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羊倌和信住在村子西南角上的一座石屋內。
那是一座建在半山腰上的石頭房子。房子貼著石壁建起來,偏東南斜向,有三間。石屋旁邊,是一溜貼著石壁的圈棚,外邊扎著柵欄。石屋中間開門。北屋靠石壁有一個天然石臺,伸進屋子內有將近兩米,屋子里擱著幾條許久沒人坐過的舊板凳。南屋內有個套間。套間是一個寬三米、進深四米多的山洞。洞內靠里是個大通鋪,能睡七八個人。床板架在洞壁兩側和一道壘在中間的石脊上,離地很高。床外放有一個老式立柜。床板下空空的,可以看出山洞由寬收窄的緩慢走勢。光線暗時,洞內總是黑乎乎的。老羊倌和信說,在這屋子里住久了,進進出出時,就有種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
每天上午,和信都在屋前的門墩上曬太陽。就是夏天,他也披著一件老羊皮襖。這山上的石屋,很少有村子里的人上來。它像是正在經歷一場漫長的遺忘。
太陽曬著他。起初他還能看見遠處村子邊的漳河。水流在他模糊的視線中泛起一片閃閃爍爍的銀色。看水容易讓人犯困。一會兒老羊倌就睡著了。睡著了,他的夢里跑的就都是羊群,看不到邊的羊群,是那種艾山地區獨有的黑山羊。羊群是黑的,他的夢也就黑乎乎的一片。夢里也有像是云朵的東西,一塊塊地飄來飄去。那是黑羊群中的幾只白羊。艾山人放羊,總是在黑羊群中夾帶幾只白羊。問牧羊人為啥要這樣做?都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具體原因誰也說不清。
羊群還在跑。像是在他的身上跑。羊蹄子踏在他的胸腔上,就像是鼓槌有節奏地敲在鼓皮上。他喜歡這聲音。他覺著自己的身子在跟著一個紛亂的節奏顫動。好似他也跑起來了。
年輕時他能一口氣跑兩個山頭,去會山那邊的女人。然后再一口氣跑回來。
和信跑回來時,他的羊群還在一道溝里耐心地啃吃酸棗棵上的嫩葉。
那時,他真能跑啊。和信都不相信自己這么能跑。人年輕,能跑,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情。他在夢里對自己那些能跑的時光充滿了懷戀。就在他的懷戀中,羊群從他的夢中跑過去一波,又是一波。
羊也能跑。艾山的黑羊,那一身鮮美健碩的膘肉,也都是跑出來的。
不過,羊跑的樣子,在和信看來,就跟走一樣。
細狗老黑最能跑。年輕時和信和它賽過。他一次都沒跑過老黑。老黑能跑的結果,就是隔上幾天,就給他逮住一只野兔子。艾山的野兔子,也能跑。但它們像和信一樣都跑不過老黑。老黑逮住野兔子,他吃肉,骨頭都是老黑的。一個野兔子頭骨,老黑能叼上六七天,不停地玩兒。他把它扔出去,老黑就叼回來。再扔出去,它再叼回來。晚歸時,這個野兔子頭骨他就放進自己的背袋里。老黑只有看到和信把頭骨放好了,才追著羊群往回走。
老黑也鬧情緒。心情不佳時,野兔子湊到它的嘴邊,看都不看一眼。那時,老黑總是表現得很煩躁。羊還沒吃飽,它就在溝地里不安分地跑來跑去。和信躺在向陽的坡地上瞇眼打盹。老黑就過來,蹭他,拱他。一副急著想下山的樣子。
和信知道,是村子里的母狗纏磨得老黑難受。
老黑又在羊群邊上跑起來了。它一跑起來,羊群就不動了。它跑下一個臺地不見了。老黑回來了。它仰著頭,不慌不忙地慢慢往回溜跑,那架勢像個得勝的將軍,一臉驕傲。
它嘴里銜著一只野兔子。到跟前了,老黑就繞著他撒歡,直到跑停了,才撒嘴,把野兔子交給他。
野兔子在他的手里沉甸甸的。羊群還在他的身上經過。
它們才不管他手里是否掂著一只野兔子。它們不關心野兔子的命運,羊群只關心眼前的青草,和酸棗棵、荊條子的葉子,是否有足夠鮮嫩。
