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站在屬于自己的高度,看自己能看懂的風景。游北京西山,要走八大處的精印谷,那里有一番彌漫著鄉野、青草、情懷的風味,特別是傍晚。
夕陽下行,我從八大處公園的六處逐級而下走,高高山腰,微風從耳邊劃過,好像在竊竊私語;路上沒有人、沒有車輛,靜謐的小路上只有蟋蟀在草叢里低沉地叫。駐足仔細傾聽:翠微山微風瀟瀟,松濤陣陣,分外涼爽,遠山近黛被晚霞涂上了紅色。獨自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間路上,是一個容易產生思想的時刻。寂寞的小路,路有多遠,思想就能走多遠。當然,對于大思想家來說,沒有路也能思考。2000 多年前,哲學家蘇格拉底被囚禁在監獄里,他依然在與專制、暴君抗爭,他說過一句話:“思想,能把四壁推向遙遠的天涯!”他的話是在2000 多年前講的,我們現在還能屏息聽到,只有深邃思想像耀眼的流星,能夠長久地在不盡的時空中穿行,爆發出炫目的光亮。可見,目前能在時間隧道里穿行的,哪怕隔著千層歷史迷霧,也只有知識和思想了。也聽說過有人設計超過光速的設備,但始終停留在科幻小說的層面上。
走過一道小橋,沿石板路逐級而下,便走進一條長長的山谷。這便是“精印谷”。走在露水濕過的石階,望望被山巒掩dwiMGo7tuMd1rgtmKCDONQ==蓋的夕陽,天空成了碧海,黃黃的一線天,讓人看得膽寒。這大概是第四紀冰川期的杰作,巨大的冰川壓力和地應力聯袂,將大山撕裂,形成了這條鬼斧神工的深壑。“精印谷”蜿蜒向下延伸,我看到,天色更晚了,深谷兩側山坡的石頭上、大樹下,不時有小松鼠在跳躍、嬉戲。傍晚,是它們快樂的時光。高高的樹尖上,歸巢的鳥在叫,大聲呼喚著同伴。近年來,隨著人們環境保護意識的加強,山中的小動物也多起來。這無疑是個喜訊。
進入深谷,信步游、粗略看,映入眼簾的是依石而鑿的大小篆刻印章。大小不一、錯落有致。依山而建,依石而鑿,印章大小有異,小如巴掌大如牛。字形、字體則隨年代更替鑿刻:秦印區、漢印區、唐印區、宋印區、元印區、明清印區……中國的印章,起源于殷商,發展于秦、漢。皇帝用的叫“璽”,老百姓用的叫“印”。“印”是一種誠信的標識。你蓋上了自己的章,就表示你愿意承擔責任。在唐朝,是不允許隨便刻章的,人們也能自覺遵守。不像現在,時有“刻章辦證”的小廣告。
在前秦印區,出自老子的“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的篆刻引起我注意,其大意是,在顧全黑時,也要注意到其相反的顏色。觀察問題,解決問題,也要注意事物的兩個極端,他的話,充滿了老莊哲學,也反映了印章的精髓所在。西方的油畫,講究背景襯托,而中國畫則講究留白。留白中有很深的內容,就像佛教中的禪,只能悟,不能說,一說就錯。中國文化中的這種思想,反映到印章上格外明顯,所有空白的地方,應置于與文字同等重要的位置。這實際上講的是平衡,任何事情都不能走極端,走了極端就會出亂子。
漫步中,走過漢印區,來到“四度泉”邊,十幾年前,我到這里來過,當時雜草叢生、怪石林立,我從下而上,走得好苦,不得不知難而退。如今,這里干凈、敞亮,附近幾個巨大的石塊,好像剛剛用水洗過一樣,泉水邊還修了石板路,供游人往返。巨石下的泉水邊,正有一老者用舀子慢慢舀水,然后灌進水壺里。泉水很少,需要耐心等待,他不急不亂,慢慢舀,慢慢倒。我大聲問:“打一次水,夠喝幾天啊?”
老者抬起滄桑的臉:“也是樂趣吧。”
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故事和樂趣,好一個豁達、開朗的老人。這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在有生之年,能夠找到這種樂趣,也算是大徹大悟了。我極其敬佩地告別了他,繼續往下走。彌漫一徑的滄桑暮靄很快丟在身后。
走過明清印區不遠,便看到門柱上“中華精印谷”幾個大字。穿過門柱,便出了山谷,眼前是一條寬敞的柏油路,通向山下。我忽然有些茫然,從秦、漢、唐、宋、元、明、清,直至現代,也就一會兒工夫,正在思索,忽然看到路邊有一巨石,被圍欄保護。我矗立在圍欄邊,端詳冰山漂礫,許久許久。這塊灰色的巨石,300 多萬年前,因冰塊的擠壓,從山上滑落,它身上的擦痕成了歷史的見證。也就是在那段時間,不知道什么原因,地球變冷,進入大冰河時期,隨著氣候的急劇降溫,冰川從南極和北極不斷向赤道延伸,蒼茫大地,包括北京地區被冰山雪地覆蓋,不知覆蓋了幾百萬年。大冰河時期,對于地球上的動物,無疑是滅頂之災。它使原來溫和,從未有過冰雪的溫暖時期,轉變成寒冷的嚴冬。大量的動物因饑餓和寒冷死亡。生活在溫暖時代的類人猿,突然遇到漫長的寒夜,不但身體無法承受,而且也找不到食物,大量死亡。但也有少數在劫難中找到了求生之路,正是這些劫后余生者,成為未來的智慧人。這件事,學者恩格斯在《勞動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一文中作過詳細的描述。冰河時期,對于人類的祖先是浩劫,也是涅槃。
近年來,自然界的平衡因人類活動而受到損害,氣溫不斷升高。目前還有繼續擴大的趨勢。氣溫的升高,會使南極、北極的冰川融化,提高海平面,甚至于將地球變為澤國。到那時,人類會有挪亞方舟嗎?在考古學上,也有一個“斷代工程”,類人猿突然在近百萬年的時間里沒有了蹤跡,有人推想,類人猿因為環境的變化,被迫進入海里,成為“海猿”。這有很多證據,在顯微鏡下仔細觀察人類的皮膚,依然可以看到魚鱗退化的痕跡。但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增加了智能,卻喪失了在海里生活的本領,遼闊的大海,已經成為祖先的夢。
走過冰山漂礫,又是一座小橋,路,漸漸平坦,游人也多起來,“三山庵”亭臺樓榭已經影影綽綽,能看到賣小吃、賣飲料的小攤兒和聽到笑語,煙火氣就在遠處四散開來。
路過的永遠是風景,留下的卻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