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過了這條河就是井底村。
井底村四面環山,宛若井底,井底村由此而得名。
改革開放好幾十年,井底村確實蓋了不少好房子。馬俊昶家那座歷經三代的磚石結構的平房早就喪失了昔日雄踞整個井底村的風采,夾雜在近些年來新建的“北京平”中間,顯得破敗不堪。這所曾顯赫一時的房子是地主馬老疙瘩蓋的,蓋成后不到兩年,解放軍土改工作組進駐井底村,這所房子就分給了馬俊昶他太爺爺馬石匠。傳到馬俊昶手里,已是四五代人了。近些年來,村里人或出外打工,或種植果園,或扣高溫大棚,手里頭有了積蓄,成風似的蓋起了不少新房。馬俊昶一見別人蓋新房,心里就抓心撓肝地難受。
雖然心里難受,嘴上卻說,現在城鄉一體化,說不定哪天井底村就動遷了,不就白蓋了嗎?
在井底村,提起他馬俊昶也是個人物。十六歲就當了村里的民兵連長,而后又當了近二十來年的生產隊長。可最令他不明白的是,自打土地分到個人手后,別人家的日子都有了起色,唯獨他們家沒啥大變樣。三年前,小兒子作文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該大學據說被列入國家“985工程”,他這張臉上才有了喜色。鄉里的吳助理說,凡能考上這所大學的,在全國也沒多少人。每逢這時,馬俊昶似乎覺得自己仍是井底村的頭面人物,逢人就夸作文,總是說好兒不用多,一個頂十個;只有她老婆淑珍勸他千萬別當大伙面兒這么說,誰也不知道哪片云彩會有雨。這話要是叫喜亮、喜明,還有玉梅知道了,不知怎么樣尋思你呢!都是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怎么兩樣看待?你這當爸爸的首先就這么樣看不起自個的孩子,那外人會怎么看?不錯,作文現在看起來是比他的哥哥、姐姐強,可將來在你跟前的還得是喜亮他們,作文有了工作長年在外,一年回家看你兩回就不錯了。每到這時,馬俊昶才不言語了,覺得老婆的話也有道理。
馬俊昶有三子一女。那時,計劃生育已經實行多年了,馬俊昶寧肯挨罰硬讓媳婦生下了作文。因為當年超生被罰款,這么多年,日子一直也沒緩上來。
現在,只有大兒子喜亮成家立業,分出去另過了,日子過得也不太寬裕;二兒子喜明退伍后,在鎮上的成業集團上班,都二十八了,對象問題還沒有解決,高不成,低不就。有兩回,人家女方相中了小伙,可一相家就吹了。現在的姑娘們現實得很,要小伙子們在城里置樓,買車,彩禮錢多得上秤稱,沒個幾十萬根本下不來。他那幾萬塊的退伍安置款還不夠彩禮的一個零頭呢!據說,現在男女比例失調,是導致彩禮直線上漲的真正原因。
在遼西的鄉下,人們把過了這種年紀還沒成家叫“過了防”,一旦過了防,無論小伙子還是姑娘就不容易找到稱心如意的媳婦或女婿。俊昶兩口子雖然腦袋愁得快要炸了,可人家喜明壓根沒事似的,總跟爸媽說我自個兒的事我自個兒解決,咱家現在不就是窮嗎?我要是不把日子過起來,就不提成家的事。弄得俊昶兩口子心里沒底,只是暗暗替兒子著急。小兒子作文最讓俊昶兩口子感到自豪,自打作文上學時起就沒讓他們操過心,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考上大學早已是意料中的事,只是令俊昶兩口子以及整個井底村的人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小子居然考入了北京城。村里年紀最大的得望爺對俊昶說,你們馬家祖墳的風水好著哩!前清時你們家就出過兩位舉人,最大的官都做到道臺了。你們家作文說不準將來也能干上個縣長什么的,這孩子我看過,一副好面相啊!每逢這時,馬俊昶如飲瓊漿,笑容會在臉上掛好幾天。當然,最讓俊昶兩口子放心的還是女兒玉梅。
玉梅二十二歲,比作文大兩歲,考了兩年大學沒考上,就去了省城的一家美容美發專業學校學習,回到村里租用村上一小間臨街的房子開理發店,村里人,無論是年輕人、老年人,男人、女人,都愛去玉梅的理發店理發,說玉梅的手藝好,做出來的發型趕潮流。村里人都說,玉梅巧呀,誰娶誰有福。媽也對玉梅說,老大不小了,也該有個婆家了。每到這時,玉梅總是紅著個臉兒不置可否地笑笑。剛剛離了婚的村主任王生友的二兒子王永民對玉梅有意,總是有意無意往玉梅這兒跑。玉梅,你的頭發剪得真好,玉梅發染得真時髦……每逢這時,玉梅就說好啥呀好,想做得好,到城里找大師級的,那做出來的頭型才叫一個好。
這天下午,王永民見玉梅仍這么說便說玉梅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和張萬玲已經離了,我現在是單身。玉梅問永民,這離婚是誰先提出來的?王永民笑了笑,頗為自信地說當然是我,難道還能是她?玉梅反問道,可我咋聽萬玲姐說是她提出來的呀!王永民臉一紅,神情有些緊張,她都對你說了些啥?玉梅眨了眨眼說你真想聽的話,我說了你可別生氣。王永民撓了撓腦袋說當然是真想聽。玉梅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說,她說你這人就是臉皮厚,不知自個兒的斤兩。王永民的臉倏地紅了,抬起屁股知趣地走了。王永民走后,玉梅見手里的活計不多,就鎖上門回了家。
一進家門,媽就朝玉梅直樂。爸的眼神似乎也比往常明亮多了。有啥高興事?玉梅合計著。往常,爸媽的笑容可少得可憐,他們的臉整日被愁云籠罩著。
玉梅,你大姨來了。淑珍說,她本來想去你那兒看看你,可你姨夫在鎮里住院,她不敢多耽擱。
大姨來干啥?玉梅問。
還不是為你的事來的。淑珍說。
玉梅一愣: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俊昶吐了口煙說,為你的婚事。你大姨相中了他們家后院的小五子,想把你介紹給他。
沒等玉梅表態,淑珍說,玉梅,小五子你也不是不認識,人老實厚道,家里頭又富裕,聽說最近又買了輛小車,叫什么別……
叫“別克”。俊昶說,不明白就別瞎說。
對,是“別克”,淑珍說,聽你大姨說小五子光跑出租哪個月都能掙個萬八千兒的,家里還在城里花了六十多萬給他買了套房,你要是嫁到他家,是掉到福窩里了。玉梅,咋樣?
