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爹領(lǐng)著那個瘦瘦高高的女人來到我家時,我正和弟弟、妹妹趴在爐子跟前崩苞米花。爹用命令的口吻對我們說:“快叫娘。”我瞅了一眼那個女人,極不友好地吐出:“我沒有娘,我娘早死了。”弟弟和妹妹也隨幫唱影。爹伸出大巴掌就要打,就在這時,那個女人一把抓住爹的手,說:“別打孩子,他們跟我還不熟。”爹這才止住手,我沒有半點感激,反而還懷有幾分的憎恨。這一陣子,親戚里道的人沒少跟我們灌輸,二姨說,后娘是狐貍精托生的,深更半夜喝小孩子的血,你們早晚得被她吸死;大娘說,后娘的心比狼還狠,不把你們咬死也得把你們害死。聽到這些,我和弟弟妹妹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后娘就不是人,簡直就是毒蛇猛獸。沒等爹領(lǐng)后娘來,我就跟弟弟妹妹合計好了,從今以后,我們團結(jié)緊緊的,試看后娘能怎的,共同抗敵,決不能讓后娘的陰謀得逞。
我娘已離開我們整整兩年了,娘是病死的。后娘來我家時,我十歲,弟弟八歲,妹妹六歲。自從沒娘以后,我們就饑一頓飽一頓,日子過得狼狽不堪。爹是瓦匠,早出晚歸,我們比孤兒強不了哪去。
后娘進了我家后,先是把屋里屋外好個收拾,然后就貼了一鍋兩摻面的大餅子,燉了一鍋大骨頭燉酸菜,香味飄出,把我和弟弟妹妹的口水弄了一地。后娘盛了一大盆子骨頭燉酸菜,又撿了一盆大餅子。這當兒我們忘了“后娘惡毒”這個茬兒了,全都狼吞虎咽地往肚里造。自從娘死后,我們還是第一次吃上這么好的飯菜。吃飽喝足了,后娘從兜里掏出一把糖豆,分發(fā)給我們,我們急切地往嘴里填,頃刻間,甜透了心。天黑了,后娘又在煤油燈下給我們補衣裳,縫書包。這兩年,我和弟弟雖說也上學,但大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老師動不動就找爹告狀,爹便沒命地打,打皮了,我和弟弟的抗擊打能力格外的強,一般情況下不哭,爹就罵我們是驢托生的,太經(jīng)揍,身上的皮太厚。我?guī)缀跆焯鞄е鴤础?/p>
后娘在縫補衣裳的時候,我使了個眼色,把弟妹們約了出去,弟弟說:“二姨說得不對,后娘對咱們挺好。”妹妹說:“大娘說得也不是那么回事兒,后娘挺護著咱們,若不是她,大哥你今天肯定免不了挨揍。”我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對他們說:“你們懂個啥?這都是表面現(xiàn)象,她到底安的什么心,咱們哪知道?”他倆問我:“大哥,你說怎么做?我們聽你的。”我尋思了一會說:“處處提防著,千萬不能放松警惕。”他倆都點了點頭。
我們躺下了,后娘還在忙,爹說:“休息吧,累一天了。”后娘揚起臉笑笑說:“不累。”我和弟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大概是到了半夜十二點鐘的時候,我被一泡尿憋醒了,突然發(fā)現(xiàn)后娘還沒睡,正趴在弟妹跟前干著什么,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突然想到了二姨和大娘叮囑我們的事兒,便睜大了眼睛盯著后娘的一舉一動,我還偷偷地把放在枕頭底下的剪子握在手里,心里暗暗地想,一旦后娘吸弟妹們的血,我就一剪子捅上去,非把她刺死不可。我觀察了一陣,終于放下心來了,原來是弟妹們把被子蹬開了,后娘正小心翼翼地給弟妹們蓋被子。我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爹沒帶后娘來我家時,我就聽二姨跟大娘一塊議論,二姨說:“大國他爹真有那個狗命,那個女的雖說離過婚,但沒孩子沒崽,不生育,負擔輕,過去還當過村里的小學教員。”大娘說:“條件倒是不錯,可不知道能不能對這仨孩子好。”二姨說:“十個后娘九個毒,一個不毒也是虎,那三個孩子都不是她親生的,羊肉能貼在狗肉身上嗎?”我聽后就在想,后娘當過老師多個啥?我們班主任吉老師也挺厲害,照樣被我捉弄得血招沒有。
