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王芳芳與前來接班的趙大夫以及護士交待好工作后,相互擁抱了一下,彼此祝福新年快樂。與同事道了別,王芳芳摘下頭上的白冠,穿上藍色羽絨服,拉鏈往上一拉,把那一頭長發往后腦勺一擼,塞進羽絨服的衣領里,扶正眼鏡,朝醫院的大門走去。她腦海里浮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買東西,先去婆婆家,然后回娘家過年。
今天是豬年的臘月廿九,明天三十就放假了。去哪過除夕的問題,幾天前就和愛人討論了幾次,總是不了了之,每次在爭執不下的時候,倆個人都有回避的意思,離年越來越近了,看來是回避不了啦。兩天前,丈夫宋開放終于同意回芳芳娘家過年。想到要回家過年,芳芳的心里很是高興,這兩天一直算計著都應該買點什么東西,給婆婆家和自己娘家。
芳芳打開車門時候還在想這事,車剛一開出車庫,心思就被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對方是醫務科長,通知她參加馳援武漢醫療分隊,三個小時后,到院黨委書記辦公室報到。電話中的口氣不容推辭,說有困難直接打電話找院黨委書記。芳芳這才覺得新冠疫情突然離自己很近,已經不得不直面這個現實。
武漢的疫情在醫院已經傳開了,網上更是炸開了鍋,現在提升到了組織層面,芳芳來不及多想,對著電話說道:“知道了,準時報到。”隨后,她撥通了愛人宋開放的電話,如實告知。手機那頭,沉默了好一會,芳芳還以為是斷線了呢,對著手機不停的“喂喂”,手機里才傳出宋開放的聲音:“別喂了,我也接到通知,五個小時后到衛健委集合去武漢,我剛想打電話告訴你呢。”
“那怎么辦?”芳芳心里像被塞上了一團亂麻,“我都答應單位了。”
開放想了想,說:“我是推不掉了,因為我是這次醫療隊的隊長,你給你單位回話,你就別去了,我們倆就去一個,組織會同意的。”
芳芳聽了,心里一急,忙對著手機喊:“開放,我真的很珍惜這次機會,這是我最好的一次表現機會,表現好了,說不定,回來就能立功,會提升成胸科主任呢,你都功成名就了,你去給組織說,你放棄,好不好?”
見芳芳如此心急,開放想自己這下可又點著了炮仗捻子了,芳芳是急性子,一點就著,看來倆個人都不能推。于是,開放權衡了一下,說:“別急,老婆大人,我們都去吧。”
“那孩子呢?”
“孩子好辦,你家我家一邊一個。我現在就給老人家們說,你快回去,只想著給孩子們帶什么東西,我們現在都往回趕。”
開放像領導一樣做了簡短的安排。芳芳似乎習慣開放的安排,因為開放的安排總是有條有理,她就是因為欣賞開放的果斷,善于解決難題,才喜歡開放的,自結婚后,她形成了順從的習慣。
但是,今年的春節,芳芳就是想打破這個習慣,為什么每年都要在公婆家過年,自己從來都沒有提過什么要求,雖說年三十過后,初二就回了娘家,但意義不同,她想在娘家過個年三十,想和父母一起守歲,尤其是臘月廿六休班回趟家,這種愿望更加強烈,父母都已經七十多歲了,生活自理沒問題。但明顯看出狀態不如往年,以往爸媽可沒有對付過日子的現象,總是提前把為她做的菜都買好,甚至把去舅舅和大姑家的東西都準備妥當。可那天回家,爸說等你回來再買吧,倆個人簡單點好,平日也和過年差不多,芳芳心里感受到一種晚景凄涼……于是芳芳當時就說,今年我們都回來過年吧,爸媽還是像以往一樣,表示不同意,在那過還不都是一樣,年年都是你們包完年三十的餃子才回去,和住一宿有什么區別呢。其實,芳芳的心里很想和媽一起守歲,便據理力爭說服了開放,又征求了公婆的意見,才定下來要回娘家過年的。可現在再想這事就多余了,這個年是注定過不成了,四口之家還要四處分散。芳芳的心里一陣發酸,為什么自己的心愿總是受阻呢?