媽,不行,我不同意。玉梅說。
提起小五子,玉梅當然不陌生。玉梅上中學的時候跟他在一個班。那時,他們家就很有錢,小五子下飯店吃飯是常有的事。有一回玉梅也上一家飯店給爺爺買包子,恰巧小五子也在。這回不是他一個人,而是和一個叫珍的漂亮女生摟著脖兒在吃飯。兩個人一見玉梅,忙將臉扭到一邊去。半年后,那個叫珍的女孩在學校體育課的一次長跑中突然大流血,到醫院一檢查,才知道懷孕了。那女孩險些自殺,后來轉到另外一個地方讀書去了。全校師生包括女孩的父母也不知道造成這事的直接責任者是誰。這事在玉梅的腦海里還清晰如昨。所以當媽媽詢問她的意見時,她連想都沒想就回絕了。
可這事跟你二哥有關。俊昶突然將煙頭扔在地上說。
跟我二哥有關?玉梅不解地問。
是的,跟你二哥有關。俊昶說,你也知道咱家的狀況,你二哥要娶上媳婦該有多么不容易呀!現在的彩禮高得離譜,把我和你媽的骨頭砸碎了怕也拿不出來。這年頭,女孩兒金貴。你大姨說了,要是你和小五子的這份成了,人家小五子他爸說你二哥的婚事他包下了,他想把成業集團李總的二女兒——剛剛離婚的小菀介紹給你二哥。人家李總可不嫌咱家條件不好……
我不管,反正我不樂意,爸、媽,你們這不是在拿我和二哥的婚事開玩笑嗎?玉梅說,拿我的婚姻去換二哥的婚姻,虧你們想得出來。這事二哥知道了,也會不同意的。
爸,玉梅說得對,我還沒到需要換親討老婆的境地。
屋里人聽見灶間有人說話,不由一愣。喜明笑著走了進來。
二
晚上十點多了,勞累了一天的莊戶人家早早熄燈睡覺了,只有馬俊昶家還亮著燈。馬俊昶坐在炕里頭悶著頭吸著煙,淑珍坐在他旁邊織毛衣;喜亮兩口子坐在炕沿上看著電視,他們是今天晚飯后被爸找來商量喜明和玉梅的婚事的;喜明和玉梅坐在椅子上,低著頭玩著手機,誰也沒有言語。
老大、老大媳婦,事情就是這樣,爸和你媽老了,腦子也不好使了,只好把你們找來,想征求一下你倆的意見。馬俊昶吐了口煙,打破了屋里沉寂的氣氛。
爸,這事我這當哥的咋說,還得看他們自個兒。喜亮說。
爸,媽,這關系到人家一輩子的大事,我們可不好說啥,還是讓喜明和玉梅自個兒拿主意吧!喜亮的媳婦蘭花說。
你們誰也別說了,反正我不同意!喜明抬起頭來說,玉梅的婚事我不管,可我還沒到拿自個兒妹妹的婚事交換的份上!咱家不就是條件差點嗎?這事要是傳出去不讓外人笑掉牙才怪呢!我早就說過,我的事我自個兒處理,不把日子過起來,我決不成家。
我和二哥想的一樣,我的事我自個兒說的算。我還沒想過找什么對象呢!我還要到外頭學習一段時間,回來想開個婚慶公司。玉梅說。
開、開,開個屁!俊昶將煙頭扔到地上,沒好氣地說,你們都長大了,翅膀長硬了,大人都管不了你們了。你們都不知道外頭說咱家啥。都說咱家大小子大閨女的不知犯下了啥毛病。你們要是抵作文的一半,我也就知足嘍!你們知道不知道,最能殺死人的就是舌頭呀!
爸,別人愛咋說就咋說,不怕費唾沫就讓他們瞎咧咧去,這些人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喜明說。
他爸,你咋又提起作文來了?淑珍放下活計,要不是喜明掙工資,作文能好好念大學?你病病懨懨的都快十年了,咱這日子過到現在這份上也不錯了。我也想明白了,孩子們的事還得孩子們自己作住吧!也免得咱日后被埋怨。
孩子們這樣,都是你慣的,他們的事以后再別問我!找不著婆家討不上媳婦,活該!明天你去給他大姨回個話。俊昶陰沉著臉下了地,背抄著手到菜園里去了。
他爸,外頭風挺大的,當心感冒。淑珍忙下地拿起一件襯衫追了出去。
工夫不大,淑珍回來了,一進門就說,你爸就這脾氣,他也是為你們好,是看著你們著急呀!你們沒看見他嗎,一到晚上睡覺都不舒服地哼哼!
喜明說,媽,這我們知道,可這又不是別的事,我們盡依著他……
好了,你們都老大不小的了,自個兒的事自個兒掂對辦吧!我和你爸都老了,幫不上啥大忙了。你們要是都像個人兒似的,媽也就放心了。淑珍嘆了口氣說。
三
早上九點,喜明騎電動車進了公司,這是他進公司三年頭一回遲到。剛進公司大門,傳達室的老李頭從門口探出身子說,喜明,今兒是發工資的日子,你咋這時候才來呀!喜明說睡過了頭,就直接進了李總辦公室,李總不在,李總的二女兒小菀正在屋里頭拾掇著辦公桌上的雜亂文件,見喜明進來,一臉的驚喜,喜明,你來了?喜明點了點頭問,你爸呢?小菀說我爸剛才去縣里鄉鎮企業管理局開會去了,你找他有啥事?喜明便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來,這是我的辭職報告,請你轉交給李總,就說我不干了。小菀的臉一下子僵在那里,咋,你不干了?嗯。喜明轉身走了出去。到了門口,喜明突然想起今兒是發工資的日子,就到財務科領了工資,這才一身輕松地推車出來。當初,他進廠是大姨給介紹的,大姨家和李總家關系好著哩。看小菀剛才的表情,小菀肯定知道了這回子事。誰不知道小五子是李總的干兒子?說不準大姨會在這里撈點好處呢!大姨可不像媽那么實在。不見三分利的事她才不會干呢!自打他被大姨弄進廠子之后,每年大姨家的莊稼活差不多都讓他們家給包下了。媽說,咱欠你大姨家人情呀!
走出公司的大門,喜明想,大姨呀大姨,等著瞧吧,我馬喜明不活出個人樣來給你們大伙看看就不是馬家的種!
正思量間,忽然覺得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戰友何志文正笑瞇瞇地打量著他。
是志文呀!喜明一把握住何志文的手,瞧你這胖勁,我都有點認不出你來了。咱們得有五六年沒見面了吧?聽說你分在縣民政局了?
我也差一點認不出來了。我站在這兒正等你嫂子呢,就見你從成業門口出來了。我越看越覺得有些眼熟,就追上來拍了你一下,沒想到還真是你。喜明,民政那兒我早就不干了,清水衙門一個。哎,喜明,你現在干啥呢?何志文掏出煙來遞給喜明說。
我現在是無所事事。喜明說,哎,你啥時候結的婚,咋沒通知哥們兒一聲?
通知啥。你嫂子是咱們縣民政局局長的女兒,他媽不許我們大辦,我們就悄沒聲地旅行結婚了。何志文說。
志文,你小子有福啊。哎,我說,你現在不在民政局干,你到哪兒干了?喜明說。
我和你嫂子在縣城開了一家小公司,每年凈利幾十萬,沒說沒管,自由自在,比上班守那八小時強多了。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何志文說,只要不犯法,啥掙錢快我干啥!
志文,你真能。喜明說。
這時,一位留著齊耳短發穿著白色連衣套裙身材窈窕的漂亮姑娘走了過來,遠遠就問,志文,你在和誰說話呢?
噢,喜明,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就是你嫂子范曉娟。曉娟,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喜明。何志文介紹道。
范曉娟很優雅地伸出了右手,微笑著說,你好,喜明。
喜明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握住了范曉娟的手,紅著臉說,你好,嫂子。我是大老粗,不會說啥,請別見笑。
當兵的都是這樣,實實在在的,我看更好。范曉娟莞爾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
何志文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說,喜明,咱們今天就嘮到這兒,今后你有啥事到縣城找我。我和你嫂子還有點別的事,咱們改日再聊。給,這是我的名片,上頭有我的公司地址和電話號碼。對了,我的手機號也是我的微信號。何志文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喜明。
范曉娟也說,以后去縣城來玩啊!