他想等著羊群過完,再收拾手中的野兔子。可這羊群像是總也過不完。黑乎乎的羊群從他的身上經過,像是把夜色也帶到了他的心里。可能就是天黑了吧。他這樣想著。突然他聽到一陣公雞打鳴聲。
那聲音興奮,亢亮。
他醒來了。找到這聲音的來源。那是一部老年手機。他摁下一個鍵,那聲音消失了。他知道,該下到村子里去吃晌午飯了。
老羊倌和信還能吃下一大碗拽面條。就著這碗面條,吃下一頭蒜。他有一口好牙。孫子媳婦又給他盛上一碗面湯。這一頓飯吃下去,他的臉上又浮起一層油光。他摸出一根煙卷,點上,向門外走去。他那高大的身影剛出門,就很響地咳嗽了一聲。呸!他吐出一口濃痰。
和信來到小賣店外的石橋上。這里已經聚集起幾個吃罷午飯的老人。“橋長”亂子還沒來。亂子是和信本家的侄子。前年剛從一家國有煤礦退休。在那家煤礦,亂子干過一個單位的小頭頭。退休回家,混進橋上的老人堆里,沒幾天就得到一個“橋長”的綽號。他個子不高,但說起話來卻嗓門洪亮,蠻橫霸道,又狠吃吃的,像跟人有仇一樣。
老羊倌來到橋上,一般不說話。他靠住一根橋柱,就瞇上眼曬睡。
亂子一來,橋上就熱鬧起來。亂子能沒邊沒沿地瞎吹。
和信在想,村里的老人什么時候把這座石橋當成曬晌時的“會場”了呢?是九成家開起小賣店后?像是還早點。
他想不起是在哪一天開始的了。
起初沒幾個人,慢慢就多了。人一多,老羊倌就覺得像有幾百人,橋面上都是熱烘烘的人影。這些人,影影綽綽地來往,擦肩過去,又擦肩回來,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動。
和信也不睜眼,像看電影似的感覺這些人帶著他所熟悉的樣子晃動。
亂子說話高一聲低一聲的,沒個正影。他扯開話頭,說起村子里當年的老地主李有順和李家院子。
和信也在心里管李有順叫老地主。他伺候過老地主。那時,和信喊他“老爺”。
和信在山上的石屋中不止一次看過在北坡上的老地主的家院。那是占據了一面緩坡的一個巨大家院,大院套著小院,進進出出有無數的門,和信跟著爹走在里面,像是走進迷宮內。和信最喜歡在高處看過年時的李家院子。院子的門上、廊道內,掛著一對對的紅燈籠。夜間,蠟燭點著了,一片燈籠紅的院子,就像傳說中天上的宮殿。要是下過雪,院子里紅的紅、白的白,就更好看了。
在艾村,北坡那一片一直被叫做李家院子。
李家院子在解放前被一場大火燒成半個院子。那是艾村歷史上最大的一場火。那晚,刮著北風。火從中院燒起。火燒起后,就沒停下來,它的大舌頭一口氣就把南院舔光了。
李家院子被燒掉半個后,老地主李有順就把家里人遣散了。他像是在那焦糊味中嗅到了危險。家里只剩下老地主與和信,兩個伺候他們洗衣吃飯的婆子。那時,和信還只是個小羊倌。遣散人后,李家沒了羊群。
遣散人時,李有順對和信的爹說,你也走吧。跟著大少爺走。
和信爹說,二弟要跟著大少爺走,我就不走了。
他必須得走。大少爺離不開他。李有順說。稍停,他又說,你不走……也是,你還有一家子人呢。
和信爹說,還不都是老爺的人。
李有順說,那你不跟大少爺走,就自己去過吧。
和信爹說,我聽老爺的。
李有順就說,在河灘上給你一畝水地,行吧。
和信爹說,行。
李有順又說,在南山坡下再給你五畝旱地。行吧。
和信爹說,行,老爺。
李有順繼續說,把山上放羊的石屋也給你,行吧。
和信爹說,行,老爺。
李有順像是說累了,就停下話頭。他嘬過一口煙,在鞋底子上磕煙袋里的灰。這時,和信爹就走過去,接住煙袋,又給他裝滿煙鍋,摁瓷實了,再遞過去,點上。
李有順深吸一口煙說,村東那四間老房子也給你吧。
和信爹說,我們一家子人,謝謝老爺了。
李有順隔著煙,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和信爹說,起來吧。接著他又說,讓和信留下,早晚服侍我,行吧?