芳芳回到家就開始整理老大兒子布布的書和老二女兒果果的玩具,還有平曰里孩子們的衣物,各裝一箱,隨后又炒了一碗面條菜,回來下面快,雖然簡單,可也是一頓團圓飯啊。全家人一定要吃頓團圓飯。這時,她才想起來,自己忘了與開放交待把兩個孩子都接回來,孩子們都在爺爺奶奶家,轉念一想,爺爺奶奶家也近,在一個小區,僅隔一棟樓,一會兒去接也不遲。
半小時后。芳芳聽到了腳步聲和開門聲,還有女兒的喊媽聲,開放竟帶回了布布和果果,芳芳心里被一種幸福感彌漫。從前,兩個孩子也會和開放一起回來,也會這么一前一后的喊媽媽,幸福感卻沒這么強烈,強烈到心里酸酸的感覺。
飯很簡單,油潑面,一人一碗。不同的是兩個孩子的面煮的時間長點,軟一點而已。
一家四口一邊吃著飯,開放一邊交待,布布都十歲了,也是姥姥帶大的,吃完飯,你就送布布去姥姥家,然后直接去單位報到,任務接了,就別落后,轉頭問布布,行不行。布布當然高興,叼著面條點著頭。開放表示自己送果果去奶奶家,還讓芳芳告訴岳母,自己就不過去告別了。
芳芳心想,這家伙,安排事情總是很周到,果果剛剛三歲,一直是爺爺奶奶帶著,當然再合適不過了。隨后,她有些心痛開放這般費心,于是調侃地說:“宋書記,你安排得很周到,我完全接受。”開放嚴肅地說:“王副主任,你要有思想準備,到了武漢,環境變了,那里的情況還不知怎么樣呢。”
“我知道啦。”芳芳岔開了這個嚴肅的話題,“你拿好果果的衣服就行了。”她知道再說下去,自己的眼淚就不爭氣了,她真的不想在兒女面前落淚。
剛剛放下碗筷,公婆就進來了。公公說,估計你們也該吃完飯了,來接果果了,你們要忙就忙去吧,國家用著咱的時候不多,去吧,你倆都注意安全,保護好自己。然后,公公又吩咐開放,讓他和芳芳一起去送布布,跟他們二老打個招呼。
芳芳很感動,真想沖上去擁抱一下公公,最終還是擁抱了婆婆,用低低的聲音說了句“謝謝,費心了。”就這,那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滾落在婆婆的肩上。婆婆用那溫熱的手掌不停地拍著芳芳,像哄果果似的說:“果果有我呢,這兒我收拾就是了,開放接果果的時候都和我們說了,放心去吧。”
芳芳再回頭時,開放已經拎起了為布布收拾好的包包,牽著布布的手,正等她呢。芳芳又去抱了抱果果。果果揚著小臉,說:“我不想讓媽媽值班。”芳芳親了親女兒,說:“媽媽值班回來會給果果買好多玩具,乖乖聽奶奶爺爺的話。”果果還是不情愿地說了句“那好吧”,在芳芳臉上也親了一口,說:“早去早回,路上小心點。”
芳芳和開放一人一車庫,朝芳芳娘家駛去。
開放是改革開放那年生的,公婆為了紀念時代,就起了這個名。公公說他當年就想下海,可婆婆不讓,說當老師就挺好的。
公公后來就轉到行政,在正處的崗位上退下來。婆婆是高級講師,兩年后從一所黨校校長的職位上退下來,屬于職業女強人。在這樣的家庭里,芳芳總覺得自己地位有點低,一想到自己父母都是企業職工,心里就總想著要干出一點成績,別讓婆婆看不起。
在醫學院上學的時候,芳芳和開放一樣學臨床,不同的是開放學中醫,芳芳學的是西醫。談對象時,倆人就打嘴架,開放說自己是傳承中華的古老文明,芳芳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芳芳則說中醫是一根筋,自己則是見山開路遇水搭橋,有病灶的地方割掉,再連通不是一樣嗎。
開放帶芳芳見公婆時,公公沒有說什么,婆婆就說中西醫結合好,可以相互幫助,說有頭頭是道,給芳芳的第一感覺,這個婆婆不好惹。果然,結婚后,芳芳第一次做韭菜炒雞蛋,婆婆就說韭菜炒雞蛋中的雞蛋要軟一點好,口感好。明擺著,是嫌她炒得有點干,不好吃。她把自己的感受給開放說過,開放說,你看我媽慈眉善目的樣,哪有壞心,就是愛嘮叨、愛指手畫腳,當領導當慣了,別跟媽較真。
話雖然這么說,可事實上,芳芳在家里做任何事,都覺得背后有婆婆的影子,好像婆婆時刻都在盯著自己,所以,芳芳很少回婆婆家,芳芳相信時下流行的那句話“距離才能產生美”。可終歸是人家的媳婦。每次回家,那個慈眉善目的婆婆就總想與這個醫生媳婦套近乎。
婆婆總愛講一堆道理,比如,婆婆說女人先把女人的該做的事做完,讓男人先干好,二人不可能同時前進。這種觀念深深地刺痛了芳芳,而更讓芳芳與婆婆產生隔閡的是婆婆一退休就鼓動著芳芳再要一個孩子,給布布做個伴。婆婆思想較傳統,認為過日子就是過人,沒有人怎么過日子,反正也退休了,幫著帶帶孩子。難道是因為沒帶著布布,婆婆很想彌補一下帶孩子的遺憾嗎?
