲露出大塊的灘涂。桓玄望著身后連綿不絕的戰船,心生悲寂。三個月前建康城外的覆舟山上,劉裕起義軍使他短暫的夢境幻滅,再多的戰船也無法讓他變回君王。現在,每當他看見燃燒的火焰,便會想到那天夜里從覆舟山上傾覆而下的火苗,摧枯拉朽地吞噬了他的城防。
那天黎明到來得特別早。建康城短暫的主人桓玄和僅剩的親信跳上一艘漁船,逆流而上。翻涌的江水打濕了桓玄一行人的衣服,但船艙里的《洛神賦圖》卻安然無恙。這是桓玄在倉皇出逃時唯一帶走的東西。
這三個月來,桓玄整日與畫卷相伴,日夜不眠。仿佛他的誠意打動了神明,劉裕的追兵在半路被擊退,桓玄成功撤回長江上游,休養生息。神奇的是,在這顛沛流離的日子里,伴他左右的那幅《洛神賦圖》竟然越發鮮明生動。洛神的雙眸仿佛緩慢擴大的湖泊,晶瑩剔透。桓玄直視洛神的雙眼,權力之欲在他內心重新燃起,“你會住進皇宮的,我們一起。”
他不由得想起兩年前找顧愷之拿畫的場景,那是為數不多的能完全滿足他那貪婪的自尊心的回憶。顧愷之完全屈服于他這個還未稱帝的“楚王”,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
當時他找顧愷之拿畫時,顧愷之竟然興高采烈,沒有絲毫不舍。“楚王,我重畫了洛神的眼睛,雖然現在是灰蒙蒙的,但隨著時間流逝,薄霧會漸漸褪去。因為我用了特制的顏料,能讓洛神的眼睛更加傳神。等這層灰散盡后,宓妃會從畫里走出來,成為大王您的妃子。”
桓玄仰天大笑,吩咐身邊人將箱子抬上來,里面裝著顧愷之的許多畫作,桓玄答應今天還給他。顧愷之打開了箱子,里面只有一片樹葉靜靜地躺在底部。
“先生是否還記得我贈予你的渤海仙葉。不知先生隱形之功練得如何,可否看出被這葉子隱形的畫卷。”顧愷之抱著箱子,癡癡地笑。
暴雨降臨,江水猛漲,波濤洶涌,即使是最大的戰船也在搖晃。數日之后暴雨停歇,劉裕的水軍到來了。兩軍對峙,夜晚,戰船上燈火萬千。桓玄在他的戰艦中,將《洛神賦圖》擺在指揮室,畫面上的洛神注視著江上窮途末路的火焰,桓玄注視著洛神的眼睛。
劉裕軍有退卻之勢,桓玄逆風追擊。追到一片狹小的水域,劉裕軍突然迎面突擊,擂鼓震天。桓玄意識到不對,但為時已晚。劉裕的伏兵開始將火把向他投擲。
東南風更強烈了。桓玄注視著洛神的眼睛。洛神的雙眼如同破繭的蝴蝶,濕潤、鮮活。那層霧靄已經完全褪去。突然,他嗅到墓地里靈火的氣味,是白磷。他看見畫卷上洛神的眼睛化為火焰,迅速蔓延,游動,宛若一條著火的游龍。
遠處的劉裕看著他的敵人桓玄和桓玄的戰船被火焰吞噬。江面再次回到平靜。
王海紅//摘自中國校園文學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