少去不了。喜明說。
這時,從對門的鎮政府大院里開出一輛黑色“奔馳”,何志文、范曉娟和喜明打了個招呼,就鉆進了車內,“奔馳”拐了個彎,一晃就不見了。
喜明有些惆悵地望著轎車遠去,心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當初在部隊的時候,這小子除了溜須拍馬,屁都不是,沒想到人家現在混得這么好,看來,為人處世還得圓滑點。
這時,鎮政府的宣傳干事史彬走了過來,你認識這倆人?
他是我戰友。當年,同在一個鍋里吃過飯。喜明說。
你知道他們倆來咱鎮里干啥?
喜明搖搖頭說不知道。
咱鎮里的中學今年下半年要開電腦班,他們是來找董書記和吳助理的,這不,又去鎮中學找劉校長吃飯。你知道,這回他們能賺多少?
能賺多少?喜明問。
除了遞紅包,少說也得這個數。史彬說著伸起了五個手指。
五千?喜明問。
老帽,五萬。這是個大活兒,三十臺電腦呢!史彬嘴一咧,說著回去了。
怪不得志文這么有派頭,人家一下子就掙了五萬塊,這得在成業干多少活啊!自個兒剛才在人家何志文兩口子面前不知該有多窮酸呢!看來,人沒錢自個兒就發虛,不怪說財大氣粗呀!喜明邊推車子邊琢磨,不賺到錢,自個兒連媳婦都討不到了,更別說娶到稱心如意的了。
我必須盡快掙到錢,而且,要多。喜明想。
四
村主任王生友托人來提親了。
晚飯后,俊昶和淑珍正在院里納涼,嘮叨著今年的收成,會義叔背抄手進來了。
兩口子在嘮啥知心話呢?會義叔笑著打招呼。
是會義叔呀!快,屋里坐。俊昶和淑珍忙站起身迎了出來。
說起會義叔,在南北二屯幾乎無人不知。六幾年他曾是這個地區報社的總編。后來,因為亂搞男女關系被革了職,這才回鄉務農。他侄兒譚爽是地區的副專員,因而,會義的腰桿子自然又硬了起來。村里的一些重要事情書記村主任都得通過他,他點頭了,書記村主任才會執行。每逢這時,他總是說,我也是在黨的人,黨的事我不能不過問。
會義叔,您這么晚來該不是有啥事吧?俊昶將煙口袋遞給了會義。
玉梅侄女還沒婆家吧?會義邊卷著紙煙邊問。
有相當的好人家,會義叔你就給介紹一個唄!淑珍笑著說。
我還真為這事來的。會義將煙點燃,看著淑珍說,你看生友的二小子咋樣?人家可是家趁人值呀!老王家在咱村里可是數得著的好人家呀!
生友那二小子不是成家了嗎?淑珍滿臉的狐疑,他結婚的時候我們還隨過份子呢!
聽說那姑娘結婚前不怎么地道,被王家知道了,離了。會義吐出口煙說。人家王家可是正經八本的人家,豈能讓這樣風流成性的女人當他們家的兒媳。我琢磨著就玉梅這閨女好,想把她給王家二小子介紹介紹。
那敢情好了,俊昶說,會義叔是瞧著咱們了,只是這事得跟玉梅說一聲,聽取她本人的意見,她要是樂意,我們巴不得和生友成為親家呢!
我就知道你是爽快人,好了,我聽信兒。會義叔站起來說,天不早了,也勞累一大天了,歇著吧!
會義叔走了后,淑珍就埋怨道:你這個實心眼兒,人家給你兩句好話你就不知東南西北了,老王家純粹是個草包人家。進門收拾媳婦是他們家的門風。萬玲我可熟,那可是個好閨女。人家是不堪忍受才離的。現在又往自家臉上貼金,臭人家萬玲。這事你咋就這么糊涂!他大姨介紹的咱不太知根底,可老王家這點事你也不是不知道……
俊昶笑了,打人不打臉,我得讓會義叔出門去呀!過兩天我就去會義叔家說玉梅不想嫁,不就完了嗎?
淑珍這才轉怒為笑,這才像話。否則讓玉梅知道了非炸鍋不可。
五
玉梅正在給菊花嫂子做燙頭,村主任王生友叼著煙卷走了進來,忙著吶?玉梅。
是主任叔呀!玉梅忙站起來笑著讓座,坐,主任叔。你先等一會兒,馬上就好。
這孩子跟你叔說話咋這么客套?往老輩子上提咱們還是親戚呢!你奶奶就是我表姑,那可是實實在在的親戚呀!生友說。
我好像是聽我奶說起過。玉梅說。
玉梅,你來這兒開店都快半年了我也沒來看看,怎么樣,效益還行嗎?
湊合著,理發說到底是個手藝活兒,咱村加一塊能有多少人呀!掙不了幾個錢。玉梅說。
玉梅,我今兒來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村上研究決定,你的房租費免收了,另外,村上錢茜走了,我想讓你接替她的職務,將咱村的婦女工作搞好。村委會一班人一致認為在咱村只有你干這個工作最合適。你年輕,又高中畢業。生友笑著說。
那就多謝你了,主任叔,玉梅遲疑了一下,只是這事不是小事,我回家跟我爸媽商量一下行嗎?
當然行,不過,時間不能太長。玉梅,就這樣,我就回去了。王生友說著走了出去。
王生友走后,玉梅就琢磨,這兩件好事來得這么突然,該不會和王永民有關系吧!錢茜姐嫁人走了,婦聯主任的位子一直空著,為什么這時候才想起她?她是高中生不假,可村上比她文憑高的還有好幾個姑娘,為什么偏偏想起了她?婦聯的位子雖說不算什么,但也是個村干部,在這鄉村僻壤,還是令許多女孩子可望不可即的。就拿玉梅他們村來說,婦聯主任可拿一萬多塊錢工資呢!
如果是和王永民有關,我是不會答應的。玉梅想,等回家跟爸媽商量一下,看他們是啥意見。
晚上,一家四口坐在飯桌前吃飯,玉梅說,爸,媽,二哥,村上決定讓我接替錢茜姐的位子呢!村上還決定將我的房租全免了呢!
你答應了嗎?淑珍問。
還沒有,這不,回來跟你們商量來了嗎?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玉梅說。
怪不得,俊昶將筷子放下對淑珍說,原來王家是雙管齊下。
媽,爸,這里頭有事嗎?玉梅聽爸這么說,不由一愣。
你會義爺昨晚上來給永民提親來了,淑珍說。
那你們答應了?玉梅忙問。
沒有,我們怎能和那樣的人家做親戚呢?淑珍說,我知道你肯定不樂意,就沒告訴你。
今兒我就去會義叔家把話說明了。俊昶說。
玉梅才明白,果然是王家為了讓她做他們家的兒媳在取悅她,就對爸媽說,媽、爸,跟你們商量個事兒,我想去城里學習婚禮主持,回來在鄉里開個婚慶公司。現在,這行當老時髦了。
不開理發店了?淑珍問。
咱村里有多少人啊,咱得想法尋找別的門路。玉梅說。
你也長大了,想做啥就做啥吧!咱家就是底兒空,拿不出太多的錢來。俊昶低著頭邊卷煙邊說。
這半年來,我手頭也攢了點兒,估計也夠各種開銷的了。玉梅說。
只是一個姑娘家,出門在外要當心些。俊昶說。
爸,我知道。玉梅說。
爸,我也想進城里看看干點啥。坐在一旁半晌沒說話的喜明說。
那你在化肥廠的班咋辦?俊昶問。
我已經把那份工辭了。喜明說。
喜明呀,你把那份工辭了,這一個月三千多塊錢的收入就沒了,咱家這日子可咋過呀!淑珍嘆息著說,你爸身子骨不太好,作文上學還得花錢。
媽,我們再這樣過下去就得窮死,總也沒個出頭之日。我在城里掙到錢,就立馬給作文打過去,保證誤不了作文的學業。喜明說。
喜明,你老大不小的了,你干什么都有分寸的,家里拖累你了。是呀,在家貓著,就好比井底之蛙,啥也不知道。我和你媽也不能老拴住你不放。男人嗎,就得活得個出息樣。咱家是窮不假,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窮不扎根呀!俊昶說,作文今兒來信了,我還沒跟你媽說呢。
作文來信了?淑珍問,那上面都說了些啥?
