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澄澄認識老田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剛大學畢業。她那個學校是個不入流的三本,找工作不好找。她和大學同學合租,在美院附近。閑著也是閑著,她同學有時候就去美院做模特。
老田是個畫家,偶爾去給學校講講課。豐澄澄陪著她同學去了幾次,老田就認識了她。
那時候的豐澄澄,還真是一張透白的紙,大學時很多女生都談戀愛,她卻沒有。她從農村來,有些自卑,有些保守,還有些盲目的清高,她還擔心畢業后和男生不能分到一起,徒惹傷悲,便一直不碰感情的事兒。
老田那時候三十多歲,剛離婚沒多久,正是一個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他經常請豐澄澄和她同學吃飯。豐澄澄一直以為,他看上的是她同學。
她同學來自大城市,更開朗時尚,也更放得開。但她沒有想到,老田的目標居然是她。
老男人的撩妹手段絕不是她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女生能抵擋的,他總有各種各樣讓她無法拒絕的理由。他帶她參觀各種畫展,請她到這個城市最高的旋轉餐廳吃她從未吃過的食物。
有一次,他帶她到臨市去玩,回來的時候坐夜班火車,火車轟隆隆地向前奔馳。這聲音有股奇怪的魔力,讓她陷入深深睡眠。等她醒來,她發現自己的頭正枕在老田的懷里。
她在那一刻有了心動的感覺。
豐澄澄對老田的感情,有情人之間的迷戀,也有對成熟男人的崇拜。她聽他說書畫界的各種奇聞趣事,每一件都超出她的理解。
水到渠成,她跟老田在一起了。
在那樣的年紀,喜歡一個人,是多重要的事啊。以至于她都忽略了,和老田在一起的日子,他沒給過她錢,也沒給過她禮物。
她好像也沒有這種意識,覺得做了別人的女朋友就該要這要那。她覺得愛就是純粹的愛,和物質沒有關系。她只是自顧自做著一個關于愛情的夢,直到一年多后,她終于蘇醒過來。
那一次,她在街上看到老田和一個女人手挽著手,一起去超市。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老田不會屬于她。
那時,豐澄澄已經快二十四了,她知道老田離婚多年,身邊有形形色色的女人,也慢慢了解到男人這種生物,他們說的愛和她想的完全不同。她有些不知所措,卻也知道,她和老田,不會有結果。
不久,老田出差,需要一個多月,他給她打電話,說想她。
她腦子一熱,連夜坐了火車去看他。
那天,他們坐在雙層大巴上,圍著那個城市轉了一圈。南方城市的陽光那么明亮熱烈,像是要把人直接穿透。
后來他們一起去海濱游泳,她不會水,他拉著她的游泳圈非要讓她往深海里游,海浪打過來,灌了她一頭一臉的海水,她嚇得大聲尖叫,他便孩子似的大笑起來。
臨走的時候,她給他寫了一封分手信,寫完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像是為自己的青春祭奠。
那天老田去外面談事情,她收拾了行李,擦干了眼淚,沒有同他告別,徑直離開了。到中午老田回來后給她打電話,她已經在火車上。她只說,以后不要再見了。
老田有些不舍,卻也夠大度,他說,也確實是,我不能再耽誤你的人生。
豐澄澄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掛斷電話后,點進自己新浪郵箱,把她和老田之間曾經的情書一封封刪除。
之后,豐澄澄再也沒有見過老田。她把他從生命里連根拔起,雖然疼痛,可她知道,時間會抹平一切。
兩年后,她通過相親認識了前夫張博然。
張博然是本地人,家里只有寡母和一個妹妹。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送給她一束黃色的小雛菊。她開心地接過去聞,卻發現那花居然是塑料的,他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也不知道你們女生到底喜歡什么,這花好歹能放時間長。”
