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是中國現當代文壇上的猛士和闖將,其人鐵骨錚錚,性格桀驁不馴,毛主席曾評價他是“極坦白豪爽的人”。這位俠客似的硬漢情感熱烈,他一生對于魯迅精神的堅持尤其令人感慨敬佩。蕭軍視魯迅為精神之父,以傳承魯迅衣缽為己任,終生感激、景仰、宣傳魯迅,可謂魯迅最為忠實的弟子。他刻有一方印章,印文“三十年代人物魯門小弟子”,即可見其鮮明的身份意識和使命自覺。
2021年蕭紅故居紀念館編印的《蕭紅及其友人手跡》中,收錄了蕭軍的兩首律詩,作者對恩師的懷念表露無遺:
魯迅先師逝世四十周年紀念有感二律
一九三六·十月十九日——七六·十月十九
四十年前此日情,床頭哭拜憶形容。嶙嶙瘦骨余一束,凜凜須眉死若生。百戰文場悲荷戟,棲遲虎穴怒彎弓。傳薪衛道庸何易,喋血狼山步步蹤。
無求無懼寸心參,歲月迢遙四十年。鏤骨恩情一若昔,臨淵思訓體猶寒!嚙金有口隨銷鑠,折戟沉沙戰未闌。待得黃泉拜見日,敢將赤膽奉尊前。
1934年6月15日,蕭軍和蕭紅從哈爾濱經大連抵達青島,秋天時二人分別完成了小說《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初稿,卻面臨出版難題,遂寫信向上海的魯迅求助,不久就收到了魯迅回信。同年秋,二蕭抵達上海后,多次給魯迅寫信,表達渴慕之情,但魯迅屢次婉拒其拜見請求。直到1934年11月27日,魯迅才向二人發出到內山書店見面的邀請。12月9日,魯迅又請二蕭到梁園豫菜館吃飯,當天出席者除許廣平外,還有三個“小奴隸”之一的葉紫,有后來和蕭軍建立了終身友誼的聶紺弩等人。晚年魯迅對蕭軍的欣賞,除了關愛東北流亡青年這樣的大義外,也有性情上的吸引。蕭軍曾寫信問魯迅對其“野氣”的看法,魯迅回復說“不要故意改”,因為北人爽直而失之粗,南人文雅卻失之偽——粗當然比偽要好。
《八月的鄉村》將“九一八”之后東北的抗日烽火帶到關內文化界,魯迅評價甚高。在為此書所作序文中,魯迅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和活路。”在魯迅的扶持下,蕭軍逐漸在上海文壇站穩了腳跟,逐漸成長為東北作家群的重要代表。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蕭軍這個高大的東北漢子,跪在魯迅床前痛哭流涕,為恩師守靈三夜,為治喪事盡心竭力,擔任送葬隊伍的總指揮,且是十六名抬棺人之一。
據標題下小字標注,此詩作于1976年10月19日,距離“四人幫”垮臺不足半月。此時蕭軍的處境并未立見好轉,他住在北京東直門外東壩河村的“椒園”,“有窩就下蛋,有水就行船”,在難得清閑的隱居生活中寫下了這兩首紀念魯迅的詩。此詩收錄于《蕭軍全集》(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十四卷《悸余吟草》,但編者將“荷戟”誤作“何戟”。蕭軍亦曾抄寄老友方未艾、李克異及晚輩陳漱渝等人。1978年,在《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一書“前言”的結尾,蕭軍又附上此詩,并且深情地表達了他對于魯迅的尊崇,對于“五四”啟蒙傳統的堅持:“注釋者本人是崇敬魯迅先生的,也是當年曾被這位偉大的人所哺育、教育……過的千百萬文藝青年之一,吮吸他的‘乳’和‘血’而長成起來的青年之一。因此,我只能盡我所能盡的力量,與崇敬魯迅先生的人——無論老年或青年——而為他所奠基的中國革命文學事業,革命戰斗精神,有所發揚和光大!”
蕭軍對魯迅的認識是連貫而穩定的:魯迅是精神領袖,是民族之魂。詩句“床頭哭拜憶形容”,誠非虛語。據海嬰的回憶,魯迅逝世當天早上,蕭軍匆匆趕到,“撲到床前,跪倒在地,像一頭獅子一樣,石破天驚地號啕大哭”。在蕭軍心目中,魯迅又是一位向黑暗勢力勇敢投出標槍的孤獨戰士,“百戰文場悲荷戟,棲遲虎穴怒彎弓”,明顯是化用了魯迅自己的詩句:“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而“折戟沉沙戰未闌”的戰斗精神,也是蕭軍一生的堅持。“傳薪衛道”,更體現出蕭軍作為魯門弟子的自豪、自信、自覺。種種情愫,蕭軍在其舊詩中反復申說,如1968年作《愴懷魯迅先師二律》,有“師恩浩蕩海天深”“春風坐沐憶傳薪”“一筆投槍寒敵膽”“不肖敢忘金石訓”等句。另如1966年《先師逝世三十周年忌日》中的“三十年前拜座前,斑斑往事憶如煙”“大道傳薪知匪易,高山仰止亦何艱”之類詩句,與四十周年紀念二律表達的情感基本一致。
舊詩寫作是蕭軍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1978年,蕭軍將歷年賦詩之尚存者集為一帙,名為《五十年故詩余存錄》,計得十卷六百七十六首,另有《椒園閑詠及其他》《銀錠橋西海北樓吟草》二集約二百首。1925年,蕭軍到吉林做了一名騎兵,因小楷寫得好被選拔為“字兒兵”、見習文書上士。在此期間,他對舊詩產生了深厚的興趣。舊詩的真情美景、言簡意賅令他沉迷。雖以小說成名,但晚年蕭軍對于自己的作品卻有文體親疏之別,他認為“散文之類是為別人寫的,只有韻文——特別是舊體詩——才和自己有著血肉的關聯”。尤其是在特殊的年代里,舊詩作為自家事業,為其不羈心靈保留了一份隱秘然而真實的空間。
蕭軍于書法并未下過專門大功夫,坊間流傳作品數量不多,其中當然有筆力遒勁、氣勢雄渾的佳作。此二律手跡雖深沉蘊積,但并非蕭軍書法上品。手稿系用毛筆豎行書寫,詩計八行,每行一聯。紙無界格,第一首文字行勢略向右傾斜。全篇墨色較淡,能看出蘸墨的動作痕跡及從潤到渴的反復變化。字體以行書為主,偶有章草意味,如“薪”“寒”“庸”“情”等字寫法。書者創作時握筆位置似較靠下,導致筆鋒回旋空間有限,點畫形態不夠飽滿厚實,如“戰”“戟”的斜勾皆直而短,弧度欠完足,給人未能盡興之感。撇、捺、提、鉤出鋒纖細,橫折以圓轉居多,點畫流暢而筆力稍弱。字形結體以寬扁為主,單字結構較松散自由。整體章法上,縱有行,橫無列,字字獨立,極少連帶,可見書者當時雖是信手揮灑而于筆速有所控制,真情流露而略有一點沉重、拘謹。在舒緩的行筆過程中,可見出這位古稀老人歷盡滄桑后的蕭散和倔強。
作者簡介>>>>
王增寶,文學博士,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從事文藝理論、近現代文學文獻等研究。著有《清末民初小說藝術身份的確認》《〈作家〉復刊履痕:1978—2018》。
崔花,山東淄博人,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從教22年,山東省淄博市高青縣第三中學一級教師。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