芳芳很反感婆婆的想法,拿自己當什么,你們都干事業,我生孩子,我是生孩子的工具嗎?但開放也是軟磨硬泡,說要個女兒將來貼心,就在這猶豫中,果果就來了。
果果的到來,絲毫沒有影響到芳芳的生活,懷果果的時候就寫了篇論文投在一家國內有影響的雜志社。由于那家雜志很有權威性,芳芳也就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并沒有報多大的希望。在果果出生后的第四個月,報社發來了聯系函,是有關刊登論文的相關事宜。這件事情讓芳芳又燃起了工作的熱情和希望的烈焰。
產假休完后,芳芳就把果果交給婆婆帶,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在她的心中,一來婆婆答應的生二胎由婆婆帶,她也應該帶,布布是自己娘家媽一手帶大的,那時婆婆公公還都沒退,現在自己的父母都年齡大了,公婆剛退休;二來開放都升成中醫院的黨委副書記了,是主任醫師,還是醫院的心肺學科的骨干,而自己還只是個主治醫師,想在近幾年升個副高。可是現實很殘酷,女人結婚生子,一晃五六年就過去了,本來芳芳在懷果果之前有個晉升職稱的機會,眼看都成功了,卻被一場“醫鬧”給按下暫停鍵。
起因是芳芳收治了一個叫張亮的病人。病人半年前的五一節前后做了腰部手術,由于進入冬季,病人感冒咳嗽住進了醫院,住院后病情加重,屬于慢阻肺,為了緩解肺功能,霧化器、吸痰器都用上了,但病人由于長期臥床,肺功能退化嚴重,呼吸極為困難。芳芳是主治醫生,她建議上呼吸機,效果還不錯。但是,病人從重癥監護室出來的三天后,病情急轉直下,救治無效死亡。開始是張亮的老婆帶著親戚來鬧,阻止把尸體送往殯葬館。后來,張亮的兒子張小飛從外地趕回來,聽了家人的敘述,更是在其母親的煽動下,張小飛認為一個感冒是不會死人的,偏說是芳芳醫生診斷不利導致死亡,就糾結親屬到醫院擺花圈拉橫幅,還追打芳芳,致使芳芳在躲避追打時右腳腳踝骨折。
院方為更好地平息此事,讓芳芳以骨裂為由休了三個月的假,病人家屬才慢慢地偃旗息鼓。這件事對于芳芳來說就是一場噩夢,一提張小飛的名字,芳芳的神經就會緊張。有段時間,芳芳在夢里經常夢見自己被人追殺,醒后要好久才能入睡。最要命的是當芳芳腳好上班后,晉升副高職稱上報的事已經成了過去時。芳芳為此懊惱了好一陣子,幸好有開放的勸解和不斷地寬慰,才算是度過那段最困難的時光。
好在休完產假上班不久,趕上了年底科長崗位競聘。芳芳憑著自己的實力,當然也有院領導的平衡,她坐在了科室副主任的位置,也算是對她之前沒報上副高職稱的一個補償。
(中)
芳和開放沒敢在娘家多呆,怕誤事,便各自開車回單位報到。
芳芳到單位一看,差點掉下眼淚,同事們正在收拾東西,吸氧機正在裝箱。芳芳也想伸手,被院長攔住了,稱芳芳是出征的戰士,怎能讓戰士缺槍少彈上戰場呢,快去準備一下自己帶的東西,然后單位有車送到集結地。
其實,芳芳的個人物品同事也幫著準備齊了,連女性的特有物品都有,護士長又?給她一沓內衣褲和一札扎頭發用的橡皮筋。芳芳接過這些東西,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回辦公室,操起剪刀,對著那面熟悉的鏡子,將自己那習慣往后一擼的長發,來了個自我了斷——剪成了短發。她再走出辦公室時,人們都驚呆了。她笑笑對大家說,這樣省很多事,又主動地上前擁抱戰友,帶著暖意和信心準備啟程。
去武漢的醫療隊來自全巿的各大醫院,共有76人組成。集結后,衛健委的領導在出征儀式上宣布宋開放為帶隊隊長,臨時黨支部書記,要求這個臨時黨支部要將醫療隊一個不落地帶回來。領導十分動情地囑咐大家注意防護,平安返回。
飛機上,芳芳和開放的座位不連號,開放曾問過芳芳要不要調整,芳芳說不用了,又該引人注意了——經過集結、飛行、住酒店、防護培訓、直到分配工作任務等一系列過程,他們都沒有暴露這種夫妻關系。他們在同一個時空,很近卻不能公開,生怕給組織增添麻煩,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讓兩個人很興奮,仿佛又回到了談戀愛的日子。
芳芳給開放發信息:我們會不會也感染?開放:要對自己有信心,我們是醫務人員,連我們自己都沒有信心,患者還指望誰啊。芳芳微笑著看屏——沒事的時候,倆人聊著微信,相互鼓勵。
芳芳:你信心有多大?