他長得胖乎乎的,讓人很有安全感。
經過了老田,豐澄澄迫切需要一段現世安穩的婚姻。她接過那束花,笑了一下,想,就是他了。
婚后第六年,她發現張博然出軌了,原來老實的和不老實的男人,都會殊途同歸。
豐澄澄選擇了離婚,張博然不同意,他媽媽也尋死覓活,非讓豐澄澄再給她兒子一個機會。為了速戰速決,豐澄澄提出自己可以少分財產,他們這才同意。她要了女兒的撫養權和為數不多的存款,房子和車留給了張博然。
之后,她獨自一人帶著女兒,平靜無波地過著。因為知道男人靠不住,她主動從策劃部門跳槽到銷售部門,在工作上也更加拼命。
她從沒有想到,十年后,老田會重新回到她的生活。
那是一個月前,她接到領導命令,希望能拿下浩領這個單子。這個單子以前是另外一個女同事跟的,據說是個硬骨頭,同事剛懷孕便開始籌備,直到孩子快生了也沒啥眉目,后來同事生孩子請產假,領導這才抱著死馬全當活馬醫的態度找到豐澄澄。
而這家公司的副總,居然是老田。
經年之后,他們在酒桌上重逢了。豐澄澄一眼便認出了他,他早已不是當初的仙風道骨,人胖了一圈,臉上帶著常年喝酒喝出的酡紅。
他也認出了她,那一瞬間,她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嘿,這個小豐,我們以前認識,還是我的學生呢。”老田將身子靠在椅背上,目光灼灼地說。
大家頓時起哄,豐澄澄被他的這一波操作弄呆了,她以為他們可以當作毫不相識,沒想到他居然毫不避諱。她只好敬了他一杯,她的座位也從門口被安排坐到他旁邊。
老田是整個酒場的中心,領導暗暗給豐澄澄使眼色,伺候好了這個大爺,訂單的事基本就十拿九穩了。
“來來來,為重逢干杯。”大家都起哄道。
這些年,豐澄澄在酒場上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主,但現在,坐在老田身邊,她卻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仿佛都被釘在了椅子上,她變得拘謹,克制,仿佛又回到十年前自己的青澀的時光,每說一句話,嘴皮都在哆嗦。
酒場結束后,老田執意要送她回去,豐澄澄不好推辭。再怎么樣,老田現在是甲方,她怎么能不識抬舉。
他們都坐在后排,老田打了一個酒嗝,問道:“澄澄,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他帶著酒味的氣息噴在她臉上,她有些茫然,好,還是不好呢?豐澄澄覺得很難回答。破碎的婚姻,艱辛的育兒路,然而有了女兒,又覺得未來光亮明媚。
但這些復雜的況味,她卻不愿與老田分享受:“還行吧。”她謹慎地選擇了一個模愣兩可的回答。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最忘不了的,還是你。”老田說。
這么多年,老田從畫家變為商人,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數也數不清。他知道她們為了什么,金錢,單子。
他和她們有時春風一度,有時也會糾纏一段時間,然而很快,她們的臉在他的腦海里都漸漸模糊。人越老越懷舊,他總會想起許多年前,豐澄澄那張寡淡而素靜的臉。
他嘆息著,有一種遲暮的百感交集的喟嘆,然后順手拉起豐澄澄的手。
豐澄澄掙扎了一下,沒有拗過他,只好這么被他握著。臨下車時,老田問:“我以后還能來找你嗎?”
豐澄澄向前走的身體頓了一下:“田老師,”她微笑著說,“我現在單身。”
他們以前在一起時,她不知道該叫他什么。叫親愛的,她覺得挺肉麻,叫他老田,又覺得不夠親密,她就一直叫他田老師,覺得這個稱呼可親可疏,很適合他們之間的關系。
命運兜兜轉轉,讓他們再次相逢。老田格外依戀豐澄澄,沒事的時候常去她的小出租屋里吃飯,他不挑食,她做什么他都覺得好吃。他也常在她面前回憶過去,說她還是像以前那樣恬靜安祥,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有時他頗為憧憬地說,到時候咱倆結婚,去哪兒去度蜜月呢?
