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月亮”時,校園的丹桂開得瘋狂,那沁人心脾的香氣令人想入非非。
身為插班生的“月亮”在我前排落座時,已“昏睡百年”的我的同桌鄭凱,眼睛霎時瞪得如牛鈴鐺般溜圓兒。她如十里桃花般笑得燦爛:“我叫劉麗君,請多多關照。”還在迷瞪中的鄭凱瞬間僵尸還魂般彈跳起來,又在全班同學哄堂大笑中,撓著后腦勺悻悻落座。
在鄭凱一驚一乍中,我才看清,劉麗君長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笑起來很像彎彎的月亮。后來,我一直管她叫“月亮”。
不久我便得知,“月亮”是我們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劉秉尚老師的千金,她隨著任教的父親轉到我們班的。可能是教師子弟的緣故,她還擁有一項讓我羨慕不已的特權: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屋。
平日里我有早讀的習慣,從宿舍到教室必經她的小屋。每次路過那里,小屋總亮著燈,時常會從里面傳來悠揚的琴聲。每每聽到這琴聲,我腦海里總會浮現出一幅風輕云淡、明月高懸的畫面。我會忍不住駐足聽上一會兒。當時對一個學生來說,這是一天當中難得的一次從枯燥的學習里抽離,任思緒隨著琴聲馳騁,內心獲得片刻的放松和滿足。時間一久,這琴聲就成了我一天中最美妙的享受了。
那天我照常起得很早,路過她的小屋時,我再次放慢了腳步,卻沒聽到任何動靜。正納悶間,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月亮”姣好的臉龐從門后探出來,猶如天上一輪滿月從云層中漸漸移出,溫柔、靜謐。她迅速環顧四周后,怯生生地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進門去。
順著她的目光,我膽怯地轉身回望,確認四處無人后才尷尬地轉過身來。在與她目光對接的瞬間,一種經常窺視別人隱私,終于被人抓了現行的羞恥感涌上心頭。我撓了撓頭,匆忙解釋:“哦,哦,我早讀,恰好路過,打擾了。”
見我仍踟躕不前,她急得搓了幾下手掌,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壓低聲音急切地說:“快進來,是我叫你!”而后朝我翻了個白眼兒,吐了吐舌頭,“喔——”地一聲扮了個鬼臉縮身回屋。
我這才匆忙閃進她的小屋。房間不大,但各種物件擺放得整潔有序,書桌前放著一架鋼琴,上面還擺放著幾本樂譜。見我進屋后仍惴惴不安的樣子,她揚了揚眉梢,瞬間就點亮了雙眸。
“怎么,還怕吃了你不成?讓人家好沒面子!”她手指繞著辮子,噘著嘴巴似乎在對地言語。
“找我有事嗎,月亮?你……你怎么會有鋼琴?”我瞟了一眼她那似嗔非嗔的眼睛、似蹙非蹙的眉宇,急忙答非所問地掩飾內心的忐忑。
“噢,呵呵,我舅舅的女兒是藝術生,去年考上了省城的音樂學院,老爸看我喜歡,就央求母親給我討來了!別看是舊玩意兒,還花費了老爸一年的工資呢!”她瞥了一眼蹲在墻角的鋼琴,若有所思地說。
“對了,對了,光打岔,忘了說正事兒。這次作文大賽你得了全校的一等獎,可要請客喲!”深思片刻,她突然向我投來欣喜的眼神。
“那當然,那當然。”看著她眉飛色舞、神秘兮兮的樣子,我不停地低頭應允。我知道,自己一直在魂不守舍地逃避那雙灼熱而清澈的眸子。
“哎,平時我也喜歡寫點東西,有空可否為小女子指點一下?”見我回答得干脆,她又不依不饒地追加條件。
望著她皓月當空般的眼神,我心花怒放,卻裝著矜持,微笑著點了點頭。
她的眼睛旋即忽閃忽閃亮起來:“喏,說定了,以后可要常來。”
后來,我果真去了幾次,她卻壓根兒不談文學,只是以放松心情為由,讓我傾聽她用鋼琴描繪的清風明月和雅俗共賞。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她彈奏電影《笑傲江湖》的主題曲。
那天是她15歲的生日,她穿得像白雪公主一樣漂亮。我送她一張一打開便能自動唱歌的音樂賀卡。收到禮物的剎那,她顯得異常興奮。
