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遭遇“未遂刺殺”

一名水平拙劣的槍手，繞開了漏洞頻出的安保，向美國前總統特朗普連發8槍。當地時間7月13日下午發生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巴特勒的這一幕，或將成為改變2024年美國總統選舉進程的“黑天鵝事件”。隨后幾天里，耳朵受傷流血的特朗普“不下火線”，出院后立即投入競選活動，并持續強化著自己在共和黨選民心中的“美國英雄”形象。

難以置信，是許多安保專家在槍擊事件發生后第一時間的反應。美國聯邦調查局（FBI）資深探員羅伯特·查孔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稱，長期負責保護美國總統、副總統的美國特勤局，這次“犯下了天大的錯誤”。美國國會兩院共和黨領袖均要求特勤局局長奇特爾辭職。眾議院議長約翰遜7月17日說，奇特爾對于特勤局特工忽略槍手所在屋頂的解釋“站不住腳”。

截至本刊發稿時，美國安全部門按照“刺殺未遂”案展開的調查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周，但20歲槍手托馬斯·馬修·克魯克斯的犯罪動機仍不清楚。但民調顯示，過去8年來，民主黨和共和黨選民愿意訴諸政治暴力的比例都在升高。香港大學政治與公共行政學系教授、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主任李成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對特朗普的襲擊，本身就反映了美國社會撕裂、政治暴力加劇的嚴峻程度。“這種撕裂，不是哪位候選人講幾句譴責暴力的話就能夠解決的。”

生死1小時

當地時間7月13日下午5時30分許，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抵達賓夕法尼亞州巴特勒的共和黨競選集會現場前，一名從鄰近的比弗縣調來的警察發現可疑身影在會場附近的工廠移動。他迅速拍下照片上報后，可疑身影已消失不見。

這不是20歲的克魯克斯第一次被會場安保人員懷疑。下午5時10分左右，他試圖經過“邊界”的安全檢查時，執法人員就注意到他攜帶了測距儀。這個類似望遠鏡的工具，是射擊運動員和獵人用來測距射擊的專業裝備。

FBI資深探員羅伯特·查孔曾擔任洛杉磯反恐部門危機管理協調員，負責該地區重大公共活動的安保協調工作，也曾作為FBI高級組長承擔多屆奧運會的安保反恐任務。他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對于有總統、前總統等要員出席的重大公共活動，安全計劃的基本邏輯是，要建立一個盡可能大范圍的“邊界”，把人們排除在外，檢查每個進入者，確保他們身上不帶有任何武器。

理論上，特勤局可以為公共活動劃定距離500米乃至更廣闊的“邊界”。但吊詭的是，本次活動的“邊界”安檢區域只有不到200米。此外，目前尚不清楚為何安保人員允許克魯克斯帶著測距儀接近“邊界”，并且沒有在發生懷疑之后檢查他的背包：里面放著一支AR-15自動步槍。

查孔說，一項重大活動的安保往往涉及多個不同執法機構的協調。其中，地方執法部門負責指揮交通，設置外圍邊界；聯邦執法機構增加一層內部安全措施；作為專門保護政要的聯邦機構，特勤局則負責要員周邊的安全，以及制訂整個安全計劃。“這是一個很常規的程序，協調難免出現一些漏洞，但不至于出大錯。”

然而，當那名從比弗縣調來的警察在5時30分率先向特勤局匯報克魯克斯走上屋頂的可疑跡象時，問題嚴重了。查孔介紹，在安全計劃中，除了“邊界”，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高地”。“對于公共場所舉行的活動來說，你的周圍會有不少高層建筑和屋頂。在此情況下，你必須確保所有‘高地’的安全，確保它們的每一處都在安全人員的視線之內。”

沒有信息顯示特勤局對于地方執法部門的發現立刻反應。15分鐘后，這名警察再次注意到克魯克斯，此時槍手來到了美國玻璃研究公司（AGR）大樓的屋頂。警察又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指揮中心。特勤局事后向國會提交的簡報則顯示，5時52分，特勤局特工注意到了克魯克斯爬上屋頂。即使到此時，距離克魯克斯在這里向特朗普開槍，仍有約20分鐘時間。