和信爹答應了。
這事沒過半年,村子就解放了。又過去兩年,新中國成立了。新中國成立后的一天,老地主李有順被拉上一輛車,押到謝臺鎮批斗。批斗完,李有順就和另外七個人,被車拉到河灘上槍斃了。和信記得那是發生在五月間的事。河灘地里的麥子剛泛黃。在觀兵臺下的一個土崗子邊,那八個人被一陣排槍的響聲放倒了。
老地主被槍斃了。李家剩下的半個院子就拆掉圍墻分給了村里的窮人。和信被從李家院子攆出來,回了家。
這時的和信已經是個十六七歲的愣頭小伙子。他人長得瘦高,兩條腿細長。
村集體要養羊,就找和信爹。說是借他家在半山腰上的石屋做羊圈,還要請他出山,給村集體放羊。和信爹沒答應。他不是沒答應這個事,而是沒答應自己再到山里放羊。和信知道了這事,就跟爹說,他想去放羊。聽了和信的話,爹閉著眼半天沒說話。等爹睜開眼時,和信看見爹的眼里都是淚水。
和信說,爹,我喜歡跟羊群待在一起。我去放羊,還能保住石屋。
爹擦擦眼,點頭答應了。
亂子還在那里東一句、西一句地瞎吹,似乎李家的事,他都知道。像是他就生在李家,長在李家。老羊倌一想,這狗日的還真是在李家院子長大的。解放后,亂子的爺爺分到李家三間房。之前,他們一家住在河邊的兩間草屋里。那時,亂子的奶奶剛病死,亂子還在他娘的懷里吃奶。
亂子的嗓門一聲高過一聲。和信不想搭理他。他狗日的,知道個屁。老羊倌在心里罵道。
亂子說,你們知道不,那老地主尿尿的夜壺,都是景德鎮的精瓷。
這狗日的,真是放屁不怕砸腳后跟啊。和信想。
亂子又說,老地主用的那把夜壺,據說是他爺爺的爺爺用過的。亂子停下話頭,扭過臉來,探頭看著老羊倌和信說,是吧,和信叔。我叔爺給我這樣講的。
和信閉著眼曬太陽,沒應他的話。他不想當眾戳穿亂子的謊言。何況他還搬出了爹。但他清楚,亂子又在他娘的說屁話。這狗日的!他在心里又罵一句。那老地主的夜壺,就是本地燒的一種粗瓷。他還不小心打碎過兩個呢。
和信沒說話。這在亂子看來就是默許,就更口無遮攔地胡說了。
人遣散后,老地主的家空了。和信知道,那是被十幾輛大馬車拉空的。門廳內的八仙桌上,就只剩下一套白底紅花的茶具。原來在八仙桌上掛著的中堂畫,墻上的紫檀掛屏、字畫、條幾上的青銅器和花瓶,都不見了。有一陣子,和信天天陪著老地主走進一間間空屋子里,再從一間間空屋子內走出來。一天下來,進進出出的沒遍沒數。老地主不在院子內進出,就去河邊,看那一大片整齊的河灘地。站在地邊,老地主能一句話不說,倒背著手站立一個上午。
老地主來了心情,就教和信識字、寫字。在一塊石板上,他用手指蘸著水,耐心地教和信讀寫。那時,和信覺得一筆一畫寫字的老地主,和平時比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
每到半晌,老地主就坐在門廳內的八仙桌邊喝茶。
起初,還有人從外邊回來看看。等戰事緊張起來,連書信也少了。有天晚上,家里來了人。和信在下屋悄悄聽來人說話。那人在勸老地主走。說這會兒走,還來得及。但老地主沒答應。那人就連夜走了。
老地主桌上那套喝水的茶具,從不讓和信沾手。他自己都是小心翼翼地拿放,好像這茶具有多珍貴。但在和信看來,不過是一把精致小巧的茶壺,和兩盞更精致的雕花蓋碗。
