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頭有一部《汪曾祺》文集,這些年來,這部書不知道被我讀了多少遍。
20世紀90年代前期,我偶然讀到了一篇洪燭對汪曾祺的訪談。洪燭交代說,汪曾祺的家在北京蒲黃榆一帶。在讀洪燭的文章時,我就覺得“蒲黃榆”這個地名很奇怪。后來讀汪曾祺的散文《蒲黃榆》,老人家在文中提到,曹禺曾專門打電話問他,這個地名怎么叫“捕黃魚”呢?
讀到這一段時,我便笑了。
原來,對這個地名好奇的,不只是我一個人。
嚴格地說,讀洪燭那篇專訪前,我對汪曾祺雖聞其名,但他的小說、散文則讀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京劇《沙家浜》的作者,寫出了“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這樣膾炙人口的經典唱段。讀了洪燭那篇專訪之后,我才真正變成“汪曾祺迷”,且一迷便是二三十年。洪燭已經過世,當初得知他不幸去世的消息時,我便想到了他的這個“專訪”,對其英年早逝格外痛惜。
我注意到,不少文字評說汪曾祺時,都說老頭兒的作品充溢著一股子水汽。據說這個觀點,最早是一位法國女作家提出來的。洪燭拜見汪曾祺時,也提到了女作家的這個觀點。說實話,對此我持保留意見。雖然汪曾祺的《大淖記事》《受戒》等名作,包括我們熟知的《沙家浜》里,到處都充滿了水,洋溢著水,但據此就將其當作汪曾祺作品的特點,多少還是武斷了些。
在我看來,無處不在的童心,才應該是汪曾祺作品的最大特點。
如《日規》里的蔡德惠。他是西南聯大的一個窮學生,因學習刻苦,成績優異,畢業后留校做了助教,最終因疾病而早逝。蔡德惠是一個近乎書呆子的青年學子,卻給自己制作了一個日規,以此來判定時間。當然,這里面也包含了一種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的警戒意義。不管怎樣,這個日規的出現,讓我們感受到了蔡德惠內心深處的天真和浪漫,也讓我們對這個人物產生了一種喜愛之情。
一個成熟的青年大學生充滿了孩子氣,這在汪曾祺的作品里絕不是個例。《云致秋行狀》里的云致秋,還有眾多的索性以主人公名字作小說題目的作品,如《八千歲》《詹大胖子》《小芳》《陸判》等,除了令人悲憫,在行事風格上,也都有著近乎孩童的天真可愛。
也因此,我個人武斷地以為,汪曾祺是一個內心深處保留著童心的老頭兒,他從不向人展示宏大的小說結構,只像一個頑童似的,悠悠閑閑地帶著你,徜徉在他少年般的童話世界里。

這和那位法國女作家的評價,是不是有點大相徑庭呢?
汪曾祺的天真和童心,幾乎覆蓋了他所有的作品,也覆蓋了作品中所有的人物。《雞鴨名家》里,父親洗刮鴨掌,兩副鴨掌在父親的手里變得“白白凈凈,妥妥停停”;四只鴨翅也變得白白凈凈,就連兩個鴨肫,在經過父親精心的拾掇后,“往鴨掌、鴨翅之間一放,樣子很名貴,像一種珍奇的果品似的”。這是什么生活,父親此刻又是怎樣的心境呢?可以想到的是,這個時候的父親,他的心境是寧靜的,在充滿了煙火氣的生活里,父親還保持了一點優雅的格調。盡管只是“一點”,但足以令我們羨慕。
類似的例子見于《獸醫》中的獸醫姚有多,《異秉》中賣鹵燒的王二,《鑒賞家》中賣水果的葉三等,這些小人物是汪曾祺筆下最經常出現的人物形象。無論他們的生活多么艱辛,他們都如少年般簡單地忘憂地活著,他們的語言、行為,包括愛好,都透著一股子鮮活的孩子氣。
有時,汪曾祺索性直接寫兒童文學作品,他作品里的小主人公,個個都具動漫之美。你看《曇花·鶴和鬼火》里的李小龍,《黃油烙餅》里的蕭勝,這些孩子也都是快樂的陽光的。就連《受戒》里的那個將要做“小沙彌”的明海,也是可愛得不行,陽光得不行。當少年明海和小英子去大田里收荸薺時,小英子的腳“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寥寥幾句,便將一個少年萌動的心書寫得那么真、那么美。
《職業》里的那個孤兒孩子,每天挎著籃子賣“椒鹽餅子西洋糕”,調皮的孩子模仿他的音調將其吆喝聲改成了“捏著鼻子吹洋號”。可是當他在去給外婆過生日的路上,看到巷子里沒有人,也惡作劇地大喊了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時,相信我們會含著眼淚笑起來。多可愛的孩子呀,生活如此艱辛,卻仍沒有磨滅其調皮的天性,這樣的孩子一定會有好的未來。
我讀汪曾祺時二十來歲,現在已過知天命的年齡了。說實話,這些年的日子,一路走過,磕磕絆絆的。好在汪曾祺的作品讀多了,或多或少也接受了一些他的思想。
人說,一部好的經典作品,往往能改變一個人。
這話我信。
就我個人來說,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些年的脾氣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平和,這與讀汪曾祺的作品多少還是有一些關系吧!
尤其是生活中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心里不痛快或者不舒服的時候,便會拿起汪曾祺的文集,隨便打開一頁,慢慢地讀那么一會兒。讀完,放下書,內心里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
這不是夸張!
因此,我希望未來的日子里,我也能做一個童心未泯的老小孩兒。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