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美食千萬種,但是時間一長,大多已淡忘。唯有娘的煎餅,讓我絡生難以忘懷。
那是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我們這里家家戶戶半年糠菜半年糧,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更是饑餓難熬。嚴重營養(yǎng)不良引起的肝病、水腫病人特多,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特別是嬰幼兒。我村南崖下有個“舍兒崖”,常常有小孩子死后到那里一扔了之。那些可憐的孩子,短短的一生,死了連一锨土都不到。記的我下面有兩個不足周歲的弟弟相繼被扔到“舍兒崖”下去了。
昨天晚上剛睡了不大一會兒,朦朦朧朧的聽見娘小聲對父親說,“……我們家老的老小的小,今天已經(jīng)兩天揭不開鍋了。咱爹八十七了,腿、臉都腫了,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啊!孩子們也瘦的皮包骨,再這樣下去就要出事了!”我立馬清醒。父親在很遠的地方教學,很長時間才回家趟,看樣子這是剛剛到家。父親好像是說,進家門前,去玉米地里看了一下,玉米水泡粒兒了,要不就先掰幾個棒子,救救急。娘說,“這怎么行呢,咱們家半年的口糧啊!才剛水泡,太可惜了!”“那又有什么辦法呢?糊弄一頓算一頓吧!” “唉一!”娘又長嘆了一口氣,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見娘已攤了一大摞煎餅。陣陣酸甜的煎餅香味兒撲鼻而來。原來娘昨晚去自留地把剛剛長到水泡粒的玉米棒狠心掰了八九個,剁碎摻上花生皮和糠磨成了糊糊,經(jīng)過一夜發(fā)酵,微甜微酸,甜多酸少,恰到好處。娘遞過來兩個熱乎乎的煎餅。我迫不及待的接過來,正要大口吃了下去。娘卻厲聲說: “應該先給誰吃?!”娘的喝問使我立馬清醒:“先給爺爺奶奶吃!”然后拿著煎餅飛快向爺爺奶奶屋子跑去。從爺爺奶奶屋回來,我把爺爺奶奶的高興勁兒學紿娘聽,同時也把爺爺邊吃邊念叨他的六個親弟弟的事情也告訴了娘。娘嘆了口氣說:“長兄如父啊!”這時娘才把一個熱乎乎的煎餅遞給我,愛憐地說了一聲慢一點吃。可我還是三口兩口吃了下去,當我眼巴巴的等著娘把第二個煎餅遞過來時,沒想到娘說:“吃一個解解饞就行,再湊合著吃點別的吧。”只見娘把煎餅疊的整整齊齊,兩個一疊分放著。然后,吩咐我紿二、三、四、五、六、七爺爺家分別送去。最后用包袱包了四個讓我給姥娘送去。
姥娘家在奶頭崮山南坡,五里地遠。剛走了不到一半。肚子餓的咕咕叫,口中清水直流,實在是走不動了。我不得不在地堰上坐了下來。神差鬼使地悄悄解開了包袱,小心翼翼地從每個煎餅卷內(nèi)芯處撕了一小塊,然后再認真疊起來。這樣,粗心的人是看不出來的。但是我仍然又擔心又內(nèi)疚,一邊吃著香噴噴的煎餅,一邊在找原諒自己的理由:“沒關(guān)系。送去后,老娘也會讓我吃一個呢。就是娘知道了也能會怎么樣?”這時,天突然陰了起來,接著烏云翻滾,一陣狂風起,一聲悶雷,豆大的雨點嘩嘩落下來。我抓緊包起煎餅飛快的往回跑,氣喘吁吁的跑回家,娘接過濕漉漉的包袱,把煎餅一個一個揭開涼好。突然,娘的臉色刷的一下陰沉了起來,比剛才路上天陰得還勵害。我不得不承認偷吃了煎餅的事。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還沒說完,娘大呵一聲:“你不用說了!給我跪下!”然后擼起袖子,一手抓起了燒火棍。我立馬跪下,娘從來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火,我嚇的閉起了眼睛,準備著挨一頓狠狠的打。燒火棍兒啪啪啪打了下來。沒想到的是,燒火棍竟然打在了娘自己的手臂上,娘那胳膊立馬紅腫起來,有的部位已出血,我急忙跪爬過去緊緊抱住娘的胳膊哭喊著:“娘,我錯了!別打了!別打了!要打就打我吧!我記住了!再也不敢了!”
娘一下子把我緊緊攬進懷里,抱頭痛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把給姥娘的煎餅換上新的。一數(shù)還只剩十二個煎餅了。娘說,留下六個給上中學的哥哥捎飯用,其余六個全部送到爺奶奶屋里去。結(jié)果忙活了一天一夜的娘,竟然一個也沒舍得吃!
參加工作成家后,三十斤的定量根本不夠,常回家拿煎餅。有時兩個月一包袱,有時一個月一包袱。那時農(nóng)村小麥少,這樣我也正好節(jié)省下點糧票給父母買饃饃用。
春來秋往,時光流逝。孩子們漸漸長大,父母也弓腰駝背白發(fā)蒼蒼了。溫飽已不再成問題,我家口糧早已不再需要補充。特別是老人已經(jīng)不能再做那些繁重的體力勞動了。我每次回家都請求父母不要再攤那么多煎餅了。可是母親還是依然在攤。掄笆子煎餅,刮笆子煎餅,滾煎餅,每一次換一種做法。說是讓我和孩子常換換口味。以后有了磨糊機,可是頭發(fā)蒼白父母仍然一人抱一根磨棍,圍著那石磨一圈又一圈,說磨糊機磨的沒有石磨的好吃,買的機器煎餅更沒有手工攤的香。母親不顧年老體弱,常常做出許多新花樣,麥子煎餅卷蒜苔的,小米煎餅卷香椿芽的,還有煎餅夾野菜的、夾芝麻鹽的,用刀切成各種形狀,托村里開拖拉機的人給捎到縣城我家來。有一次,為了讓他的孫子吃上新鮮花樣的熱乎煎餅,七十多歲的父母親忙活了近一個通宵。大清早,父親乘早班車從鄉(xiāng)下送到縣城來。停車點離我家有一華里多,父親來到我家時,我們竟然還沒起床。我大聲喊著孩子們:“快起床來!”然后,一邊為父親倒茶一邊心疼地責怪著父親,父親竟然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聲音懦懦的,像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娘說,你娘說,你胃消化不良,吃發(fā)酵了的煎餅好消化。孫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跟不上不行,必須給他們勤變變花樣……。你娘說,叫我早點送來,讓你們好吃上個熱乎煎餅。城里睡覺晚。我,我應該在門外再等一會,那樣就不會影響孩子們再睡一會兒了。”聽了這話, 我更心疼父母。我是想千方百計制止老人家千萬不要再受這累了,沒想到會這樣。我更后悔我的態(tài)度。我千不該萬不該用這種囗吻對父親說活。這內(nèi)疚一直在抽打著我的心靈深處,特別是父母離世之后。
無論什么過錯,娘總是先找自己的原因。無論何時何地,娘心中總想著老的小的,唯獨沒有她自己。
多少次,我一拿起煎餅,就淚流滿面了,妻子心疼地說:“你怎么沒完沒了了啊?”
吃娘的煎餅,學做大寫的人。
娘的煎餅永遠在兒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