和信聽爹說,東家不僅在謝臺一帶有著上千畝的地,還在北京、天津有買賣,像是南方也有。這家里,原來擺放最多的就是瓷器。那些瓷器,全是景德鎮等名窯的物件。聽東家說,還有更珍貴的鈞瓷,只是他沒見過。爹說,你二叔見過。二叔從小就伺候大少爺。老爺有一間庫房,收藏的全是磁州窯的制品。爹還說,老東家活著時,比小東家還喜愛瓷器。他偏愛收藏磁州窯的物件。東家遣散家人時,這些瓷器就都不見了。
和信爹還說,老東家死時,停靈七天。發喪時,出殯的隊伍從村口排到墳地。這事,和信也聽村里人說過。但那都像是瞎傳。可傳說就跟真的一樣。人們說李有順他爹的棺材里,裝滿半匣子各式各樣的瓷器。就是墓穴中,也埋下不少。出殯那天,埋進祖墳的是假棺。老東家的真棺,早就偷偷下葬。誰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后來有消息泄露出來,也是猜的,說那老東家可能埋在河灣內的西坡一帶。
但和信覺得,這事爹應該知道。村里人也都這樣想。和信問過爹,爹回答得干脆,不知道。他問多了,爹就會說,我一個羊倌,能知道這事?
有一年,謝臺鎮來了一個港商,說是要在謝臺考察投資。他在鎮上住了一個星期,不僅走遍謝臺的老街,還跑到艾村去看古磁州窯的遺址,還專門打聽過李家院子的事情。末了,又到和信住的半山腰上,看過石屋。有一天,這人來到漳河邊,默默坐了一個下午,直到天黑。
后來這港商走了,一去便無消息。再后來,有人說這港商就是李家后人。
和信問過爹,當初為啥不跟大少爺走。爹說,他拖家帶口的,不方便。那時,爹真想走。爹沒走成,就讓二叔跟著走了。這一走便無音信。爹臨閉眼前,還后悔,不該讓二叔走。
亂子還在瞎吹。聽我叔爺講,老地主的爹出殯時,棺材到了墳地,家里還有人沒走出院門。人太多了。那排場,講究得跟皇上似的。
和信咳嗽了一聲。
亂子說話的聲音低下來一點。但還在瞎吹。村里有人傳,說那天,老地主的爹,根本就沒在那口棺材里。他早被偷偷埋了。陪葬的寶物太多,怕人掘墓偷盜。我叔爺活著時,我問過這事。叔爺告訴我,這是真的,他親眼見過。
和信又在心里罵著亂子。這狗日的,真敢瞎說。
亂子越說越玄。他說話時,別人根本就插不上話。他還真當自己是“橋長”了。
老羊倌和信覺得自己太陽曬夠了,心情疏散夠了,也聽煩了,就站起身,誰也不打招呼,起身離去。
他又回半山腰上的石屋去了。
這幾年,村子向外擴張了不少。原先,在村子里看,那石屋蠻遠的。這會兒,穿出主街,再轉過一道小街,出村,就走到石屋所在山坡底下。村子在變大,人卻越來越少。這山里的村子,已經養不住年輕人。他們的心,都被外邊的世界勾走了。
但也有例外。和信的孫子少樸,在外面折騰幾年后,卻回來了。
少樸回來,悶頭接過爹的羊群,當起羊倌。老羊倌和信搞不懂,少樸心里是咋想的。一說起這事,他那兒子就搖頭嘆氣,像是他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