后娘來我家的第二天一早,就背著小妹,一手牽著弟弟,一手拉著我,送我們?nèi)ド蠈W。來到學校,后娘跟我們班主任吉老師嘀咕了半天,究竟嘀咕些什么我一無所知,心里暗想,肯定沒說什么好話。我惡狠狠地瞪了后娘一眼,后娘卻一點沒感覺,反倒揚起笑臉對我說:“劉大國,好好學,放學后我給你們做好吃的。”
娘死后,我就像是脫韁的野馬,玩慣了,淘慣了,根本靜不下心來學習。上課時,老師在臺上講,我在底下做小動作,不是疊飛機,就是疊小鳥,要不就是搞些惡作劇,弄得全班都不消停。我常常被老師拉到前面罰站,一站就是一節(jié)課,自然而然,學習成績一塌糊涂。
那一天,我照樣惹事兒,從家里抓了一把黃豆,下午在上最后一節(jié)課時,偷偷地撒在了教室門口,吉老師一點沒察覺,剛進教室就摔了個嘴啃泥,吉老師氣急敗壞地把我拽到講臺上,沒鼻子沒臉地把我好個訓,可是我滿不在乎,這算個啥呀?下午放學后,吉老師像是拎小雞似地把我拎回家,當著后娘的面好個告狀。后娘紅著臉緊著賠不是,吉老師走后,后娘板個臉對弟妹們說:“誰也不能在你爹面前告狀,否則就不給你們做好吃的。”弟妹們順從地點了點頭,爹干活回來,瞅了我一眼,用那種眼神盯著我問:“大國,今天沒惹禍呀?”我張張嘴剛想說什么,卻未料到后娘搶先對爹說:“今天大國表現(xiàn)不錯,沒挨批評,剛才吉老師親自來家一趟,說是大國有進步。”爹用疑慮的目光望著我說:“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混小子也能學好?”后娘說:“能學好,不信你就走著瞧。”
吃過晚飯,我拔腿就往外走,這也成為習慣,晚飯之后就撒野地玩,什么時候玩夠了玩累了才回家。后娘一把將我拉住,很是親切地說:“大國,你不是對我承諾過了嗎?晚上寫完作業(yè)再去玩?”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什么時候?qū)竽镎f過這個話,可畢竟后娘給我打了掩護,讓我免遭一頓毒打,我只好硬著頭皮寫起了作業(yè),可是老師留的作業(yè)沒有幾道題能做上來的。后娘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平和地說:“先做你會的題,不會的我?guī)湍恪!蔽覐姲突饍旱刈隽藘傻李},后娘趴在我跟前卻驚喜地叫喊道:“大國,你真行,這么難的題也能做出來。另外那道題雖說做錯了,但思路挺對,若是再細點心肯定能做對。”天啊,上學這兩年,我還第一次聽到別人夸我聰明,我耐著性子聽后娘給我講解,后娘一邊講我一邊做,那是我上學之后第一次完成作業(yè),若是沒有后娘幫助,我肯定完不成。隨后,后娘又輔導弟弟二國,爹看到這一出,叼個大旱煙抽得有滋有味,那張飽經(jīng)餐滄桑的臉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二
上學后,吉老師拿著我的作業(yè)本,用那種眼神望著我問:“劉大國,昨天的作業(yè)是你自己完成的嗎?”我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出真情:“是,是我爹帶來的女人幫助我完成的。”吉老師頓時露出了羨慕的目光,說:“劉大國,你可真幸運,攤上這么好的娘。”之后,又問我:“那個女人你叫什么?”我的臉紅得更厲害,張了半天嘴也沒說出一個字。在我的心目中,若是有后娘那是莫大的恥辱,吉老師怕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溫和地說:“這也難為你了,時間長了,有感情了,就能叫出口了。”那堂課是我最榮耀的一堂課,吉老師把我好個表揚,說我知恥者近乎勇,說我浪子回頭金不換。還說,能跟母親一塊交流,讓母親幫助學習輔導,是一種很好的方式,既增進感情,又能促進學習。我突然發(fā)現(xiàn)吉老師長得好漂亮,大大的眼,圓圓的臉,一邊掛著一個不深不淺的小酒窩,以前在我心目中那個惡女人壞女人的吉老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有些納悶,過去咋沒發(fā)現(xiàn)吉老師這么溫柔這么漂亮呢?我發(fā)現(xiàn),同學們都用羨慕的目光望著我,我自豪極了。