好事呀!俊昶說,他說他再不用家里給他寄錢了,他說他已經在京城里找了份家教,一個月掙好幾百塊呢!
還是三弟有辦法。玉梅說。
三弟是三弟,往后咱要掙更多的錢孝敬咱爸媽,咱們家也蓋小洋樓,比村主任家的還氣派。喜明笑著說。
六
轉眼,喜明來城里已經快一個星期了。剛開始喜明想當蓋樓的民工,怎奈時令已快至初冬,蓋樓的工地都吵吵停工,又找高鐵和高速的基建隊,也是同樣的境遇,沒辦法,只好白天去勞務市場,晚上蹲火車站的候車室。眼見出門時帶的幾個盤纏都快用光了,這才慌了神,嘴上起滿了水泡。
這天早上,喜明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發愁,有個穿著綠色“前進服”的中年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老弟,是不是也是出來打工的?中年人問。
喜明看了看中年人沒言語,只點了點頭。
出門在外掙幾個錢不容易呀!要不是家里有事等著錢用,誰還出來受這份洋罪。中年人說。
大哥,你也是出來打工的?喜明見中年人衣著打扮,不像是壞人,就搭茬兒道。
是呀,中年人打個唉聲說,孩他媽肚子里長了個瘤子,得把那玩意兒拿出來,可那得好幾千塊呢!親戚朋友都走遍了也沒借到一個子兒,沒辦法,只好來城里打工了,掙多少算多少吧!
大哥,我剛來時見這城里真新鮮,可過了這么幾天我的看法就改變了。我只想這城里人的錢咋的也比咱鄉下好掙,可一來這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沒門道沒本事就休想在這站住腳。我來了都快一星期了,活兒還沒找著呢!喜明說。
到城里來找工找不到活哪行?中年人掏出煙遞給喜明,說,出門在外皆弟兄,我叫周棟,家住白沙管家營。以后你就叫我周哥。這么著吧,我看你這小伙子挺實在,如果你信著我了,咱們在一起干。
那敢情好了,什么活,周哥?我跟你干。喜明眼睛一亮,興奮地說。
事情是這樣的,我表叔的內侄在這城郊辦了一家特種動物養殖公司,在當地雇不著可信的人手,就打電話讓我表叔給找兩個,我表叔找了我和另外一個人,沒想到那人有事不能來,表叔讓我另找一個,每月工資兩千,獎金另算,包吃包住,你看怎么樣?周棟說。
喜明心里一合計,包吃包住,每月工資兩千,比在成業強多了,一年下來就能攢兩萬多塊呀!于是對周棟說,周哥,你揮手我前進,以后,我就聽你的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周棟按照他表叔給他的路線帶著喜明坐了半個小時的公共汽車來到了一個叫龍泉莊的地方。養殖公司就在龍泉莊村外的半山腰上。當太陽升起有三竿子高時,他們見到了老板。令喜明和周棟意外的是老板居然是個二十三四歲長相英俊的年輕人。
客套一番后,年輕人說,別叫我老板,我叫龔正,你們以后就叫我兄弟就成了。又對周棟說,周大哥,我這里共飼養了近百條良種狗和二十只梅花鹿,其中還有幾條藏獒,你們的工作就是照顧好這些狗和鹿的飲食起居,我姑父說的待遇問題如果你們不放心,咱們可以簽個合同。如果你們不滿意,我負責報銷你們的路費。
不就是給這些狗當飼養員嗎?我們一定盡心。周棟說,至于合同,我看就不要簽了……
老板,我們信得過您。喜明說。
不是你們要不要簽的事,這里涉及到我們雇傭雙方的利益問題,如果我違約,你們可以到法庭上告我,如果你們違約了,我也好對你們采取一定的措施。這樣,我們雙方就擰成了一股繩。龔正說。
喜明和周棟不由得暗暗佩服起龔正的精明來。人家年歲不大,就搞起了這么個公司,而且效益又如此好。簽完合同書后,龔正安排好他們的住處,又領著他倆到村里一家叫“鹿鳴春”的飯店吃了頓飯,對他們說,周哥、喜明哥,以后場子就全指望二位了。
兩人忙說,老板,您就將心放到肚子里去。您要我們怎么飼弄我們決不馬虎。
龔正說,我看你們也是實在人,咱們碰一杯。
晚上,喜明躺在床上,心里琢磨,人家龔正這么小的年歲就干出了這么大的事業,我喜明都快三十的人了還屁都不是,還真得向人家龔正多學習。要想掙錢,就得冒險,喜明想,難怪爸說不出門如井底之蛙,見到人家龔正才知道這天地如此廣闊。這回,我是開了眼了,這次門算是沒白出。等自個兒有了點底兒后,咱不也興回去辦個養殖公司啥的?也搞搞生態農業。
七
紛亂的西北風裹挾著十月的冷雨,像一個來自遠方背著行囊的陌生客人,輕輕地拍打著窗欞。陰晦的天幕下,山巒、樹林、河流、村莊……都籠罩在一片迷蒙的雨霧之中。井底村村西喜亮和蘭花承包的蘋果園中那幢青瓦紅磚的護果房在混沌的雨霧里顯得更加孤寂。
自打承包了村西這片沒人愿意承包的果園后,喜亮和蘭花的日子比以前稍稍有了點起色。兩人是同班同學,自由戀愛。蘭花她爸佟為國嫌喜亮家貧,變著法子阻撓閨女和喜亮來往。后來蘭花一再堅持非喜亮不嫁,佟為國拗不過女兒這股勁兒,就說,蘭花,你要非嫁老馬家不可,你就別回來了!蘭花哭著連夜夾著個包袱來找喜亮。幾天后,馬俊昶花了兩萬塊錢給喜亮和蘭花置買了后街王國榮的三間土坯房,就算給兩人辦了婚事。俊昶對兒子、兒媳說,爸實在是沒有能力給你們置備下啥了,只能給你們這么多了,到喜明那兒,我也是這個數。俗話說:好兒不爭房身地,好女不爭嫁妝衣,以后,就靠你們自己奮斗了。蘭花說,爸,咱家的情況我知道,您身子骨不太好,玉梅和作文上學還得花錢,該我和喜亮給家里分擔,哪能再好意思向家里伸手,就這,我也就知足了。蘭花的深明大義,感動得俊昶一家子人都落了淚。淑珍說,喜亮,你能娶蘭花,是咱老馬家幾輩人修來的。你以后可要好好對人家蘭花,否則,我和你爸頭一個不答應,把日子過起來,讓村子人看看,也別讓你老丈人替你們倆操心。喜亮說,媽,您就別替我們操心了。蘭花也說,爸媽,我和喜亮會把日子過起來的。可說歸說,做歸做,由于手空底簿,小兩口的日子過得很緊巴,只靠蘭花給鞋廠上鞋、喜亮平時出去打工掙幾個錢維持生活。每到夜深人靜溫存過后,兩口子就商量怎樣將小日子盡快過起來。喜亮琢磨來琢磨去,不是本錢大下不起就是項目選擇不妥。這天,村上廣播承包村西五畝集體果樹園的事,蘭花就對喜亮說,咱也去聽聽,打問一下,要是合算,說不準咱就包了它,省得東跑西顛的也掙不下幾個錢。喜亮說,也是這個理。就到村上打聽,王生友說喜亮你是聽到廣播后頭一個來村上打聽的人,每年交村上一萬,合同期十五年,你看咋樣?喜亮問,生友叔,這事不得投標嗎?王生友說是得投標,不過你要是想包,村上還是可以考慮的。喜亮說,那我也參加投標,投上算,投不上拉倒。投標會上,大多數村民都嫌那園子不值得一包,有幾戶想包的見一年上交的太多,又怕上邊政策變,結果,喜亮和蘭花以每年上交村上一萬塊的承包費承包了這片蘋果園。人勤樹不懶。由于小兩口的精明肯干,再加之科學管理,果園當年純收入就近三萬塊。兩人這才稍稍緩了口氣。