少樸養羊,和老輩人不一樣。他回村沒多久,就建起“艾山黑羊”網站。并聯絡周邊村子的養羊戶,搞起聯合養殖銷售合作社。幾年下來,這艾山黑羊的名聲就在南方市場上打響,愈來愈火爆。少樸進山放羊,也是手里拄著一根對節棍,背著大號水杯,挎著裝有食品和雜物的背篼。但他的背篼里,還多出一樣東西,那就是一臺和手機連在一起的平板電腦。這臺電腦,讓他和外邊的世界神秘地發生著聯系。對于這些,老羊倌一無所知。在和信看來,少樸的心中裝著一個他無法懂得的秘密世界。
少樸卻從未冷落過爺爺。他一有空閑,就守在石屋中,不停地問老羊倌和信過去放羊的經歷。他喜歡爺爺像故事一樣的人生。他還把一些細節問得不厭其煩。和信隨口講給他的各種牧草,少樸也聽得用心,記得仔細。沒過多久,他竟弄出一個艾山黑羊的食譜,收錄各種植物一百多種,并詳細列出它們的生長季節、藥理屬性、營養價值。等少樸再把這些講給老羊倌時,他就想,少樸心中不僅裝著一個他弄不懂的秘密世界,這孩子還在神奇地創造著一個世界。
太陽又落到艾山后邊去了。遠處的漳河水,在暮色中泛起一層柔柔的暗亮。五六只黑喜鵲惶惶歸來,它們掉隊了。剛過河岸,這幾只黑喜鵲就一頭扎進村邊的柳樹林中,不見影跡。遠處的河水,像是在輕輕抬高著點什么,慢慢地經過村子。它隱身進一片樹林中,又閃出來。這時,它已折彎,向北流去。
艾山后,只有一片青黛的暝色了。天在黑下來。
和信不記得他已看過多少這樣的日落日出。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看多少次。他想不會很多了。他老了,艾山卻沒有變,流過村子的漳河水,也沒有變。
出山的溝道上,走出最后一群山羊。它們被一座小丘遮住,又轉出來,出現在村道上。它們在一點點地向半山腰的石屋接近。牧狗大黃早已躥到老羊倌身邊,在蹭著他的身子繞轉,嘴里發出低低的吠聲。和信看到跟在羊群后邊身材高大的少樸。他越長越像一個人。有一天,和信對兒子講,你沒覺得少樸越長越像你爺。兒子沉吟半天,像是在記憶中走回很遠,又走出來一樣說,爹,你這么一說,我再看少樸,還真像俺爺。
也許,那些在家族記憶中漸漸走遠的人,就是這樣在后人身上頑強地復活著。
老羊倌和信又到石橋上曬晌來了。今天,他比以往晚到了會兒。“橋長”亂子還在海噴。橋頭那邊停著一輛摩托車。有個年輕人趴在摩托車上,瞇著眼像入神一般在聽亂子胡侃。他偶爾會擺弄一下手機。和信想,這個人他見過。有幾次,他來曬晌時,這個人都在,也不言語,就趴在車身上聽大家說話。
和信沒多想,找到一根橋柱,他靠身坐下,瞇起了眼。太陽真好,暖勁也足。
這橋上不斷有陌生人出現。他們都是來聽這些遲暮的老人說古。就像早些年沒電視的時候,和信在半山坡上的石屋內,天天夜晚都聚滿了人。起初,都是本村的人。慢慢地就有外村人來。他們到石屋來,就是為了找一個說話和聽人說話的地方,來消磨那一個又一個漫長無盡的黑夜。這些人,面影模糊,圍著一盞集體的電石燈,成夜成夜地說話。那時,和信還不算老,爹也活著。那些夜晚,像河水一樣不知疲倦地流淌著,流過艾山和艾山腳下的村子。它煥生的煙火人間氣味,粘稠、腥膻又無比馥郁,無邊地腐蝕著山里人的心性。
那些日子怎么就突然中斷了呢?
