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何小昆就來到長途汽車站。
坐上長途客車,何小昆思緒萬千。客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到達江北縣城。何小昆的眼睛看著窗外,腦子里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的那頓午飯,澡堂里的搓背和電影院里與肖平的牽手。長途客車沒有進城,從城外繼續(xù)向前行駛。車輪下的路已不是過去的沙土路,而是平整的水泥路。何小昆想起那個雪夜,他們九個知青在泥濘的路上急行三十多里路的情形。
長途客車在黃橋站停下,何小昆想起三十多年前,他們在這里血氣方剛地上演了一場生動的迎面沖撞長途汽車的驚險大戰(zhàn)。
何小昆往腰塘生產(chǎn)隊走,腳下的路既熟悉又陌生,何小昆每爬上一個山岡,就校準(zhǔn)一次方向。
終于,他在一個村頭站住了,過去的草屋現(xiàn)在大多數(shù)變成了磚墻瓦房,和他腦子里的畫面不能重合。村子里很安靜。他走著,用眼睛四處尋找熟悉的東西。遠遠地,他看到了一排杉樹,那是腰塘埂上的杉樹,它們依然直立在那里并且高大了許多。看到了杉樹,何小昆心里踏實了。何小昆慢慢地朝山坡走了過去。這時候他看到,在原來的知青屋的宅基地上蜷縮著一堆殘垣斷壁。它們似乎在癡癡地等待著過去的主人。何小昆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它們,有些傷感。這幾間他們親手蓋的草房,曾是為他們遮風(fēng)擋雨的家啊!
當(dāng)年蓋房子的師傅說他們是“坐木船”的,遲早要回城。這沒有說錯。
何小昆圍著宅基地轉(zhuǎn)了一圈。這時候,他看到了旁邊塌陷的沼氣池。當(dāng)年全縣第一座成功的沼氣池,現(xiàn)在成了“歷史的垃圾堆”。他搖搖頭,唏噓不已。他覺得有些累,挨著那堆殘垣斷壁坐了下來。
一個小男孩走過來,悄悄地站在何小昆的旁邊,抬著頭好奇地望著眼前陌生的訪客。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何小昆問他。
小男孩后退了一步,不說話,依然看著他。
何小昆從提包里取出幾顆糖,遞給小男孩:“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把手藏到了背后。
這個時候,不遠處房子里走出一位婦女,小男孩側(cè)著臉指著那位婦女對何小昆說:“這是我外婆。”
婦女朝這邊走來,望著她高大而壯實的身軀,何小昆站起來,腦子里在努力地搜索、比對。走到近處,那婦女看著何小昆,先是一愣,然后“哇哇”地叫了起來。這一叫,何小昆立刻知道了她是旺財家里的啞巴。在啞巴叫聲的驚動下,房子里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笑意盈盈的。何小昆認(rèn)出她是老隊長的女兒念芝。看見何小昆,她愣了一下,又急忙往房子里跑。過了一會,屋里慢慢走出一位老者。何小昆看著他,原來長方形的臉龐,現(xiàn)在成了窄長型臉,那雙有神的眼睛已經(jīng)渾濁,原先有些微駝的脊背現(xiàn)在更駝了。
“隊長,您好!”何小昆喊他。
“何小昆,你是何小昆啊!你也變老了。”老隊長拉起何小昆的手。他對女兒說:“快叫何老師。”念芝叫了一聲:“何老師好!”
“快進來坐。”老隊長讓出路。
“您先進。”何小昆扶著老隊長,跟他進了房子。
堂屋寬敞明亮,中間的方桌還是過去的那張方桌,不同的是,長凳換成了靠背椅子。桌子上方有一盞從屋頂?shù)跸碌碾姛簟L梦莸乃闹埽藬[放一些農(nóng)具和稻籮外,靠著正面墻,有了一個櫥柜,里面放著一臺電視機。
念芝沏了一壺茶,又拿出兩只杯子,往杯子里倒了茶。“何老師,您喝茶。”她把杯子遞過來,又把另一只杯子端給父親。
何小昆從手提包里拿出香煙、糕點和糖果,放在桌子上。“你能回來看看就好,還買什么東西?”老隊長說。他吩咐女兒:“念芝,拿些糖果和糕點給旺財家里。”
何小昆把自己及李志高、宋小寶、路東偉的情況告訴了老隊長。老隊長頗為感慨。
“離吃飯還有一會,我陪你到塘埂上走走,怎么樣?”老隊長提議道。“好的,我正想出去看一看。”何小昆站起身來。
他們走了一段路之后,上了塘埂。腰塘里的水依然那么清晰,水面波光粼粼。何小昆激動起來,他走到塘邊,用水洗洗手,洗洗臉,然后雙手合攏捧起水,深深地喝了一口。他重新爬上塘埂,眼前綠色一片。沖里的水稻正在灌漿,長勢喜人。老隊長告訴何小昆:“現(xiàn)在種田跟過去不一樣了,現(xiàn)在叫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就是包產(chǎn)到戶。這個政策一調(diào)整,糧食就多出來了。農(nóng)民種自己的田,生產(chǎn)隊沒有了,大隊也沒有了,都叫自然村。塘上村和塘下村現(xiàn)在是一個自然村。公社也撤并了不少,黃橋公社和沙塘公社合并為黃橋鄉(xiāng)。你們來的時候隊里的勞力不夠,現(xiàn)在插秧割稻都用機器,田不夠了,加上種田不賺錢,不少年輕人把田租給別人,自己到城里打工去了。”
“志恒一家還好吧?”何小昆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三十年前的志恒。
“包產(chǎn)到戶,志恒最劃算。他自己是種莊稼的好手,加上兩個兒子得勁,父子三人不僅把自己分到的田種好了,還承包了大寶家的田。”
“是不是那個夏大寶?”何小昆忘不掉那個油嘴滑舌、投機取巧的農(nóng)民。