某種意義上，克魯克斯所在的建筑確實在安全人員的“視線之內”：本地執法部門將這里作為反狙擊手觀察點和隊伍的集結點。此處距離舞臺中心約150米，中間沒有障礙，視線清晰且直接，對槍手和警方來說，都是一個觀察目標的好地點。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邊界”劃定有限，這棟大樓四周并非都屬于安檢區域。當地警方也只是在室內執勤，沒有上屋頂。特勤局是否在5時52分后要求這些警察上屋頂檢查，至今是個謎。可以確定的是，克魯克斯是在大樓位于“邊界”之外的一側，通過攀爬空調掛機登上了屋頂，整個過程并未引起安全人員的注意。

時間繼續流逝。6時2分，特朗普登上舞臺，工廠大樓附近越來越多的觀眾注意到了屋頂上有人。據美國媒體報道，最早在6時5分左右，有目擊者明確報告了槍手。這和巴特勒鎮鎮長湯姆·奈茨發布的一份未注明具體時間線的聲明相吻合。

奈茨透露，警察接到了目擊者的報警電話，在建筑物周圍排查未果。隨后，一名警察在同事的幫助下試圖爬上屋頂。他抓著屋頂的邊緣，看到了克魯克斯持槍瞄準特朗普。但是，扒著墻頭的警察未持武器，隨著克魯克斯掉轉槍口，警察只好跳下去。幾秒后，6時12分左右，克魯克斯向特朗普開槍。

安保一錯再錯

“我立刻意識到出了問題，因為我聽到了嗖嗖的聲音，槍聲響起，然后感覺到子彈穿過了我的皮膚，流了很多血。”特朗普稍后回憶。

“在這個位置，即使不是專業狙擊手，也足以開槍命中。”查孔說。然而，或許是因為糟糕的射擊技術，或許是因為警察到來而倉促射擊，再加上特朗普剛好稍稍側過頭去看大屏幕上的圖表……克魯克斯的子彈全部打偏。賓夕法尼亞州曾發布消息稱，特朗普的右耳只是被提詞器的碎片濺射所傷。他身側的特勤局特工們一擁而上，將前總統按倒在地上。

克魯克斯則被部署在舞臺側方的特勤局反狙擊小組一擊斃命。按照特勤局事后向國會提供的簡報，特勤局狙擊手在槍響后共花了11秒鎖定目標，又花了15秒將目標擊殺。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早在一小時前，特勤局已基于地方執法部門的匯報，將克魯克斯列為嫌疑人。

“特勤局特工在槍響之后的行動是正確而迅速的，”查孔說，“但這不能掩蓋他們在安全計劃上犯下的天大錯誤。”事件發生后，一些與特勤局有關的“消息人士”對媒體做出多種解釋，有人說，克魯克斯在屋頂的位置，可能處于舞臺周圍特勤局反狙擊小組的視線之外。也有消息人士稱，特勤局的外勤辦事處和總部存在預算爭議，只能依賴各地執法部門，而小城市的警方又缺乏大城市的資源。

但查孔指出，這些理由完全站不住腳。正如克魯克斯能從屋頂輕松觀察到舞臺情況一樣，“如果我是站在臺上的特工，向外環顧四周時，槍手所在的屋頂將是我首先看到的潛在危險點之一”。舞臺側翼反狙擊小組對克魯克斯的迅速擊殺，也證明其位置并非盲區。

另一方面，雖然當地執法部門在多次接警后未能及時登上屋頂，在“邊界”的安全檢查也顯然存在漏洞，但總體安全計劃和“邊界”設定是特勤局一手完成的。特勤局局長金伯利·奇特爾亦承認，該機構“全權負責”本次集會的現場安保。

而且，事先發現槍手的，主要是資源不足的地方警察和手無寸鐵的現場觀眾。查孔介紹，特勤局針對特朗普的安全團隊中，一些特工自2015年開始就一直負責特朗普的安全工作，相處10年，經驗豐富。他們身處臺上，卻未能注意周圍“高地”的異常，讓業界感到難以置信。

事發后，隨著特工們在耳機中聽到“威脅解除”，他們又犯下第二次錯誤：在簇擁流血的特朗普下臺的過程中，前總統掙脫開特工的遮擋，高舉拳頭對臺下高呼“戰斗”（fight），被無數鏡頭拍到完整的臉部和上半身。但事實上，特勤局當時并不確知現場是否有第二名槍手。直到現在，FBI也尚未確認克魯克斯是否為“孤狼”（獨立的襲擊者）。