“今天,我要給你彈唱一首世上最好聽的曲子,為了彈好這首曲子,我可是練習了千遍萬遍。”說著,她歡快地跳到鋼琴前: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隨著她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翻飛起舞,美妙音律便似瓊漿玉液般汩汩流淌開來,舒緩處如山間流泉,激越處如冰裂電閃,低回處如鳥兒呢喃,抒情處如玉珠落盤……有好幾次,我分明就產生了“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戢鱗潛翼,思屬風云”的幻覺。人在夢中行走,思緒被她月光般的眼神帶到了九霄云外。
說心里話,在那個情竇初開的時節,最攝魂奪魄的是她隨音律而起伏擺動的身姿與弧線,我的視線一直在她左右不肯閃開,心里卻又在做賊般躲閃,矛盾的心緒在我們之間久久盤旋……她陶醉其間一顰一笑的樣子,至今還撩撥著我的神經。多少年過去了,仍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散。
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我又一次去了她的小屋。依然是那雙讓人看一眼就心跳臉熱的眼睛,依然是那雙清澈得讓人陷進去就無法自拔的眼神。
“哎,哎,你最喜歡什么?”見我盯著她發愣,她用手夸張地在我眼前晃了幾下。
“我最喜歡彎彎的月亮,每次看到它,總會讓我產生許多遐想,盯得時間久了,就會產生上九天攬月的沖動。”望著她那迷人的眼睛,我癡癡地說。
“那——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當將軍,當一個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的將軍。”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眼睛里突然放射出異樣的光芒:“我給你彈唱一首曲子吧,是我最喜歡的。”說著她雀躍般跳到鋼琴前,輕輕撩撥琴鍵,回眸凝望的目光中,已是少女特有的萬種風情——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將軍拔劍南天起,我愿做長風繞戰旗……”
一曲彈完,我拍手叫好。她柔柔的目光灑在我驚喜的臉上,輕聲細語問道:“你能聽出些什么嗎?”
“很委婉,很凄楚,很感人……”我隨口答道。
“還有呢?”她癡癡地望著我,那眼神頃刻間把我整個人融化、升騰了。見我不言語,她也沒有追問下去。從那以后,每當我經過她的小屋,里面總會傳出那首曲子。
后來,班主任劉秉尚老師莫名其妙地在我的作文后面加起了長長的批注,大多時候無非是一些標點或語法、邏輯方面的小毛病。有時為了一句語法上的錯誤,他便大做文章,洋洋灑灑給我批注一整張。在那時的我看來,簡直就是雞蛋里面挑骨頭,吹毛求疵。因為,我分明在別的同學的作文本上看到的都只是一個大大的“閱”字。
十七歲那年冬天,我以因心臟病突發犧牲在講臺上的鄉村語文老師為人物原型,寫了一篇作文《啟明星之戀》。不久這篇文章便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了,這不僅讓我在全校的升旗儀式上受到了表揚,還讓我成了學校的傳奇人物。那份令我“一舉成名”的報紙也保存在了學校的圖書館里。
正在我為此飄飄欲仙、沾沾自喜時,劉秉尚老師找到我,意味深長地說:“你在寫作方面確實有一定的天賦,但是越這樣,就應該越加嚴格要求自己,只有勝不驕,敗不餒,才能在今后取得更大的成績。”
后來從“月亮”口中我得知,先是她被那篇文章感動得一塌糊涂,說了我不知多少遍好,懇求她老爸反復修改后才投到了《中國青年報》。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起當時談及此事,“月亮”揚著脖子、噘著嘴巴、因自豪而睥睨一切的夸張眼神。
從那次談話之后,我更是信心百倍地投入到業余創作之中。半年下來,我利用星期天和節假日,創作完成了三部中篇小說,分別是《蔚藍的天空》《寒星》和《叔叔之死》。當我將三本厚厚的中篇小說交給劉秉尚老師時,他用驚異贊許的目光打量我好久并連聲感嘆道:“有志氣、有前途!”