今天的陰雨綿綿冷風習習,對勞累了多日的喜亮兩口子來說,無疑是緊張的神經和疲乏的肌體得以最大限度的松懈和恢復的機會。自打夫妻倆承包了這片果園,便不顧村里人的嘲諷,在園子里蓋了間護果房,除了冬天外,一年三季都住在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披星趕月的苦干成了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加之操心果樹的長勢、果子價錢的高低,以及化肥、農藥的真假優劣,還有天氣情況,使他們沒有一絲閑暇來休息。
今天,兩口子破天荒頭一回睡了個懶覺。
喜亮,想不想要個孩子?蘭花躺在炕上,伸了伸懶腰。你都三十二了,就不想?前兩年咱一門心思奔日子,如今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了,有個小孩兒也能增添不少家庭樂趣呢!
要不要還不在你呀!喜亮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欠說。
其實,夫妻倆都很喜歡孩子。可剛結婚那陣子,家里頭緊巴得鹽豆下飯,哪有心思要孩子。喜亮說等咱把日子過起來的時候再要也不遲。蘭花也同意了喜亮的想法,說這也行,省得孩子一生下來就跟咱受罪。可每當看到人家領著孩子歡歡喜喜走在街上,倆人心里頭就癢癢,恨不得馬上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
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蘭花問。蘭花的胳膊勻溜,光潔,脫被而出的小腿兒圓滑、精白,散發著一種熱烘烘的氣息。
我想要你給我生個小蘭花花,和你長得一樣的俊。喜亮高興得嘴一咧,竟然放開聲唱起了那段他去年跟別人學的陜北民歌信天游——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瑩瑩的彩,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個人。
五谷里(那個)田苗子兒,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喲,數上(那個)蘭花花好……
蘭花臉漲得通紅,翻身在喜亮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喜亮脖子一縮,一抬胳膊就把蘭花摟在了身子底下……
兩口子剛剛睡下,就聽外頭看園的黃狗叫了起來。
有人來了。喜亮翻身坐起,拉開窗簾朝外望去。蘭花手忙腳亂地將衣服穿上說,喜亮,是誰?
看不太清楚。喜亮說著麻利地穿鞋下地,來到園門那一看,原來是村上的通信員白光。
白光,有事?喜亮打開了園子門問。
是這樣,村主任讓我叫你到村上去一趟。白光說,給你打電話,你手機關機。
我手機充電呢。啥事?喜亮一愣。
咱只是個跑腿的,喜亮哥,我真的不知道啥事。白光用樹枝刮了刮鞋上的泥,抬起頭來說。
那好,你先回去告訴村主任,我馬上就去。喜亮說。喜亮回到屋里,蘭花問,誰來找你?喜亮說,村主任讓我到村上去一趟,也不知道啥事。蘭花說,和村主任說話加點小心。
喜亮見到了王生友。王生友正和東街毛老三喝酒。毛老三見喜亮進屋,拋給喜亮一根煙,笑道,坐,喜亮,上桌陪叔喝一口。
喜亮伸手將煙接住,叔,我喝不了那玩意兒,又對王生友說,生友叔,你有事找我?
本來,村上早就想找你談了,王生友點燃了根煙說,喜亮呀,大伙對你意見不小啊!
生友叔,大伙對我有意見?喜亮簡直不敢相信自個兒的耳朵,對我有啥意見?
大伙一致認為你白撿了那塊蘋果園,想重新投標。王生友吐出口煙,不緊不慢地說。
啥?喜亮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轟然炸響,手里剛剛點燃的那根煙掉到了地上,憤然道,一定是有人看我掙錢眼紅了。生友叔,我和村上可是簽了白紙黑字的合同的。
這個嘛我知道。可大伙說那合同沒有到公證處公證,不能算數。王生友將煙蒂扔到地下說,作為村主任,我得替大伙負責。
生友叔,你不要覺得你是村主任就可以為所欲為,什么大伙的意思,我看就是你個人的意思。喜亮臉漲得像關公,生友叔,做人別太絕了。
王生友下地打開材料柜,拿出了一份合同說,喜亮,那張合同就在這里,你看,它就這么沒用處。王生友說著拿出打火機“噗”地一下點燃,看著喜亮說,喜亮,你別太不識好歹。就這么樣了,過幾天果園重新投標承包。
王生友,你是不是看我好欺,別忘了,這是共產黨的天下,你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村主任!井底村有你這樣的村主任,大家伙都倒了八輩子霉了。喜亮指著王生友說。
不錯,我的確是個小小的村主任,村子里的事就我說的算,有本事告我去?我王生友坐家等著。王生友說。
那好,你就等著瞧!喜亮說著重重地將門關上,走了出去。
外頭,雨下得更猛了……
八
村主任王生友的二小子王永民又結婚了。
結婚那天,王生友借了輛“寶馬”將兒媳婦接了過來,在縣城里最大的酒樓辦的婚宴,請了電視臺的主持人,辦得比娶張萬玲時氣派熱鬧多了。各個村,還有鄉里的頭面人物都來了,聽說光份子錢就收了有幾十萬。毛老三是媒人,新娘子是西村馮滿庭的閨女,長得比張萬玲還好。王生友那天當著大伙的面說,咱不圖蒸饅頭,咱蒸(爭)的就是這口氣。村民劉五知道了對俊昶說,瞧他王生友那個得意勁兒,他就不知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這種人,張狂不了多久。俊昶說,咱一個老百姓,這官誰當還不是一樣?心里卻在琢磨:這毛老三在井底村是個人精,平日里也不與王生友往來,這回下了這么大的勁,肯定是得了王生友的啥好處。晚上,蘭花來說村上決定重新投標那片果園,前幾天村主任將喜亮找去,喜亮和村主任差點打起來了。俊昶越發覺得這事兒跟永民的婚事有關。
這事還真讓俊昶說個正著。幾天后的果園投標會上,毛老三以每年上交二萬塊錢承包款中了標。俊昶從村上回來就病了,喜亮更是唉聲嘆氣,好幾回想找王生友拼命,都被蘭花給抱住了。
九
玉梅回來了。進門時淑珍正在給豬娃喂食,直到玉梅走到她身后叫了一聲媽,她這才看清是女兒回來了。女兒打扮光鮮,原來黑油油的長發剪成了齊耳短發,比以前顯得更精神,更漂亮。回來時也不來個信兒,冷不丁地進來我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城里姑娘呢!淑珍說。媽,爸還好嗎?玉梅問。你爸他不總是病病懨懨的樣?淑珍說。
是玉梅回來了嗎?俊昶拍著窗戶問。
爸,是我回來了。玉梅快步走到屋里,見爸躺在炕上,臉色蠟黃,比她出門時瘦多了,忙坐在爸的旁邊問,爸,你咋的了?