開放:告訴你,我心中已有一方,只是在用量上要琢磨琢磨……
芳芳:是啊,歷朝歷代瘟疫不都是中醫用中草藥解決了問題。
開放:對,我這幾天就翻多許久這方面的資料。
芳芳:你是有備而來呀。
開放:你沒有準備嗎?
芳芳:我只有心理準備,還不知道醫院和患者都是什么情況呢,能救一個是一個吧。夫妻倆的目的都很明確。
到達武漢后,很快,組織對他們工作就做出了安排,開放安排到中醫組,芳芳被安排在心胸科,夫婦倆在同一家醫院不同的兩個組,這完全在他們的意料之中。又不是來度假來旅游的,自己是肩負使命而來。
芳芳隨支援醫療隊來到醫院的心胸科,醫院方又一次全方位地介紹院里的情況,還配有專門的人員帶著芳芳熟悉工作環境介紹工作流程。交班的醫生向芳芳介紹了二十個床位的患者情況,芳芳將病例逐個翻著,用心做著標記,將重、較輕、輕都做了區分。突然,一個名字刺痛了她的眼球:張小飛!
她神經都開始緊張起來,心想不會這么巧吧,但往下看,患者的居住地竟完全與那個魔鬼張小飛在同一地方,那個地址,那個張小飛,芳芳是不會搞錯的。
晚上休息的時候,芳芳將這個有關張亮的信息發給了開放,同時也發給了自己的爸爸媽媽。開放的回復是半開玩笑地囑咐她別公報私仇,媽媽則是從以德報怨的角度來勸服她。她想我還什么都沒有做呢,就有了這么多擔心!但這個在異鄉的第一個夜晚,芳芳的腦海里不聽使喚地有著各種假設,甚至做夢都在給張小飛打毒針;醒來出了一身冷汗,問自己怎么會這樣呢?
隊長分配好任務,芳芳穿上防護服進入隔離區,開始整理病人的檔案,熟悉病人的情況。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音,只聽有人喊上呼吸機。芳芳來不及多想,抱起呼吸機就趕往出事的病房,護士還在壓胸,但芳芳的經驗告訴自己,沒救了。這是一個十五歲叫子涵的小女孩。孩子的頭發散亂地飄落在枕頭上,枕邊還放著一張全家人的照片,所有的監測設備上都是直線,發著可怕的報警聲。芳芳接著護士的動作做了十幾個壓胸,護士也連接好了呼吸機。芳芳又查看了小女孩的瞳孔,聽了心率,她生出了一種愿望:讓小女孩安靜地走吧,別再打擾了。于是,她轉身把這個決定告訴在場的所有人,有一個護士竟坐在地上哭了。
小女孩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而照片上的女孩子永遠燦爛地微笑著。一位醫療人員扶起攤坐在地上的護士走出病房,仿佛剛剛走下戰場,打了一場失敗的戰役。走進醫生辦公室后,這五個人的隊伍立即哭出了聲。芳芳說別哭了,我們的口罩這么緊張,口罩濕了怎么辦,我們還要戰斗啊,這句話驚醒了所有人,哭聲慢慢地弱下來。護士長帶著哭腔說,子涵的父親前一周走的,她的媽媽第三天走的,臨走前那眼神滿是乞求,讓我治好她的孩子,我沒有辦到。
芳芳抬起笨笨的手臂,拍了拍護士長,隨后整理好孩子的衣服,又輕輕地擦拭著孩子的瞼,帶著全體醫護人員向孩子遺體深鞠躬。我們繼續戰斗吧!現在想辦法,把危重、重病、輕病進行分類,我們沒有時間哭了。
芳芳把厚厚的一摞病例搬出來、開始分類。張小飛的名字再次刺痛了芳芳的神經,張小飛,張小飛?芳芳多么希望此張小飛非彼張小飛呀!看到這里,芳芳無法控制自己,平時筆在手上總喜歡在手指間轉一圈,現在芳芳已失去了這份悠雅,用手中的筆在張小飛的名字上戳了一陣。最后,她把拳頭砸上去,拳頭在紙上又變成巴掌,將這頁病歷抓在手中,仿佛這病歷就是張小飛,她要把這張小飛捏碎搗爛!
芳芳身邊的一個武漢本院李醫生扭頭發現了她的異常,問道:王醫生你不舒服嗎?