那天,我比任何一位同學都聽得認真聽得仔細,生怕落下老師講的每一個字。下課了,吉老師還特意拍拍我的腦袋鼓勵道:“今天表現(xiàn)得不錯,繼續(xù)努力。”我的心里火熱火熱的。
下午放學后,我的鐵哥們兒江雙成要拉我去水泡子撈魚玩,若是放在平時,我一準跟他跑個無影無蹤,可是這一回我卻對江雙成說:“不行,我得趕緊回家,回家晚了得挨揍。”江雙成帶著幾分嘲諷味道說:“你投降了,不當打不死的‘吳瓊花’了?”江雙成從小沒爹,是娘一把鼻涕一把淚拉扯大,這小子比我還野,除了胡作就是胡鬧,平時我倆好得就像一個人似的,可是這一回,我卻主動拒絕他了。我?guī)е艿芏粔K回的家,怕二國出去野,二國有些不太愿意,我給了二國兩巴掌,二國這才極不情愿地跟我回家寫作業(yè),后娘看我們哥倆主動自覺地寫起了作業(yè),高興得手舞足蹈,美美地對我們說:“大國,二國真懂事,你爹回來后一定很高興。”說著從兜里掏出兩塊糖豆,給我倆一人一個,我們邊含著糖邊寫著作業(yè)。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作業(yè)寫完了。后娘看了看我寫的作業(yè)夸獎道:“大國,你進步真大,尤其是造句,真生動,不過有幾個錯別字,坐在操場上看電影,不是座位的座。”后娘一字一字地給我指教,我也認真地在聽在改,后娘對我說:“大國,你真的好聰明,若是用在學習上,一定能成為學習尖子。”我有些興奮,其實我真的不笨,若是笨的話也不可能成為孩子王,平時我們玩的時候,我的鬼點子最多,玩的樣數(shù)也最花花。
弟弟二國鬼主意真不少,偷偷讓妹妹秀秀盯著后娘,看看后娘屁股后面到底有沒有尾巴。因為二姨說過,后娘是狐貍精變的,若真是這樣的話,一準屁股后面有尾巴根。秀秀也不辱使命。過些日子,后娘領(lǐng)著秀秀到河邊洗衣裳,洗完之后,她和秀秀脫個精光,在河里好個洗,這當兒,秀秀在后娘的屁股后面好個觀察,卻發(fā)現(xiàn)后娘的屁股后面根本沒有尾巴。晚上秀秀把我和二國拉了出去,喜滋滋地對我和二國說:“哥,你們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后娘屁股后面根本沒有尾巴。跟平常人沒什么兩樣。”我吐出一口氣說:“這下子我就放心了,后娘不是狐貍精變的,就不能吸我們的血,傷害我們了。”我有些恨大娘和二姨,凈胡說八道,把我們嚇得夠嗆。
二姨來我家,把我們接到她家吃頓飯,說是好長時間沒看我們了,怪想的。在二姨家吃過飯,二姨便睜大眼睛問我們:“你們那個后娘對你們咋樣?”我們異口同聲說:“挺好,既不打我們也不罵我們,還給我們做好吃的。”二姨盯著我們繼續(xù)追問:“真的嗎?”我們都點了點頭,二姨有些不放心,再三叮囑:“大國,你是老大,得留點心眼,若是后娘敢欺負你們,趕緊告訴我,二姨為你們撐腰壯膽。”我想告訴二姨,后娘不是狐貍精變的,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大娘趁著后娘抱著秀秀參加娘家侄子婚禮的時候來到我家,跟我和二國好個嘮,我和二國實話實說,大娘一百個不信,還說:“真是邪門了,后娘比親娘對你們還好?”二國說:“大娘,真是這樣,后娘不但給我們做好吃的,還幫助我們寫作業(yè),這些日子老師再也不到我家告狀了。”大娘看看我家收拾得利利落落,又瞅瞅我們身上穿的衣裳補得板板正正,還算是滿意,臨走時說了句:“還行,像個過日子的人。”
我們兄妹三人,第一個被后娘俘虜?shù)氖敲妹眯阈悖蟾藕竽飦淼轿壹覂蓚€月的時候,就一口一口管后娘喊娘了,喊得挺親切挺自然,我和二國用那種眼神死死地盯著秀秀,可是秀秀照喊不誤。