爸感冒了。過個一天半晌的就好了。俊昶掙扎著坐了起來,你二哥干得咋樣?他咋沒跟你一塊回來?這小子,毛手毛腳的,我最擔心的就是他。前些天來過一個電話,說是在郊區給一家什么養殖公司當飼養員,不知干那活掙不掙錢。
我二哥跟我通了回電話,說是干得挺好,活也不累,一年能掙回來五萬多塊呢!我二哥還說,他也準備回來,開個養殖公司。他說那特種養殖特賺錢。玉梅說。
別聽他咋咋呼呼,俊昶干瘦的臉頰上有了一絲喜色,他自個兒能掙回個媳婦錢我就服了他。這回可好了,他要是一年真掙那么多錢,這媳婦就不愁了。
我哥和我嫂子還好嗎?玉梅問。
我和你媽現在最惦記的就是你哥了。雖說他分出去另過了,可他不也是咱家的人嘛!俊昶嘆息著說。
我哥和我嫂子咋的了?他們不是好好的嗎?玉梅一愣。
王生友公報私仇哩!俊昶說。
咋回子事?王生友把咱咋了?玉梅望著爸媽,如墜霧中。
淑珍將村主任王生友單方面代表村上撕毀喜亮的果樹承包合同后重新將果園轉包給毛老三的事說了一遍,然后說,玉梅,這不是明擺著嗎?王生友這回是沖上次托媒未成的事來的。
咱上法庭告他。玉梅忽地站起身來憤憤地說,他王生友再大也大不過法。
理是這個理,可咱這連走路都怕閃了腰的小門小戶的莊稼人甭說不知道衙門口朝哪兒開,就是知道了也不知道燒哪炷香啊!聽說咱鄉法庭張庭長是王生友媳婦的表舅。咱這啞巴虧就認了吧!俊昶嘆了口氣說。
那我哥和我嫂子是咋想的?玉梅問。
你哥總想找王生友拼命,都讓你嫂子給攔住了。這倆人現在火大著哩!淑珍說。
那我看看我哥和我嫂子去。玉梅說。
喜亮的房子在后街,玉梅繞了幾個彎。進門的時候,喜亮兩口子坐在炕上發愁呢。
這人要是倒了霉,喝水都塞牙。王生友這狗東西,我跟他沒完!喜亮說。
喜亮,別鉆牛角尖,沒有過不去的事兒,王生友他不會有啥好報應的。蘭花邊納鞋底邊說,咱可別出去惹事兒,反正眼下還沒開春,等過幾天作文他們回來再商量一下,作文墨水喝得多,辦法也多,你咽不下這口氣,我也咽不下。玉梅,你說我說得對不?
哥,嫂子說得對,啥事都不能著急,理本來在咱手里,你要是一鬧,說不定被人家抓住把柄,咱有理也沒理了。王生友依仗自個兒是一村之長就騎在別人頭上拉屎,是有目共睹的。我看不如先這樣,我在省城學習時,我老師的丈夫是省報農村部的記者,經常下鄉采訪,我想他準有辦法。玉梅說。
玉梅,這記者可是了不起呀,見官大三級哩!喜亮一下子來了精神,撓著腦袋說,這群人哪兒有新鮮事就到哪兒,這記者一來,將王生友的事曝曝光,捅到網上和報紙上去,看他以后還敢胡作非為不?讓媒體把他給淹死了!
這辦法好是好,就怕人家記者忙,不肯幫咱這個忙,再說,咱這事在人家記者的眼里說不定還不算個事。蘭花說。
哥、嫂子,我試試看,說不定能行呢!我今兒下午給我老師掛個電話。玉梅說。
天擦黑的時候,玉梅來了。蘭花正蹲在灶坑旮旯那燒火。聽見大門響,知是玉梅回來了。咋樣?蘭花迎上去問。成了。玉梅興奮地說。那人家記者啥時候來?咱好準備準備,總不能讓人家記者跟咱吃住一樣吧!蘭花說。我老師接到我的電話后當時就把電話打到她丈夫的單位去了,說是后天能到,讓我在家等著。玉梅說。
喜亮聽見姑嫂倆在灶間說話,知道事情已有眉目,走出來蹲在門檻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這回夠王生友喝一壺的了。
十
省報真派記者來了,不過不是玉梅要找的那位,而是個二十四五歲城里打扮的年輕人。他進院四處打量的時候,淑珍正在院子里剝花生。
請問這位大姨,這是馬玉梅家嗎?年輕人走到淑珍面前笑著問。
是的。淑珍抬起頭,你找她有事?
啊,是這樣的,我是省報的記者張榮明。年輕人介紹道。
你就是玉梅要找的省里記者?淑珍忙站起來朝屋里喊:他爸、玉梅,省里的記者來了。
玉梅坐在炕上織毛衣,見媽在外頭喊記者來了,忙扔下毛衣走到院里,見媽正在和一個年輕人說話,不是她找的那個人,便走上前問:媽,記者在哪兒?
他不就是你要找的記者嗎?淑珍問。
我是省報的張榮明。年輕人見玉梅驚疑的樣子自我介紹道,您要找的姚記者今天去白沙縣采訪了,實在是抽不開身,再說,你們這兒的情況我熟悉,于是讓我解決這件事。這是我的證件。年輕人說著將記者證遞到了玉梅手里。
玉梅打開記者證看了看,這才露出微笑,您好,張記者,快屋里坐。又對媽說,媽,您快去將我哥和我嫂子叫來,就說我找的那個人來了。于是領著張榮明進屋坐下,俊昶坐起來說,記者同志,我們莊稼院就是這個樣,埋埋汰汰的。這是我爸,感冒了。玉梅介紹說。您好,大叔,我也是莊稼院出身的孩子!張榮明握了握俊昶的手,我爸跟您年紀差不多。年輕人,有出息呀!俊昶說。
這時,喜亮和蘭花進來了。玉梅給他們雙方介紹了一下。喜亮說,張記者,我們一家就全靠您了。張榮明說,喜亮大哥,我定會盡力而為的。這種事在一些偏遠的鄉下屢見不鮮。你給我仔細說說這件事的經過。
聽完了喜亮的訴說后,張榮明說,喜亮大哥,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你與村上簽訂的承包合同繼續有效,村上將承擔全部責任。我臨來時,專門詢問了有關這方面的法律問題。具體分析這起承包合同糾紛,當你同村上簽訂合同后,你和村上形成了平等主體的民事權利和義務的法律關系,在承包經營問題上,就不再是村民與村上之間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了,當然,村上無權解除承包合同。你們的村主任因為單方面撕毀承包合同是違法的。我們完全可以向法院起訴他。
村主任后臺挺硬的,法庭上有人哩!喜亮說,他說我愿意哪告就哪告去。
只怕到時就由不得他了,張榮明說,喜亮大哥,你的那份合同書還在嗎?