不知何時起,到石屋來的人,越來越少。慢慢地就再沒人來了。世道在變。人也在變。這不變的石屋,就寂寞了。
橋上有人說,最近村子邊,還有山里,經常出現走動的陌生人。
亂子搶過話頭說,你才知道啊。我早聽人說了,這些人都是來山里尋寶的。河灣西坡那邊,天天來生人,一波波地沒斷過。
和信仍閉著眼。但他在聽。這人都免不了被財氣迷住心竅。他想。
河灣西坡那里有什么?有一個被傳說炒熱、炒得離奇的財富秘密。當年,剛興辦煤窯時,村長大興就跑到西坡去打煤窯。之前,他見天往自己家跑,不是找爹,就是找他。爹和他都知道,這狗日的大興哪有閑心來聽他們說話。他有目的,是想來套話,打聽李家祖上的秘密。他以為爹知道真相。在艾村,誰都知道西坡沒煤。大興卻揚言,他找過大礦的工程師,人家說那里有煤。他就去那里打井了。誰都知道,他是去挖李家的神秘寶藏。他把西坡翻遍了,啥也沒找到。
這會兒,西坡又有人來了。
和信曬足太陽,就回山上的石屋去了。
石屋外邊有人。和信不認識的人。他的石屋從來都不關門,多少年了,這座石屋連門鎖都沒有。這人在石屋前來回踱步。和信想,他已經進過石屋了。
和信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那人轉過臉來,并不驚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眼狹長,有點腫眼泡。
那人說,這是您老的屋子?
和信說,我爹就在這里給東家看羊。
那人說,這石屋還有年頭了?
和信說,我爺爺也在這里給東家看羊。
那人遞過來一支煙,和信不客氣地接住。那人啪的一下,打著火機。和信把臉湊過去,點燃。那人也給自己點上一支。
那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和信聽,這石屋造得好,地方也選得好,更是借得巧。他自己說漏了。他確實進過屋子里了。和信沒回他的話,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石屋。他也覺得這石屋造得好。他住了幾十年,第一次覺得這石屋造得好。真是好。
一支煙抽完,那人走了。
和信慢慢走進石屋。屋內靠墻擺著一只淘汰的舊沙發,陳舊的已看不清皮色,像是許久沒人坐過。沙發前有一個玻璃茶幾,淺淺地蒙著一層灰塵。上邊擺放著一個填滿一半煙頭的玻璃瓶子。靠里有一張木桌,上邊放著一只竹皮暖瓶,還有一把電熱壺。暖瓶邊,有一個大號塑料水杯。和信在屋子內默默地站立著。他聞到一股陌生人的幽謐氣息。
他深吸一口氣,來到南屋。他沒進套間。在小窗前,靜靜地向外佇望。墻角邊,立著幾只廢棄不用的羊鞭,兩根油光锃亮的對節棍。窗外,午后陽光下的事物,都還很亮,亮得有點假,讓人眩暈。山坡下的村子,虛虛緲緲浮在游移的光影中。狹窄的小街,像穿行在暗影中的蛇。
和信覺得心里一陣晃動。就在這晃動中,村子消失了。
他的眼前一片昏暗。像是他又陷入到那個一直跑著黑色羊群的夢中。
有一天,和信記得是剛吃完晌午飯。按習慣,老地主吸過一袋煙后,就要去午睡。那天,老地主沒去睡,他要喝午茶。老地主以前從不喝午茶。和信有點奇怪。但又不敢問。他就下去拎來水壺燒水。那天,和信發現八仙桌上多出一個精致的木匣。老地主在屋內喝茶。和信坐在屋外的石階上,看院子內的石榴樹。石榴樹開滿一樹像血一樣鮮紅的花。稠密的花朵,引來不少野蜂、蜜蜂,還有一種長著大翅膀的蛾子。那蛾子嘴上長著長長的吸管。它飛到一朵花前,并不降落,而是在懸停中把吸管探進花腔內,一伸一縮地吸食花蜜。