說著,李醫生身子轉向芳芳,伸手去拿被她撕爛的病歷。芳芳的一對眉頭已經扭在一起,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撤手放開病歷紙。為了轉移視線,手捂住頭部,說:“我可能是受到了刺激。”
李醫生安撫芳芳道:“對不起,你一來,就讓你面對死亡一課,我理解你。你抱著呼吸機到病房,就是想搶救,但沒用上……”
在李醫生的絮絮叨叨中,芳芳緩了過來,對李醫生說:我來吧。一邊說著一邊接過被自己撕爛的張小飛病歷,一片紙上已經有“張小”了,芳芳要找“飛”,在一個三角紙片上發現雙肺有毛玻璃密度影及網格影,又一個紙片上寫著:37.5度……芳芳完全回歸到醫生的狀態之中,毛玻璃狀陰影是本次新冠肺炎的典型標志。芳芳基本知道了這個叫張小飛患者的病情,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可她不明白的是陜西的張小飛怎么躺在武漢的病床上與自己相遇。
第二天查房時,一進病房,芳芳就認出了張小飛。張小飛的病房住四個人,每張床都拉著厚厚的隔離簾,張小飛在最后一個35床。芳芳還是無法面對張小飛。在查到34床病人時,芳芳交待給李醫生,便出了病房,只是為了逃離。晚上回到宿舍已經很晚了。她把自己今天的情緒如實地告訴了開放,開放糾正了她的思想,告訴她,那不是張小飛,那是生命,一個鮮活的生命。芳芳也沒想到,開放就是用生命一詞打開了自己的心結,自己心里一陣清涼。她努力地調整自己的情緒,又回想了一下張小飛的病歷,想想也是,自己是醫生,是在前線抗疫的醫生,她的心平靜了許多。
當她再次站在35床張小飛的面前時,已完全回歸到了一個醫生的本色,體溫、心率……誰也看不見防護服里芳芳的表情,倒是張小飛本人略顯興奮,因為他聽到了鄉音,這鄉音讓他忘記了以往,喚起他對生命的無限希望。他伸出手拉了拉芳芳的衣服角,說:“醫生,額也是陜西人,救救額。”
“陜西人怎么躺在這了?”
“額想來這達進點年貨,那想到,來的第三天就覺得渾身無力,好像走不回去了,到醫院一檢查,讓住院,還說額幸運,剛剛有人出院空出了床位。額把貨發回去,就住進來了,住進來才知外面封城了,鄉黨,告訴額,額的病嚴重嗎?”
“還好,好像過了危險期,安心養病吧。”
兩天過后,張小飛的病情出現了反復,體溫39.6度伴有咳嗽呼吸困難。值班護士向芳芳反應情況,說病人還一度追問給用了什么藥,是不是大夫換了,藥也變了?芳芳聽后,略微的皺了皺眉頭,心里一驚,張小飛的多疑,自己是領教過的,這樣對他沒有好處。于是在查房時,芳芳最后查到張小飛,見患者確實呼吸困難,剛走到床邊,突然,張小飛一口唾液吐向芳芳,唾液順著芳芳的防護服流了下來,一屋子人全愣住了,芳芳也愣住了。
很快,芳芳就反應過來,說:“我沒事兒,張小飛你是怎么了?”33床的老太太指著張小飛說:“你這個人好缺德,大夫多不容易,冒著生命危險來救治咱們,你爸媽是怎么教育你的。”
張小飛憋紅了臉,眼睛圓圓地瞪著,想張著嘴說話,又喘氣困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面對病床上的張小飛,芳芳的心里已經沒有上一次醫鬧時那么害怕,她知道患者失去了攻擊性,已經對自己構不成威脅了。她不再用逃跑的辦法來逃避醫患的關系,她只是有了一個疑問,難道張小飛認出了自己嗎?如果張小飛真的認出了自己,那將是最糟糕的醫患關系,這會給自己的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她故作淡定地對護士長說:
重新給他吸氧吧,幫助他緩解一下!
說著瞥了一眼張小飛,走出了病房。張小飛望著芳芳的背影,神情痛苦,不知是因為身體不舒服還是來自內心的恐懼,或許還有其他什么原因。
芳芳回到醫生辦公室,大家紛紛安慰芳芳。有人說,那個病人心理變態。也有人說,是不是病人有焦慮癥。聽著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護士長說要不要把張小飛轉到別的病區。芳芳淡淡地回答,沒事,患者情緒有些過激而已!沒事,沒事,先各忙各的吧。
芳芳心想,是不是張小飛認出了自己?如果說認出自己,又是在哪個環節認出來的呢?她看著身旁的同事,看見了防護服上的名字,她恍然大悟,是自己的防護服上的名字暴露了自己。前幾天張小飛對自己還是那么的信任,那么的依賴,今天他的病情有了變化,有了反復,張小飛心理恐懼,認為是自己在針對他張小飛,一定是這樣的!