在。喜亮說,我防著他哩!
那好,喜亮大哥,今天下午你跟我到鄉里的司法所去一趟,請他們先行解決,鄉里的司法所李所長和鄉里的葉書記我認識。如果他們處理不了,我們就到法院起訴他。張榮明說。
他爸,還是人家念過書的人懂得多,你看人家張記者,說的話有理有據,讓人一聽就愛聽。淑珍回頭對俊昶說。
那當然,人家是省城來的記者,專門為咱們這些老百姓說話的。對吧,張記者?俊昶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大叔,瞧您說的,這些都是我們的工作呀!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也是莊稼院里長大的孩子。張榮明靦腆地笑著說。
玉梅站在一旁說,爸、媽,人家張記者大老遠的來,還沒吃飯呢!
淑珍忙說,你瞧我這腦子,光顧高興了,把這茬兒給忘了,蘭花,快幫媽燒火,都快晌午了。
于是,娘幾個開始燒火做飯。
十一
午飯后,喜亮懷里揣著承包合同隨張榮明來到了鄉司法所。李所長聽喜亮把情況一說,當場就表態這事一定要處理好,讓喜亮和張榮明放心。臨出門時李所長握住張榮明的手說,大記者大駕光臨,我敢不認真處理?我明天就去井底村找王生友,你們放心好了。
走出司法所大門,喜亮將信將疑地說,張記者,這人我認識,胃口大得很,咱們這空手來,恐怕不行吧!張榮明笑了,喜亮大哥,你放心好了。走,咱們再找鎮上的葉書記說說去,取得他的支持事情就更好辦了。喜亮說,張記者,你還是自個兒進去吧!我最不愿意見他們這些當官的,他們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一動起真格的來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張榮明說,喜亮大哥,這事你必須得出面,關鍵還得靠你自個兒,我只不過起了個推波助瀾的作用。喜亮只得說好吧,我聽你的。兩人進了鄉政府二樓,對著書記的門敲了幾下,門開了,葉書記走了出來。這不是小張記者嗎?來時咋沒來個電話?葉書記一愣,旋即笑著握住了張榮明的手。張榮明也笑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回來是專門求你葉書記來了。葉書記給張榮明和喜亮一人倒了一杯茶,啥事?你只管說。張榮明將事情原委簡要說明了一番。葉書記驚疑地問,有這事?喜亮把這事的前后又跟書記說了一遍。葉書記眉頭緊鎖,這個王生友,也是個黨員干部,咋就這么糊涂,連最基本的法律常識都不懂!張記者,你找司法李所長沒有?張榮明這才說,我剛從他那里來,他說明天專程處理這件事。小張記者,真有你的,葉書記說,你放心,我們明天準到井底村。不過,辦完了這事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啥事?張榮明說。葉書記問,我們鄉正大張旗鼓地招商引資,目前,已經有兩家外資企業有在我們這里投資的意向,其中的一家是榮氏集團,看中了桃花山上的礦泉資源,準備建一個大型的礦泉水廠,下月榮氏集團的董事專程來考察,我想請你到時給我們鄉宣傳一下。張榮明說,這是整個井底村鄉五萬村民的好事呀!葉書記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
回到家里,喜亮一進門就喊:成了、成了!人家張記者是有本事,到那三下五除二,所長書記連駁回都沒打。
人家是省里的記者,見官大三級哩!俊昶能下地走動了,病一下子好了。
大叔,您可千萬別這么說。還不是喜亮大哥站到了理上。張榮明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第二天,葉書記和李所長帶著公證處的小王來了,龔書記當場把王生友訓了一頓,李所長責令王生友當面向喜亮道歉后,又按照原來的承包規定,將合同重新做了公證,對王生友說,生友,這回公證了,可不要再胡來了,不然,下次來的可不是我們司法了。王生友的額上沁出了細汗。
晚上,玉梅和張榮明嘮了很久。
玉梅,你們這兒的人真好。張榮明說。
那你以后就多來唄!玉梅說。
少來不了。張榮明說,我們家回城十多年了,不知怎的,我到了你們家,就好像又回到了原先的老家。
鄉下人不會說啥,就是個實在。玉梅說。
我聽姚主任說你要開個婚慶公司?張榮明問。
有這個想法。玉梅說,不知能不能成。
只要想干,就一定能成。張榮明眼睛亮亮地望著玉梅,看得出來,你是個頗有心勁的人。
玉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紅著臉低下了頭。
張榮明第二天就回去了,玉梅騎著自行車把他送到車站,臨上車時玉梅問,張記者,你啥時候再來?
張榮明想了想說,等你開婚慶公司的時候。
張榮明上車走了后,玉梅突然覺得心里面空空的,好像缺了點什么。在他眼前晃動的,是張榮明那雙明亮的眼睛和自信的微笑。
十二
喜明來龍泉莊的第二個月,龔正的公司從浙江引進了五條圣伯納犬。喜明望著這些形體壯肥,性情溫順的圣伯納犬,問龔正,老板,這狗引進時多少錢一只?
每只三萬元左右。龔正說,這東西是我們國家從瑞士引進的。
這些家伙,都是爺,財神爺,一只種狗售價就在三萬元左右,一只母狗一年就產仔四到五只,咱們掐著指頭算算,將來咱們光賣幼仔,每只售價一萬,這一年下來,得掙多少錢?龔正說。這些東西乍算起來的確是金元寶,可能不能成為金元寶,就全靠你們兩位了。
沒問題,老板。周棟說。
別看這些動物,可是嬌氣著呢!俗話說,物以稀為貴,要不這玩意咋就這么值錢呢?龔正說。
和這幾只狗一起進場子里來的還有一位面貌清秀、二十來歲的姑娘。龔正介紹說,這是我姐姐婉玲,這次就是專門來指導你們的工作,她是省畜牧獸醫學校畢業的,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
婉玲看了看喜亮和周棟,沒有言語,只是沖他們倆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龔正走后,喜明就想,要是我能擁有個養殖公司,哪怕就這幾只圣伯納良種狗也好,井底村的人們就不會小看我馬喜明了。看來,我必須得好好干,混出個人樣來,不然,我就永遠不回井底村。
婉玲似乎是個性情孤僻的姑娘。白皙如玉的臉上終日陰沉沉的,好像籠罩著一層冷霜。除了指導喜明和周棟怎樣喂養觀察動物們,怎樣給動物們預防疾病以外,平日里幾乎不和喜明和周棟他們多說一句。
每天晚上談論婉玲說葷話幾乎成了喜明和周棟的重要內容。喜明說出門在外,不說不笑不熱鬧。周棟也說是呀,出外打工的苦,只有靠晚上尋點樂子才能打發這漫漫長夜。這天晚上,兩人照例又說笑起來。
喜明想了想說,我說周哥,你出門這么長時間,就不想嫂子和孩子?我看你這幾天晚上抓心撓肝的樣子,是不是又想和嫂子之間的好事了?
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哪兒還有精神頭成天想著那事兒。八成是你小子想媳婦了吧?周棟說。
周哥凈拿兄弟取笑,我現在還是光棍一條呢!喜明說。
我看婉玲好像對你有點那個意思哩!周棟說。
周哥,你可千萬別胡說,人家婉玲是城里人,長得漂亮不說,人家還是有工作的大學生哩!還能看得上咱這個土包子呀!喜明臉倏地紅到了頸根,再說,她整日板著臉,見誰都愛理不理的,像個冰人。
喜明,千里的姻緣一線牽,月下老人在男人和女人沒生下來的時候,早就把他們的雙腳用紅絲線拴在一起了。我看婉玲是對你有意思,要不她干嗎花了好幾百元錢給你買了套衣服?咱倆都是給人家打工的,他為啥就沒給我?