我們把秀秀叫出去訓斥,可秀秀卻流出了淚,把眼淚擦干后回到家照樣喊后娘為娘,我倆氣鼓鼓地瞪著她。
晚上寫完作業(yè),已是九點多鐘了,秀秀早就睡著了,我和二國都有些困,便草草地鉆進被窩里,爹怕是認為我們都睡著了,便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地對后娘說:“這兩個熊玩意兒,嘴真硬,你都來好幾個月了,對他們這么好,可是還不喊你娘。”后娘說:“別難為孩子了,跟我還沒處出感情,等處出感情了,自然就會叫了。”爹嘆了一口氣,沒言語,只是狠狠地抽著老旱煙。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后娘從來不跟我們一塊吃飯,總是在我們吃完后才胡亂地吃上兩口就算完事兒,若是飯被我們吃光了,后娘干脆不吃,繼續(xù)干著她總也干不完的活計。有的時候爹有些惱火:“你這是干啥呀?一塊吃吧。”后娘總是笑笑說:“你們先吃,我趕趟。”
三
我們終于過上了一個像樣的年,自打娘死后,我們就跟著粗手粗腳的爹一起過清苦的日子,爹連餃子都不會包,頂?shù)筋^買塊肉,往鍋里一放烀熟了,蘸上醬油就算是上等生活了。后娘的手真巧,包的餃子真好看,后娘包了好幾樣餃子,有芹菜肉的,有酸菜肉的,還有純?nèi)獾摹:竽锏氖炙囌娌诲e,即使是平平常常的菜經(jīng)她手一炒格外的香,讓我們總也吃不夠。那頓年夜飯做得好豐盛,有紅燒肉、酸菜燉肉,還有我們從來沒吃過的蘇白肉和熘肉段,讓我們大開眼界。吃年夜飯的時候,后娘破天荒地跟我們一塊吃飯,可是她只看我們狼吞虎咽地造,卻一筷子也不動,秀秀比我們會來事,給后娘夾了兩筷子肉段,后娘笑得格外燦爛,說:“好孩子,娘不愿意吃肉,胃腸不好,吃不了油腥大的東西。”爹皺著眉頭說:“你可真是的,都進家快一年了,還客氣什么?”后娘說:“我真的胃腸不好。”那時我和弟弟都小,也不知道后娘說的這話是真還是假,反正都記住了,后娘不愿意吃肉。
令我們感到驚喜的是,后娘還會講故事,她肚子里有好多好聽的故事,只要我們聽話,天天晚上都給我們講故事,講西游記,講三國演義,講水滸傳,也講八路軍打小鬼子的故事。那時我們的業(yè)余生活十分單調(diào),聽后娘講故事就成了我們最大的精神享受。后娘給我們提出一個條件,必須把作業(yè)寫完寫好,才給我們講。于是我們由過去不愿意寫作業(yè)變成了主動寫,我更是那樣,生怕弟妹們完不成作業(yè),后娘不講故事,把自己的作業(yè)寫完了之后,主動輔導弟妹們寫。看到我們兄妹一個幫一個地學,認認真真地學,爹那張洗衣板似的臉也舒展了許多。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二國漸漸地長大了,也懂事多了。后娘這般對待我們,我們也得替爹和后娘分擔些什么。上秋了,幾場秋雨過后,滿山遍野長出了好多蘑菇,我和二國趁著星期天鉆進山林子里采蘑菇,一是自家吃;二是可以賣錢,補貼家用。那日上午,我和二國在離家足有六里多遠的大青山半山腰發(fā)現(xiàn)了一個蘑菇群,那片大概有藍球場大小的榛子樹林,長了密密麻麻剛冒頭的榛蘑,我們歡快地采著,把隨身帶的筐采滿了,又把褲子脫下來裝蘑菇,直到我們感覺到再采的話拿不動了才住手。我和二國挎著筐,扛著裝滿蘑菇的褲子艱難地往家挪,走到大青山山腳下時,我和二國又渴又累,實在走不動了,把筐和褲子放下,二國尿尿時驚喜地叫喊起來:“哥,快來,這個墳堆邊上有上供的東西。”我走過去一看,墳頭邊上果然有供品,那饅頭有些變黑了,幾個水果也爛得不成樣子,饑不擇食,我和二國顧不上那么多,便把那些供品填進了肚子里,吃完之后,又搖搖晃晃地往家趕。直到天大黑了,我們才把蘑菇扛回家。后娘看見我們扛著挎著蘑菇回來后,這才喘了一口粗氣:“你們哥倆可把我嚇壞了,這么晚才回來,以后可不能這樣了,多讓我擔心啊?”