“我敢肯定特工們想讓特朗普盡快離開舞臺。但特朗普是一個精明的政客，他知道在危險面前展示力量是多么地重要。”查孔說，“對政客來說，這可能是一個聰明的舉動。但對安保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處境。他們負責政客的安全，但同時政客幾乎算是他們的老板。”視頻顯示，多名特工試圖遮擋甚至按下特朗普的頭部，特朗普則不斷躲閃掙脫。

離開現場后，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對掩護他的特工們表達了感激。

謎一樣的槍手

克魯克斯被擊斃后的當天夜間，順著他所持槍支的銷售記錄，負責調查案件的FBI特工敲響了克魯克斯家的房門。當時，這支AR-15步槍的合法持有者、克魯克斯的父親馬修，正在家里焦急地等待兒子回來。

馬修以為兒子像前一天一樣，帶著槍去了附近的克萊頓運動俱樂部。俱樂部位于風景如畫的匹茲堡南部山區，自稱擁有全州“首屈一指”的射擊場，步槍射擊距離約180米。空閑時，馬修會帶兒子一起去練習。不過，克魯克斯的射擊水平并不高。一些同學回憶，他曾想參加學校的射擊隊，但因“瞄準不佳”未被錄取。

在人們的回憶中，克魯克斯的一切都和他的射擊愛好一樣平凡。他和父母居住在匹茲堡郊區的伯特利公園，這是一個富裕的白人社區，距離克魯克斯向特朗普開槍的巴特勒鎮只有一小時車程。他即將從高中畢業，已經被多所大學錄取，成績不差，但沉默寡言，朋友不多。一些流傳于網絡并得到證實的視頻顯示，他遭到過同學的霸凌和嘲笑。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說，這個孩子“沒有明顯的暴力傾向”。

克魯克斯的政治傾向則是個謎。他的父母沒有特別激進的政治傾向，和這個社區的大多數居民一樣，在大選中支持拜登和民主黨。克魯克斯本人也曾在2021年1月拜登就職典禮當天，向一個支持民主黨的政治團體捐贈過15美元。但另一方面，他將自己登記為共和黨人。在美國，選民可以隨意將自己登記為任何政黨，無需履行任何特別的入黨手續。但克魯克斯是一個熱衷政治的年輕人，在年滿18歲后的第一周就登記投票。而且，他的同學也對媒體表示，克魯克斯有一群“保守派”朋友，其中一些人經常戴著支持特朗普的帽子。

FBI對克魯克斯手機的檢查，則體現出這名槍手對兩黨的重大政治活動和高層人物都很感興趣。他保存了拜登和特朗普的照片，以及眾議院共和黨議長約翰遜和民主黨領袖杰弗里斯的照片。今年以來，他檢索了特朗普競選集會的日期和地點，也搜索了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的日期。值得注意的是，今年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排期非常晚，定在8月下旬召開。

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克魯克斯“選擇”了時間更早、離家更近的巴特勒共和黨競選集會。初步調查顯示，他沒有向旁人提及自己的計劃，也沒有在網上發布政治宣言，但做了周密的規劃。

7月以來，他繼續在家門口的一家社區康復中心擔任飲食助理。這是他在進入大學前的臨時工作。這家康復中心的廚房采購的沙拉醬包不容易打開。就在槍擊事件發生前一周，克魯克斯剛剛想出點子解決了這個難題。

與此同時，特朗普將出席巴特勒競選集會的消息于7月3日公布。5日，克魯克斯去沃爾瑪購買了一個彈藥箱。調查人員稱，此后的某天，他曾實地勘察過一次集會現場。查孔推測，克魯克斯可能提前了解到會場的布置信息，從而找到了絕佳且無人監視的射擊位置。克魯克斯還向康復中心的主管請了7月13日當天的假，并表示自己將在第二天回到崗位。

7月13日上午，克魯克斯對父親說自己準備去射擊俱樂部，預計下午1時回來。隨后，他在附近的商店購買了50發子彈，又去超市買了一個梯子。緊接著，他開車第二次來到集會現場。晚上11時，等不到兒子回家的馬修撥打了報警電話，此時克魯克斯早已被擊斃。