人家是見我穿得寒酸有損于他們公司的形象吧!喜明說。
喜明,你不是在說夢話吧!你穿得啥樣關人家公司屁事,你和我一樣,是個打工的。大哥我這把年紀,女人也沒少見,女人的心事全在她的眼神里,你看她瞧你的那眼神,含著情哩!周棟翻了個身,打著哈欠,睡了。
周棟不一會便發出了鼾聲,可喜明卻睡意全無,他又回想起前天和婉玲去城里的一家獸藥公司取藥的事。出乎喜明意料的是,當他倆下了車,婉玲沒有直接去獸藥公司取藥,而是領著他進了一家服裝商場,婉玲居然掏錢給他買了套西服,一件純棉襯衫,一雙皮鞋,一條天藍色領帶。你這是干啥?喜明渾身有些不自在起來。你不覺得你穿著太寒酸了嗎?從我看見你那天起,你就是這身衣服,我給你買的這身衣服,是出于為了公司的形象考慮,請你不要多心,以后,我有事出門了,你也可以來獸藥公司為場里辦事。去洗手間里換上它。婉玲說,完全是命令的口吻,臉上仍然沒有一絲笑容。喜明換了個人兒似的從洗手間出來后,婉玲走到他跟前笑著說,這還差不多,像個男子漢。喜明卻站在那兒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她。看啥?婉玲問。沒看啥,我是第一次看見你笑。喜明說。笑有啥可看的?婉玲又問。你的笑很美,真的。喜明有些笨拙地說。走吧!時間不多了,再不去獸藥公司取藥,恐怕就趕不上車了。婉玲說。喜明驀地發覺婉玲的臉有些微紅,眼睛里閃著一種動人的光彩。回來的路上,婉玲跟他談了一路。諸如你家都啥人你父母都多大年紀了你們那山多嗎你成家了嗎等等,問得喜明都不敢抬頭正視她的眼睛,她問一句他答一句。看著他似乎有些呆頭呆腦的樣子,她不時地發出咯咯的笑聲。他也紅著臉憨笑著。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從城里回來后,她又恢復了往日那種冷若冰霜的態度,就是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從不多說一句話。
這婉玲,還真有些讓人琢磨不透。喜明想。
十三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盛夏。
喜明,你的電話。婉玲在樓上喊。
喜明正在和周棟給動物們噴來蘇水,周棟耳尖,喜明,婉玲喊你吶,你的電話。
來了,來了。喜明答應著跑上樓去。
喜明,你的電話。婉玲指了指桌上的喜明正在充電的手機出去了。
手機里傳來了喜亮急促的聲音,喜明,我是你哥。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千萬別著急上火呀!
哥,啥事?喜明焦急地問。
咱爸病了,昨晚上送進了縣醫院,幸虧搶救的及時,不然的話就不趕趟了。喜亮說,醫生說是腦出血。咱媽問你能不能抽空回來一趟。
這樣吧,我和老板請個假,盡量往回趕;再說,我的合同也快到期了,看看能不能結賬回來。爸治病不正需要錢嗎?喜明說。
撂下電話,喜明就來找龔正商量結賬回家的事,恰巧龔正外出,當他心事重重從龔正的房門口回轉身的時候,看見婉玲站在他身后。婉玲穿著喬其紗連衣裙,清秀可人。
龔總哪兒去了?喜明問。
今早上去了白草灘李鎮長家了,怎么,有事?婉玲看著喜明,啥事,跟我說好了。
喜明就將家里來電話的內容告訴了婉玲,然后問,婉玲,我的合同也快到期了,我想跟老板說說,看看能不能結賬,我們家的情況我知道,我爸這回得病,他們不知又拉了多少饑荒呢!
你不是說等回家的時候從這引進幾只良種犬,也辦個良種犬類繁育場嗎?婉玲說。
我現在哪兒還有那個能力呀!人算不如天算。喜明咬了咬嘴唇,嘆了口氣。
這樣吧,你這事我馬上給龔總打電話聯系一下,讓他以每條五千塊的價錢賣給你二母一公圣伯納犬,就算你這一年來的工錢,你看咋樣?婉玲說。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我想都沒想過的,可我回家給我爸咋治病?喜明憂郁起來。
我這有錢,你可以拿去用。婉玲說。
這怎么可以?婉玲!喜明有些激動。
到時候多還我點利息不就行了?婉玲望著喜明一笑,好了,就這么定了,我這就跟龔總聯系。說著撥通了龔正的手機。
龔正同意了婉玲的意見,并答應再送他一只藏獒,喜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個兒的耳朵,激動地說,謝謝,真是太謝謝你們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龔正就趕了回來,親自挑了三只圣伯納和一只藏獒,又租車將犬裝上車,握住喜明的手說:喜明哥,你不是平庸的人,你一定能將場子辦紅火,祝你成功!喜明感動得都不知說啥好了,只是緊緊地握住龔正的手。
喜明上了車,卻發現婉玲在車里坐著。沒等喜明說話,婉玲說,怎么,不歡迎?你不是說你們家鄉風景好嗎?這回,我可要看個夠。
喜明是答應過婉玲有機會帶她去他們那里看看,可沒有想到婉玲會在這時候想去,只覺得血液快速涌向了頭頂,愣了一會兒,然后笑著對司機說,師傅,開車!
汽車載著喜明和婉玲,還有那些良種犬,不一會就消失在了龍泉莊山下的公路盡頭……
尾聲
三年后,喜明的特種動物養殖公司規模由小到大,在井底村乃至整個地區都大有名氣,婉玲也嫁給了喜明。新婚之夜喜明問婉玲為啥一分錢彩禮不要就嫁給了一個鄉下來的打工仔,婉玲羞澀地說,我是城里人不假,可我更喜歡你的憨厚正直,當初我心情一直不好,就是因為我第一個男朋友欺騙了我的感情。自打和你接觸后,那個男人在我心目中的虛偽形象才漸漸被你所代替,因而,我就暗暗喜歡上了你。喜明頗為得意地說,有眼力!
喜亮和蘭花的果園這幾年也是年年盈利,蘭花生了個大胖小子,兩口子今春又種了三百棵沙棗樹,二百棵山楂樹,蘭花她爸佟為國早就將閨女和外孫接過去住,逢人便說,這孩子特別聰明,說不準將來也像他老叔一樣,考個大學啥的有出息。
玉梅的婚慶公司辦得紅紅火火,方圓幾十里的年輕人結婚都來找她,把她忙得腳不沾地。省城的張榮明還專門為她采寫了一篇通訊呢!
早已下了臺的前任村主任王生友二兒子王永民的媳婦馮娟娟跑了,王生友正托人去西村馮滿庭家說和呢!聽說馮娟娟非要跟王永民離了不可。王生友指著兒子說,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連個娘兒們都降服不了,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恰巧這天,喜明家的二層小樓竣工。俊昶望著這裝飾豪華的小樓,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
這時節,河兩岸的桃花一片火紅,開得正艷……
葉雪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第十屆簽約作家。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芙蓉》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著有長篇小說《響窯》《大地葵花》,故事集、少兒長篇小說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