我和二國連回答的力氣也沒有了,就上吐下瀉起來,后娘見狀嚇得臉色慘白,趕緊問我們到底怎么啦?我把我們吃供品的經(jīng)過一說,后娘頓時大呼小叫起來:“肯定是食物中毒了。”便急忙喊人幫忙把我們往鎮(zhèn)里的醫(yī)院送。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以后發(fā)生些什么事情一無所知,我和弟弟蘇醒過來時,已是第三天中午了,守在病床前的后娘眼里含著淚,驚恐萬狀地說:“大國,二國,你們總算是醒過來了。”二姨流著淚說:“多虧了你們娘心細,若是再晚到醫(yī)院的話,你們哥倆可就交待了。”大娘說:“大國,二國,你們都給我記住,你們的命是娘給的。”我吃力地動了動身子,終于從喉嚨里發(fā)出了顫抖的聲音:“娘、娘,娘。”后娘一驚,隨后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二國,淚水漣漣地說:“好孩子,你們都是娘的好孩子。”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和二國開始喊娘了,叫得很親,叫得很甜,叫得后娘始終笑意寫在臉上。
我和二國從醫(yī)院回來后不久,卻發(fā)現(xiàn)后娘動不動就跑到外面吐個沒頭沒腦,莫非是后娘因為我們累病啦?我關(guān)切地問:“娘,你這是怎么啦?”后娘露出一絲笑容說:“沒事沒事。”半大小子心粗,我們也沒當回事兒,過了些日子后娘進城一趟,回來時給我們兄妹三人一人買了一身新衣裳,妹妹穿上新衣裳在鏡子跟前晃來晃去,后娘一臉的喜悅,二國穿上新衣裳后,就要往外面跑,我一眼就看出了二國的心思,想在人前人后顯屁顯屁,我一把拉住:“二國,脫下來,等過年時候再穿。”二國極不高興,后娘笑笑說:“穿著吧,等過年的時候再給你們買。”
晚上,后娘瞅了瞅我們,覺得我們都睡著了,偷偷地對爹說:“哎,我進城到醫(yī)院化驗了一下,我有了。”爹一驚:“什么?有了?”“都兩個多月了。”爹也有些驚喜:“真的嗎?”后娘把一張單子遞給爹看,爹瞅了瞅,很是興奮地說:“那可太好了,那可太好了,咱們也有自己的孩子了。”后娘更是興奮得不得了,像孩子一樣的興奮,有些手舞足蹈,美美地對爹說:“我也能懷孕,我也是個完整的女人。”我知道,后娘就是因為不能生育,才被先前的男人給休了。
我偷偷地對二國說:“二國,從今以后,咱們得多干點活,不能讓娘累著。”二國有些不解:“為什么?”我用手捅了一下二國:“你傻呀,后娘肚里有小孩了,不能太累。”二國這才恍然大悟,說:“好好好,我一定不惹娘生氣。”我主動把粗木頭劈成細柈子;二國也經(jīng)常拎起掃帚把院子掃干凈,秀秀更懂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后娘很是滿意地說:“這三個孩子真懂事,攤上這幫孩子真是我的福分。”
后娘要進城辦點事兒,她已經(jīng)把午飯做好了放在鍋里,等放學后燒把火就行。我說:“娘你就放心吧,這點活我一準能干明白。”后娘還是放心不下,用一張紙寫上需要我干的活計,這才往城里趕。后娘很晚才從城里回來,回到家后,我發(fā)現(xiàn)后娘臉色慘白,身子很虛弱,滿頭大汗,我關(guān)切地問:“娘,你這是怎么啦?”后娘有氣無力地說:“沒事,沒事,休息一會就好了。”爹回來了,聽后娘細細一說,立刻有些火,埋怨道:“你可真是的,把孩子做了,這么大個事兒,咋不跟我商量商量吶?”后娘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咱們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了,再要的話,日子更緊了。”爹小聲說:“可這三個孩子畢竟都不是你親生的呀。”后娘說:“我品出來了,這三個孩子都挺有良心,將來一準能對我好。”我已經(jīng)是初中生了,知道些人間世故,心里頭直翻騰,后娘真的打心眼里對我們好,這個情怕是一輩子也還不完。