截至7月18日，FBI調查人員表示，尚未找到克魯克斯“刺殺特朗普”的動機。查孔介紹，除了調查動機，FBI探員還在調查克魯克斯是否有極端分子的關系網。

“這次行動不需要特別的射擊訓練，但需要特殊的計劃。”查孔說，“雖然沒有人和克魯克斯一同出現在現場是很明確的，但是否有人幫助他策劃了襲擊事件，或者是否有人以任何方式對他提供了資助？他是否擁有一個與襲擊相關的關系網絡？如果存在的話，是否意味著有其他相關人可能在未來某一天再次嘗試槍手7月13日的行動？這是調查人員的首要任務。”

“最重要的還是停止個人攻擊”

按照美聯社說法，針對特朗普的這起襲擊是1981年時任總統羅納德·里根遭槍擊事件以來，針對美國總統或總統候選人的最嚴重刺殺圖謀。

未能阻止一位年輕、業余、拙劣的槍手向前總統開槍，美國特勤局在7月13日后迅速成為眾矢之的。事實上，特勤局近年失誤不斷。2023年5月，一名入侵者闖入白宮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的家，理論上這里受到特勤局的全天候保護。2021年1月，即將擔任副總統的哈里斯被安保人員錯誤帶到民主黨全國總部外的一處存在危險爆炸物的位置，并停留超過90分鐘。

創建于1865年的美國特勤局最初隸屬于財政部，在1901年時任美國總統麥金萊遇刺后，開始承擔總統安保任務。1968年，由于羅伯特·肯尼迪在競選總統期間遇刺，美國國會將對特勤局的授權保護范圍擴大到總統選舉期間的主要候選人。

自1981年里根遇刺以來，美國特勤局已有40余年保護總統及卸任總統零傷亡的記錄。然而，一些內部評論認為，特勤局“講政治不講專業”，零傷亡只是運氣使然。1981年負責里根遇刺案的FBI探員湯姆·貝克曾回憶，調查案件期間，特勤局曾派特工勸他修改報告，因為“這些報告讓特勤局看起來很糟糕”。

貝克拒絕了。最終，那次導致里根新聞秘書布雷迪永久致殘的槍擊案，推動了購槍背景調查的《布雷迪法案》出爐，并改變了特勤局的安全計劃流程。自那之后，所有出席總統在場活動的人都要接受金屬探測器的檢查。但是，這些改變耗費了前后十余年的時間。

這一次，查孔認為，特勤局也將對其特工的嚴重失誤展開內部調查，但“看起來，他們現在很難回答外界提出的質疑”。按照慣例，隨著選舉日越來越近，特勤局還將增派更多的特工來保護總統候選人。但查孔擔憂，隨著美國社會撕裂和政治暴力愈演愈烈，現有安全手段或不足以應對仇恨增多的現實情況。

一些共和黨人已經將特勤局的安全計劃問題，上升到了民主黨的平權政策。參議員羅恩·約翰遜稱，特勤局的安全威脅應歸咎于局長奇特爾力推的多元化和包容性人事政策。一些共和黨人則指責特勤局的女特工在7月13日表現不佳。7月17日，在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期間，一群共和黨議員追趕著奇特爾，大喊“你應該向特朗普總統做出解釋！”。奇特爾沒有回應，低著頭快步離開了現場。

另一邊，美國總統拜登表示，已下令對7月13日的共和黨競選集會展開獨立審查，“以準確評估到底發生了什么”。拜登在第一時間譴責了槍擊事件，并主動和特朗普通話。特朗普表示，這次通話非常友好。他還說，從現在起，他們之間的競選活動可能會更加文明。

然而，7月17日，在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后，拜登在社交媒體上再次發布爭議言論。他以雙關語“我病了/我感到惡心（I'm sick）”開頭，稱自己對“馬斯克和他的富人朋友們試圖收買這次選舉”感到不滿，并發布了有馬斯克、特朗普合成圖的捐款鏈接，圖片上的文字是“擊敗特朗普”。一些民主黨分析師認為，這不是一個合適的玩笑。資深政治分析師約翰·佐格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現在依然是“敏感時刻”。

“（比安全計劃）更重要的還是，美國領導人們有責任停止在個人層面上頻繁地相互攻擊。”在采訪的最后，查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就在最近幾天，一些出版物還在將特朗普比作希特勒。盡管有人可能認為特朗普真的‘比希特勒還糟’，但我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攻擊，這只會導致像本案槍手這樣的年輕人將特朗普看成‘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