芳芳從紛亂的思緒中理出了頭緒,心想先不能在同事面前承認自己與張小飛相識,以及與張小飛之間發生的所有不快,那樣會造成其他醫護人員對張小飛認識上的偏見,那樣可能會造成張小飛更大的誤解,心里的創傷更大。此時,她提醒自己一定要從心理上接近張小飛打消他的疑慮。重新建立醫患關系,自己已經是科長了,是帶著任務來這里的,無論是張小飛,還是李小飛,他都是我芳芳的患者。想到這里,芳芳甩了甩他的短發,反復叮囑自己沒事兒,一定要努力去做。
在值班室里的芳芳,保持著最大的克制,但是她的內心已經脆弱到了極點,她真想大哭一場。下班后芳芳回到住處,忍不住流下了淚水。剛巧,開放也來到了芳芳的住處,望著芳芳沮喪的臉和那眼角的淚水,開放問她怎么了,遇到難題了嗎?芳芳擦了把眼淚,把張小飛的情況告訴開放,張小飛的做法太過分,我實在想不通,張小飛怎么陰魂不散纏著我,竟然讓我在這遇上他。
看著芳芳憤怒的樣子,開放說那要不要把你調出來到其他病區呢,芳芳同樣的搖頭,然后掠了下自己的短發說,沒事兒,我今天在病房里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和張小飛之間應該有一個正確的溝通,我想重新建立醫患關系,明天找小飛好好談談,不能讓他在這丟人,也不能讓他破壞我完成任務的計劃。
開放咧開嘴笑了,你的進步還真快呀,長大了。芳芳對開放的表揚很受用,也翹起嘴角,苦苦地一笑。開放看到芳芳這滿是負擔的微笑,伸出雙手把芳芳抱在懷里,騰出一只手把芳芳的碎發往耳后梳理著。芳芳那紅彤彤的小臉完全暴露在開放的眼前,秀色可餐,開放身內涌動起某種欲望。
芳芳感覺到開放傳遞出來的信號,急忙說:“別鬧了,你的中藥那邊做的怎么樣了,我還等你支援呢。”一句話提醒了開放,開放在芳芳的唇上吻了吻,算是對芳芳一個交待,便一拍腦門,說:“是啊,我怎把這個給忘了,我們這就去病房,我去會會這個張小飛,怎么把我老婆把鬧得雞犬不寧。”
芳芳急了,說:你不是去打架吧?開放哈哈笑起來道,我這一介儒生像打架的魯莽之漢嗎?芳芳一下反應過來,開放是要給自己的患者把脈,于是踮著腳在開放滿是胡茬的臉上親吻了一下,說那快走吧。說著兩個人穿上衣服就朝門外走,直奔醫院病房的方向走去。
此時,一直陰雨綿綿的天空總算露出了星光,繁星點點,樹影斑駁在路面上。快到病房的時候,開放提醒芳芳,不要暴露我們的關系。芳芳像早有預謀似的說,我知道,我都想好怎么說了。
換好防護服,消毒完畢,芳芳和開放徑直來到了張小飛的病房。張小飛還在吸氧,其他三位病人有兩位在聊天。芳芳輕輕地走到張小飛的床邊,問他好些沒?張小飛抬了抬眼皮,目光散亂的看著芳芳和開放,微微地點點頭算是回答了芳芳的問話。芳芳接著說,我找來了我們一同來的中醫給你把把脈,我想用中藥來干預治療,你同意嗎?張小飛睜大眼睛看著芳芳,鄭重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芳芳指著身邊的開放說,這是我們馳援隊的隊長、中醫院的黨委書記宋醫生,讓他給你把把脈吧。張小飛從被子里把胳膊伸出來遞給了開放,滿眼希望地看著面前這位身材高大的宋醫生。開放手搭在脈搏上,又看了看舌苔,然后向芳芳點了點頭,表示他已完成了任務。自始至終,開放沒有對張小飛說一句話,倒不是因為這個患者對自己老婆的所作所為,而是作為一個醫者,完全沉浸在如何醫治的思索中。芳芳會意,對張小飛說,休息吧,爭取早點用上宋醫生的方子。
(下)
第二天下午臨下班時,開放還真把煎好的七付中藥給掂了過來。芳芳便吩咐護士送到35床張小飛,三天后,張小飛的病情出現了轉機。這天芳芳查房時,張小飛的臉上露出了平靜的微笑,還主動告訴芳芳,自己感覺好多了,還說謝謝芳芳。芳芳把笑容藏在口罩里,因為她知道,自己打通了患者的心脈,看著日漸好起來的張小飛,芳芳心里高興極了。
幾天后,芳芳查完房對張小飛說,你的體征已接近正常,不再發燒,咳嗽也是偶爾一兩聲,再觀察兩天你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我聯系宋大夫,讓宋大夫再看一次,再吃幾付中藥作為鞏固,你就可以出院,先于我們回家了,張小飛一聽說出院,他心里百感交集,嘴里不停的說謝謝。
張小飛出院的前一天正好是芳芳值夜班,晚上8點左右,護士小張急匆匆地走進醫生辦公室說,35床張小飛呼叫想見值班醫生芳芳。芳芳心里一驚,故作鎮靜地抬起頭,習慣性地往后攏了一下短發故作鎮靜地說:沒事,我就來了。隨后又問小張,35床張小飛有沒有什么特殊情況?有什么不對的嗎?小張回答說,沒有,呼叫的語氣也很平靜,明天就給他下出院通知,已通知他過他了,一會兒我和你一起去。說著,兩人急忙走進消毒區,換防護服。