四
我和弟弟妹妹全都順利地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學,我們趕上了好時候,更攤上了一個偉大的后娘,我如愿地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二國考上了軍校;秀秀考得也不錯,上的是醫(yī)科大學。我們家真就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個個出息個爆,村里人都用敬佩的目光看著爹和后娘,見了面都用羨慕的目光望著他們,后娘比我們還高興,走起路來也一扭一扭的,好自豪。等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省機關(guān)工作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爹的背駝了,后娘老得更厲害,滿頭白發(fā),那時后娘才剛剛四十出頭,卻一臉的皺紋,蒼老得不像樣子。看到這些,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想為爹和后娘減輕一些負擔,參加工作后,我除了留下生活費外,把剩余的錢全都寄回家里,供弟妹上學花銷。后娘時不時地給我來信說:“大國,你也老大不小了,得存點錢,將來成家用,家里有我和你爹吶,不用擔心。”
在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回家過年,卻發(fā)現(xiàn)家里鎖著門,鄰居告訴我,爹陪著后娘到城里住院去了,后娘生病了。我趕緊趕到城里醫(yī)院,見后娘臉色慘白,有氣無力,跟主治醫(yī)生細細一嘮,才知道,后娘的病是因為長期操勞過度,營養(yǎng)不良所致,我的心里就像刀剜一樣地痛,趴在后娘的身邊哭得山響,后娘疼愛地對我說:“大國,都快娶媳婦的人了,還哭,多丟人,娘的病不要緊,小毛病,養(yǎng)兩天就好了。”我急忙跑到商場買了一大包滋補品,想彌補一下內(nèi)心的愧疚,后娘責怪道:“你這孩子真是的,花這個錢干啥?”爹紅腫著眼睛對我說:“大國,你娘對你們真是太好了,生怕你們吃不好吃不飽,就謊說胃腸不好,不能吃油腥大的東西。”我這才知道,后娘當初說這話的時候是在說謊,這一騙竟騙了我們十幾年,人世間還有什么比這樣的母愛更金貴的呀?我哭得更厲害,身子一拱一拱的。
馬上快到春節(jié)了,后娘身子骨剛剛好些,就要出院,說是不能因為她弄得全家人都過不好年。我和正在上大學的二國和秀秀商量著,這個春節(jié)說什么也不能讓后娘干這做那,也該讓后娘好好享享清福了。后娘難為情地說:“我都干慣了,冷丁不讓我干,實在難受。”后娘閑不住,我們也攔不住,便跟我們一起忙乎著,我們一起干這干那,一起嘮著永遠也嘮不夠的家長里短,嘮得格外投入嘮得格外親切。
在家里過完年,我回到單位不久,本村一戶人家的孩子在省城上大學,到我這里一趟,送我一個包裹,說是后娘捎給我的。打開一看,我頓時愣住了,那是后娘住院時我給她買的滋補品,里面夾著一封信,信上說:“大國,這次回家過年,娘發(fā)現(xiàn)你很消瘦,一準是缺乏營養(yǎng),娘心里好難受。千萬得注意身體,將來日子長著哩,聽娘的話,好好補補,別讓娘擔憂,我和你爹現(xiàn)在很好,不用擔心。”我看著看著,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了那個包裹上。
孫文斌: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全國四十余家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多次獲文學創(chuàng)作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