她坐在他對面,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意思。
雖然還有另外一家競爭對手,而且實力要略高于豐澄澄她們公司,然而因為她,老田還是力排眾議,在公司會議上據理力爭,把訂單給了豐澄澄她們公司。
“我為了你,把公司的一些高層都得罪了啊。”老田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似笑非笑地看著豐澄澄。
“田老師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沒齒難忘。”豐澄澄乖巧地說,一邊給老田泡上他最喜歡的毛尖。
“你現在學壞了啊,居然會說俏皮話了?就只有這些了嗎?”老田話里有話。還沒等豐澄澄回答,他突然轉變話題,“對了澄澄,這次的訂單完成后,你能拿多少提成啊。”
豐澄澄愣了一下,誠懇地說:“公司這個訂單,我們跟了有半年了,中間做了很多工作,我們公司參與的人也不少,雖然最終是我簽的,但拿到手估計也就五六萬吧。”
老田伸手拿了根煙,點燃后說:“跟你說句實話吧,別的公司跟我簽單子,最少都給我拿這個點的抽成。”他說著,伸出四個手指頭在豐澄澄面前晃了晃。
百分之四十?豐澄澄在心底罵了聲娘,然而她早已被生活煅造得百毒不侵處變不驚。
“那你的意思?”她試探著問。
“嘿,咱倆這關系,這第一單,我一分錢也不要了,知道你帶著孩子也不容易,全當給孩子個零花錢。不過,以后要是再合作成功,我也不能白忙乎是不是?”
豐澄澄的身體僵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盈盈地回答:“那當然了田老師,該怎么樣就怎么樣,親兄弟還明算賬呢。”
他想拉她的手,她靈巧地躲開了:“我先走了,還得接孩子呢。”
半年后,老田被警方帶走的消息一下子傳遍了整個圈子,他因為收受賄賂而被人舉報并被判刑三年半。
人人都猜測肯定是老田得罪了他們公司某些人,所以才會陰溝里翻船,但只有豐澄澄自己清楚,舉報老田的匿名信,是她寫的。
和老田再次相逢,她的內心不是沒有期待。她曾經那樣愛他,崇拜他,這愛即使經過了十年,也在她的內心留下溫存的倒影。
她曾以為,老田如他所說的那樣,這十年來還一直愛著她,想念著她,他這只倦鳥,累了,想棲息的她的懷里。
然而,當他毫不掩飾地伸手問她要錢,她便一下子從虛假的幻想跌落到地上。
那一刻豐澄澄突然明白,他所謂的愛,是那樣廉價,他畫出的結婚的大餅,也永遠不會兌現。他還想像十年以前那樣欺騙她,認為說幾句好聽的,她便可以毫不猶豫地撲向他懷里。可她早已不是十年前的豐澄澄。
她想讓他受到懲罰,不但是為他今天的所做所為,也是為了十年前的自己。
豐澄澄坐在出租屋里,陽光那樣明亮,窗臺上的多肉生機盎然,她認真地心無旁騖看著新的樓盤廣告,手里的錢,足夠買一個二居室的房子了。
到時候,她和女兒就可以在寬敞明亮的房間里,縱聲歌唱了。
她的嘴角,浮起溫柔的憧憬的淺笑。卻不知怎么,心底最深處,有一種陌生的悲涼感一層層地將她整顆心都淹沒。她在那一刻想起和老田初見時,二十二歲的自己,那樣年輕,那樣蓬勃青蔥。
那時候她相信愛,相信一切美的感情,相信地久天長,相信愛可以隔山隔海卻永遠不會消失。可現在,她只愿意相信她自己。
屋里傳來女兒叫“媽媽”的聲音,她答應著,趕緊向女兒的方向跑去。
她愿意拼盡全力,給女兒盡可能好的生活,給她以更開闊的眼界,給她以更豐滿的人生。等女兒長大時,她會和她好好談談,談她和老田,談她在感情中走過的那些彎路。
她希望,女兒的人生里,永遠不會遇到像老田這樣的人。她將要遇到的愛,清澈干凈,如溪水淙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