芳芳一邊穿衣服一邊想,是不是問出院后,給他開中藥的事,如果不是這個又是什么呢,可別出其他什么幺蛾子。走出消毒區進入了隔離區,來到35床張小飛所在的病房,病房里都在說著祝福的話。張小飛靠在床頭,似乎很受用地聽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從玻璃窗看到的一切,可以判斷出張小飛很正常。但是,張小飛發不發神經質,隔著玻璃無從判斷,要見面再觀察,但決不能靠近,這是芳芳與張小飛打過無數次交道之后得到的經驗。
芳芳率先推開門,還沒等走到床邊就說:“小飛感覺怎么樣了?”張小飛立刻坐直了身子,忙點頭說:“很好很好,王大夫,額知道你明天休班,因為你今天是夜班,額怕明天額出院時見不上你所以才按呼叫器,因為額后天就出院了,額真的要出院了,出院就要離開這里了嗎?”
芳芳聽到這兒,忍不住笑了,說:“小飛你好像還挺留戀這里。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的,因為這里留了你的聯系方式,我會聯系大夫為你鞏固病情的。”張小飛聽完芳芳的話,一骨碌下了床。芳芳本能地后退了兩步,張小飛連鞋都來不及穿就在床邊跪向了芳芳。
“你這是干什么,張小飛?”
“額真心向你賠罪,都是額不好,原諒我,王大夫,你不說原諒,額就不起來。”
“我原諒你,你快起來吧,每一個病人都會有煩躁的時候。”
“不僅僅是這次,王大夫,你還要原諒額,額以前對你的傷害,都是額不好,都怪額。”
芳芳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足足有一分鐘,芳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那段往事,太讓芳芳痛苦了,但是眼前的張小飛卻是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很是誠心,并且是在病房,又是自己的患者,又是在疫情的關鍵時刻,芳芳哪有心思計較,所以走上前想扶起張小飛,起來吧,起來吧,都過去了。
張小飛很執著,就是不起來,用一副渴望的眼神看著芳芳,說:“原諒額,額就起來。”芳芳看著有些賴皮的張小飛,很鄭重地朝張小飛點了點頭,說:“我原諒你,快起來吧!”說著就扶起張小飛坐在了床上。
“你真的認出額了嗎?”張小飛伸出手似乎想握住芳芳的手,但在半空中劃了個弧線放在了床邊,“王大夫你一定要聽完額說的心里話,一定要聽完。”
芳芳再次點點頭,心想,只要不是無理取鬧什么都行。不料,張小飛非常誠懇地對芳芳說,額想留下來做義工。
防護服里的芳芳張大了嘴巴,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粗魯,毫不講理的張小飛怎么就想去當義工了。滿病房的人都很驚訝。
張小飛似乎猜出了大家的心思,便笑笑說:“額可是商人,商人是最講究效益的,后天就額出院了,出院后額能上哪去呢,武漢城封了,不準出去,你前幾天和額說出院,額挺高興的,可出院后怎辦,額想了一陣子,終于想出了這個主意,額還不如在這醫院里當義工呢,一來有吃有住。二來也可以贖回額對王大夫的罪過。”
聽完這話,方法芳芳完全明白了,趕忙接過話說:“贖罪沒必要。但是義工很有必要,這里也缺人手,我幫你聯系。”張小飛非常感激的看著芳芳,說:“謝謝,你真是額的恩人。”
此時的芳芳真是高興極了,張小飛的轉變,讓她心里如釋重負。在興奮之余她也問張小飛:“你真的認出了我?”張小飛緩緩地說:“你也一定認出額了。”
芳芳點點頭,表示肯定。張小飛繼續說:“其實額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額感覺到很親切,家鄉話很耳熟,額并沒有放在心上。在我的病反復時,再看防護服上寫著你的名字。額才把你的聲音和名字對到一答,那晚上額想,壞了,額怎么落在了你的手上,要死,大家一起死,額心里是打定了那個主意。后來你做的這一切改變了額。這些天額也在認真的反思,其實額爸的事,他離世太突然了,額媽接受不了,硬說是在你手上誤診了,額也勸過額媽。可是額媽責怪我,說額不是親生的就是不行,要是有血緣的兒子,一定會給老爸討回公道。因為親戚圈里都知道額是抱養的,額不想背這個罵名,額也是昏頭了,只想按額媽說的,做個爸爸的親兒子。真對不起!”