和信被這蛾子吸引住了。就慢慢湊過去,想看得更真切些。
他忽然聽見老地主在喊他。
他就扔下蛾子趕緊跑進屋去。
老地主閉眼躺在圈椅中,像是很累、很困。他不說話。和信就一直靜靜地在他面前站著。他看一眼桌面,老地主喝茶的茶具不見了。他再看,就發現那個木匣子,被一塊灰布方巾包了起來。
老地主還沒睜眼,但說話了。小信子,你去把這個盒子藏好。
和信一愣說,老爺,藏哪兒啊?
老地主說,藏哪兒都行,就是別藏在這個家里,也別讓你爹知道。
和信傻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從未辦過這樣的事。
老地主輕輕用手敲一下桌子,說,還不趕緊去。
和信抱著那個裹在方巾內的小木匣,回到自己屋內。
第二天,老地主再喝茶時,就換成平時吃飯用的一只小號粗瓷碗。老地主用碗喝茶,不像和信是用手掌端著碗喝,而是用三根手指頭捏著碗沿湊到嘴邊,小口小口地啜飲。老地主也沒問和信,把那套茶具藏哪兒去了,像是知道他天生就會把它藏好。
第三天傍晚,有一群人闖進家來,把老地主帶走了。
有陌生人來石屋了。老羊倌和信想,他們來這里干什么呢?難道這石屋內還有秘密。他在這石屋中住了幾十年。他閉上眼都知道石屋內的每一道墻縫是什么樣的。就是在墻縫里的蛐蛐,他都能聽出來那叫聲中的喜怒悲樂。
那一年,要在謝臺投資的港商也來過石屋。他也說過類似陌生人的話。和信像是回答那個陌生人一樣,答過他的話。
等他走了,和信才聽人說,這個港商可能是李家后人。
讓老羊倌眩暈的光亮不見了。屋外的光線慢慢暗下來。他聽見羊群走近的蹄音。少樸進山放羊回來了。
老羊倌和信仍站在窗前一動未動。
少樸圈好羊,走進石屋。他來到爺爺身邊,默默站住。大黃興奮地在屋里屋外躥進躥出。
和信說,有人來石屋了。
少樸說,這些天,我在山里一直碰到陌生人。
和信說,人是一種日怪東西。
少樸沒答話,暗暗地笑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少樸說,爺爺,該下山吃飯了。
老羊倌和信已經三天沒到石橋上來曬晌了。有人就問“橋長”亂子。亂子說,我聽少樸說,他爺爺崴著腳了,這兩天吃飯都得人往上送。
老羊倌和信真的是崴了腳。但并不嚴重。
不能下山了,上午他就靠著石屋的門框曬太陽。中午,他就會挪步走到石屋對面,靠著一截土坡曬晌。初夏的太陽足夠暖,又不傷人。真是好時光。他瞇住眼,一個光亮的世界,就暗了下來。眼前暗了,像羊群一樣的事物就在他的記憶中跑起來。它們似乎從未停止過跑動。
山那邊的女人就像這陽光一樣,又暖又好。
一天,山那邊的女人說,她要嫁人了,想要和信給她樣東西,做念想。那時和信還是生產隊的羊倌,窮得只有自己那讓女人喜歡的身體。但他答應了女人的要求。再見面時,他手里拎著一個小包。包皮就是那條灰布方巾。方巾內,是一條素色綢巾,綢巾內包著一把茶壺、兩盞蓋碗。女人看了,歡喜得不行。女人歡喜過后,就哭了。