他們從腰塘埂上回來,念芝已經(jīng)把菜做好了:一大碗紅燒雞公,一盤咸鴨子,一盤炒雞蛋,一盤炒青菜和一盤腌咸菜。老隊長從櫥柜里拿出一瓶古井酒,“這瓶酒是榮彬送給我的。”他撫摸著酒瓶對何小昆說。他打開酒,給何小昆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念芝,你也一起來吃。”何小昆看念芝忙上忙下,喊了一句。
“我們喝酒,她耐不住性子,隨她去了。來,我們干一杯。”老隊長舉起了杯子。何小昆一只手把杯子端起來,另一只手托著,和老隊長碰了杯,兩人一飲而盡。
“吃菜。”老隊長用筷子夾了一塊雞腿送到何小昆面前的碗里。“紅燒雞公,加了干辣椒,吃起來有勁。”說完,他又夾了一塊咸鴨子:“冬天風(fēng)干的咸鴨子在嘴里慢慢地嚼,越嚼越香。”又夾了一些咸菜給何小昆:“還有這咸菜。你是吃過的。”
老隊長先給何小昆滿上,又給自己倒上一杯:“當(dāng)年你沒見過我喝酒吧?那時,真是沒錢買酒。今天這酒怎么樣?在我們村,我最服氣的人就是榮彬。榮彬種田、治病、教育子女樣樣都行。三個兒子,一個是縣中學(xué)的老師,一個是工程隊頭頭,他小兒子最爭氣,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學(xué),現(xiàn)在在一家大公司工作。榮彬是村里最風(fēng)光的人。現(xiàn)在,他老夫妻倆成了三個兒子的保姆。上次榮彬回來,人也瘦了好多。他對我說,干不動了,年底回來養(yǎng)老。等榮彬回來,我對他說是用他的酒招待了你,他一定會很高興。來,我替他和你干一杯。”
老隊長和何小昆同時把杯子舉起來。何小昆對劉榮彬一直充滿著感激之情,是他教自己犁田耙地,他曾給何小昆治療受傷的胳膊和腿。他一直記得劉榮彬和劉媽媽慈愛的目光,記得那罐誘人的雞湯。“替我向劉伯伯、劉媽媽問好。”何小昆委托老隊長。
“這第三杯,作為老隊長,我謝謝你們四位知青。當(dāng)年盛莊不肯收你們,我收了你們。我沒有看錯,你們都是好樣的。”老隊長邊說邊把第三杯酒倒上,和何小昆碰了杯。三杯酒下肚,他的臉色開始發(fā)紅。
何小昆面前的碗里堆滿了菜。他用筷子夾了咸菜,送進嘴里,舌尖上的感覺又帶回滿滿的回憶。
“小昆,當(dāng)年你們知識青年為什么要到農(nóng)村來呢?”老隊長嘴里嚼著咸鴨子,眼睛盯著何小昆問。
對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何小昆有自己的理解,但是他想先聽聽老隊長的看法。“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吧。”他說了一句套話。
“你這是抬舉我們了。”老隊長把咸鴨子咽下去,“有些事情我們自己都弄不明白,又怎么去教育你們呢?鏟直了講,要我看,你們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是因為城市裝不下你們了。年輕人沒有工作做,那不要出大事情?所以把你們送到農(nóng)村來。說讓你們接受我們的再教育,那是報紙上的說法。”
他呷了一口酒,頓了一下:“但是,對你們知識青年個人來說,結(jié)果會大不一樣。好的知青,接觸了真實的農(nóng)村,吃了苦,受到了鍛煉,也長了很多見識,對以后的成長會有很大的幫助。”
何小昆點頭稱是。他自己深有體會,在生活中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只要和農(nóng)村的艱苦一對比,就覺得不是什么困難。他很感謝下鄉(xiāng)插隊這一段經(jīng)歷。
“有的知青就不一樣了。你們走了以后,又分配來了五個知青。他們調(diào)皮,很少在田里做活,整天在外面晃蕩。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記不得我們,我們也記不住他們。他們是雨打地皮濕,趕了個場子。”老隊長搖搖頭。
念芝端來一大盆米飯和一碗山芋。老隊長把自己杯子里已經(jīng)淺下去的酒重新倒?jié)M,又把何小昆的酒杯滿上。
“我這次回來,倒是很想看看當(dāng)年我們住的草屋,可惜已經(jīng)沒有了。”何小昆的神情有些沮喪。
“最后那五個知青隨著知青大返城一起走了以后,我們就知道以后不會再有知青來了。那年隊里倉庫要翻蓋,缺木料,就把你們的草屋拆了。”老隊長看出了何小昆的情緒變化,“你也不要難過,現(xiàn)在我們還活著,等我們都死了,誰還記得知識青年這段往事?”
何小昆心里隱隱作痛,他用失神的眼睛看著老隊長。
“最后一杯。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把以后的日子過好。”老隊長舉起了酒杯,何小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在江北縣,來自各地的知識青年都回去了,只有王海天一個人孤獨地留在這里。王海天,二十一歲,他活潑可愛的形象被永遠定格。何小昆要到他的墳上,幫他理一理,陪他坐一會,和他說說話……
蘇鑒鋼、解政鳳:均為1955年出生,倆人為同屆高中畢業(yè)生,于1974年插隊下鄉(xiāng)。招工回城后倆人結(jié)為夫妻。蘇鑒鋼長期從事企業(yè)管理工作,解政鳳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任職。退休后,兩人聯(lián)手創(chuàng)作,有文學(xué)作品見于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