芳芳心想,你張小飛一句對不起就能真的對不起了嗎,你知道你做的一切對我造成了多大的損失嗎?你知道我心里的陰影面積有多大嗎?可是,畢竟都過去了,人還是要往前看,希望把壞事變成好事。于是,芳芳問道:“那你怎么又到這里來了?”
“額是做生意的。來這里是想趕在年前進點海鮮回去賣,哪里想到把第一批貨剛發走,在市場上僅轉了兩天就感冒了,額想挺兩天就好了,沒想到有點嚴重,咳嗽勁一上來,抽的肚子和頭都痛,額也怕咳出肺炎,就來醫院檢查,這一檢查才知道被傳染了,那個醫生說額命好,剛好有人出院騰出床位,不做出決定一會床位就沒了,額以為趁病情輕住進來打兩天針就能好,再說武漢的朋友說這里醫院很難住進來,床位緊張,自己趕上了有床位,所以就住進來,住進來第二天就封城,額也抱著回不去就好好治病的心里就住了下來。”
“你在哪個市場進的貨?”
“A市場,那里貨全又便宜。”
“你得病前,你一直都在那兒進貨?”
“是,這十年來,我一直在那進貨,那里貨全價格低是一方面,還有一個原因,額養父母說額是從武漢的一個醫院抱回去的,這個市場離醫院近,額心思能不能有一天,在那里能遇見額的生身父母,所以額在武漢遇見任何人,額都不隱瞞自己被抱養的身份。”
話音還沒落,33床的老太太突然問道:“那你被抱走的時候,你養父母說沒說還有什么東西嗎?”
張小飛說:“額媽只說里邊有一個紙條寫著,額的生日是農歷4月28,其他的……還有一個就是額一直帶在身上的生肖馬白玉配件,再沒別的了。”33床老太太聽到這里,什么都不顧了,急忙地跑到張小飛的床邊,急切地說:“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右腋下有沒有一顆紅痣?”
張小飛詫異地看著33床這個老太太,他不敢相信這個老太太怎么知道他身體的秘密?莫非她就是自己的生身母親,自己真的找到了母親?一瞬間,張小飛的腦子里亂糟糟的,他慢慢地退下自己的病服,露出了右胳膊。
看到這顆紅痣后,33床老太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摸著張小飛手中的生肖馬白玉掛件,淚流滿面。她哭著說:“兒子啊,讓我找你好苦,我就是你的生母,沒想到我們娘倆會在這里相遇。”
這戲劇般的情景驚呆了病房里的所有人,包括芳芳和護士小張。這場景激動人心催人下淚,但是這種情況下不能讓病人長久暴露,芳芳便勸說雙方都冷靜下來回到自己病床上,然后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此時,天已經下起了小雨,遠處又傳出來一聲驚雷。小張說,今年打雷可真早啊,這是武漢從來沒有過的。芳芳也聽到了這聲春雷,心想,這會不會標志著這疫情就要有轉機了呢?
坐在醫生辦公室里,芳芳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在這里發生的一切,讓她的心忽明忽暗,他把剛才這一切編成短信告訴了開放,還預約了開放,明天晚上給張小飛再看一下脈,調整調整方劑。她又把這一切告訴給了自己的爸媽,又順手把這一信息發給了婆婆,這是她第一次與婆婆主動聯系,她也奇怪,自己竟沒了對婆婆的那種敬畏。
做完這一切后,芳芳想關手機睡覺,可看到了開放的信息,竟然是一首題名為《草藥》的詞:小草吮雨露,華美芳香。歲月流淌,飽受日月精華。獨擋污流濁會,賦藥性,除卻痛苦。
青葉托蓮花,芳華綽綽,根在沃土,歷練百態人生,慧根聰明敏行,具善念,皆為眾生。
芳芳信手回了幾個字:“我的大才子!”后面又是擁抱、又是點贊,最后才是睡覺的符號。
關上手機,她心想明天一定要幫張小飛聯系個志愿者服務隊,就讓他在這個醫院參加志愿者服務,也好和自己的親生母親多待些日子。想著想著,芳芳頭抵在辦公桌上睡著了,她做了個甜甜的夢,夢見自己好像是正睡在母親的腿上,又好像是睡在婆婆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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