女人并沒有遠嫁。只是從山那邊的一個村子嫁到了另一個村子。和信仍在山這邊放著集體的羊群。羊群進山了,和信會突然在一條羊道上遇到山那邊的女人。她等在那里。女人還像以前一樣,又暖又好。
又過去幾年,和信還在山里放羊。有一天,和信再見到女人時,女人手里牽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女人說這孩子是他的。她送還給他。她說,有了這個孩子,也算兩人不白好一場。那一年,到處都在鬧饑荒,有的地方還餓死了人。之后,女人再也沒出現過。
和信的夢中,黑色的羊群滾過之后,就亮了起來。夢一亮,女人就來了。和信喜歡那個來到夢中又暖又亮的女人。
和信覺得自己沉在夢中的時間越來越長,長到他不愿再從夢中醒來。
這一天,他喊來孫子少樸。他躺在石屋內那張寬大的床上。少樸坐在床邊。他讓少樸打開床邊的立柜。在一件舊棉襖中,少樸找到一個木匣。一只上好的紫檀木匣。那個匣子,在少樸手里像是只有自身的重量。
少樸問,里面裝的是啥?
里面啥也沒有。老羊倌像是沒有力氣回答少樸的話。
少樸又問,外邊傳說祖爺的事,是不是真的?
和信反問道,你聽的都是傳說,傳說有真的嗎?
少樸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又問,匣子里的東西呢?
和信說了山那邊的女人的事。他說得很慢,像是一個講不完的故事。但他在中途突然沉默不說了。他沉默了,也像是故事就講完了。過去許久,和信說,扶我出去曬曬太陽吧。
少樸把他攙到門前的石墩上。他在鋪展開的老羊皮襖上慢慢扭動身子,終于坐得舒服了。坐舒服了,他就靠住墻,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剛閉上眼睛,羊群就跑了起來。黑色的羊群,一群接著一群,從他的身體內向外奔跑。他擔心羊群這樣不停地跑起來,會把他整個人跑空。他不知道羊群把他跑空之后,自己還會剩下什么。人老了,還能剩下什么呢?
羊群終于跑完了。羊群跑完了,也把老羊倌和信的心跑空了。
和信跑空的心,豁亮起來。那明亮中,彌漫著光線和溫暖。那是很輕很輕的光線和溫暖。
又過去兩年。少樸已經不放羊了。他做起鄉村特色旅游。
他承包了村子南邊的荒坡和梯地,都種上了樹。那樹都是經過規劃后的景觀。是一片片的杏園、桃園、梨園。石屋下的丘地上,一梯一梯種滿艾山野菊。他又在石屋周圍的山坡種上一片黃櫨。秋天到來時,野菊開出一片金黃,黃櫨的葉子火紅如炬。遠遠看去,秋陽中的一切,像是在燃燒。而在這金色與紅色映襯中的石屋,像是也在沉靜著燃燒。
這時,山腰上的石屋,已經有了一個新名字:艾山羊倌紀念館。紀念館進門正墻上,有一張老羊倌和信的照片,它混在眾多的照片中。照片全是黑白照,有種被渲染的做舊效果。照片上,老羊倌和信坐在屋前的石墩上,瞇著眼,靜靜地看著村子方向……
左馬右各:本名駱同彥,冀中能源峰峰集團職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陽光》雜志簽約作家。在《收獲》《當代》《十月》等報刊雜志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散文隨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