三個月后,即將退休的劉秉尚老師再次把我喊到了辦公室,神情凝重地將三本小說交到了我手中,幾許無奈、幾多惋惜地說:“孩子,你寫的東西我都看過了,的確有扎實的功底,寫作技巧更是脫俗,只可惜不該是農村娃呀!”說罷,輕輕搖了搖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直到參加工作五年后,我才真正理解劉秉尚老師這聲長長嘆息后面的耐人尋味——文學是一項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貧,才有可能走向成功的事業,若想走文學之路養活自己,且出人頭地,對一個農村娃來說更為艱辛。至今,我仍將當初那三部小說的手稿珍藏在我的書柜里,不輕易開啟那段塵封的記憶。
再后來,因“農轉非”我離開了那片生我養我的土地。
臨走的那天晚上,月光依然皎潔明亮。那是我最后一次走進“月亮”的小屋。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說出三個字:“現在嗎?”我點了點頭。瞬間,她明亮的眸子里汪出兩潭清澈的“泉水”。
“好吧,兩個月前我就聽爸爸說了,友情一場,總該給你一點念想。”說著,她便從枕頭下面捧出一個用米黃色毛線織成的圍巾,如捧著一件珍貴的藝術品一般,輕輕套在我脖子上。我定睛看了老半天,也沒弄明白這是一件什么東西——針腳大小不一,線頭滿目瘡痍,不但厚薄不均,形狀也不規則。
“這是送我到戰場上用的鎧甲嗎?”為了緩解氣氛,我調侃道。
她當即破涕為笑,輕輕捶打著我的肩頭不住地嗔怪:“真沒良心,人家第一次織這東西,都不敢讓老爸知道,私下里忙活了一個多月,才弄出了這個怪胎,非但沒有鼓勵,反倒取笑人家……”
一陣酸楚涌上心頭,我輕輕地拿下肩頭那雙彈過鋼琴又捉起針線的纖纖玉手,捧在手心,深情地輕吻手背。就在我抬頭看她的瞬間,大滴的淚珠如斷線的珍珠從她的臉龐跌落下來。
“我還給你繡了一個手絹!”說著她抽出一只手,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東西塞進我的手里,然后別過臉去,哽咽著說:“我再給你彈彈那首曲子吧!”
皎潔的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我再也沒有找到那雙彎彎的明眸,只是清晰地看到眼淚在她的眼里不斷地決堤泛濫,她并不擦拭,全然不顧淚濕衣衫、淚打琴鍵,只是一遍又一遍全神貫注地用指腹敲擊著琴鍵。一曲終了,她突然趴在琴上嗚嗚地痛哭起來……
就這樣,懵懂年少的我們踩踏著各自的命運齒輪離開了彼此。
在我來到城市的第二年,我才偶然得知“月亮”彈唱的歌名為《知音》。那方繡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手絹與那條笨拙的圍巾,成了我今生永恒的甜蜜與憂傷。
至今,我仍常常想起那段無疾而終的初戀,念念不忘一位淺笑如月的姑娘。
安建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理事,魯迅文學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小說集《門》,散文集《像星光一樣淺唱》和長篇報告文學《鐵荷之光》,作品曾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陽光》《散文選刊》等報刊發表、轉載,中篇小說《門》曾獲第七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提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