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蘇軾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在見到“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的美景時,忍不住發出了如上慨嘆。辭賦中的“羽化”為道家修仙的一種說法,即認為人修行后可長出羽翼飛升成仙。蘇軾生活在北宋,對神仙的想法浪漫而唯美,但倘若他能穿越時空,見到真正背生羽翼的神仙“羽人”,大概只能瞠目結舌、另有所想了。
館藏于荊州博物館的戰國時期文物漆鳳鳥羽人,就是這樣一件能讓人大發感慨、另有所想的羽人文物。它造型怪異奇特,被認為是楚國巫風最盛時代最具創意的木雕作品,也是考古發掘出土的羽人形象中唯一的一件木雕髹漆作品,是楚人浪漫思想與探索精神的真實再現。
“羽人”又被稱為“鳥人”“羽民”,其形象最早見于商朝的《歸藏》一書,其中《啟筮》篇曰:“羽民之狀,鳥喙赤目而白首。”之后的《山海經》也記載了一個羽民國,說那里的人“其為人長頭,身生羽”,又說在楚的發源地荊山,“其神狀皆鳥首而人面”。《楚辭·遠游》進了一步,稱“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故可推斷:彼時的羽人即神人,是古人對飛升不死的共同想象。
“羽人”是華夏大地的“初代神”,但其形貌具體如何,多年來鮮見相關器物實證,特別是先秦之前的相關器物更是少之又少。漆鳳鳥羽人的橫空出世,讓長久以來隱身于《楚辭》和《山海經》中的羽人形象一下子有了具化的表達,也讓觀者既驚且嘆:原來你是這樣的“鳥人”?!
漆鳳鳥羽人由上部羽人、中部鳳鳥和下部蟾蜍狀底座三部分組成,通高65.5cm,其中羽人高33.6cm,鳳鳥翅展34cm。蟾蜍匍臥在下,雙目圓瞪,羽人立于器物頂端,雙手相合,上身外裸,體型圓潤,人面鳥喙,人身鳥尾,腿上還依稀可以分辨出羽毛的麟狀,其鳥爪形足踏于鳳鳥之上,鳳鳥為展翅飛翔狀。全器通體髹黑漆為地,用朱紅、黃、藍等色繪制花紋,確乎是一件構思奇特、想象豐富的罕見漆器藝術品。
漆鳳鳥羽人有什么作用?專家解讀認為:“蟾蜍代表月亮的精神和生命,鳳鳥是飛翔于天地間的神鳥,羽人又是變化莫測的神人,三者合而為一,寄托了楚人遨游九天、生命永恒的愿望。”另有學者總結,漆鳳鳥羽人產生于楚國巫風最盛時代,其功能大致可分三點:一是“靈巫”形象,是巫師作法的道具,具有引魂升天功能;二是楚人神仙思想的物化形象;三是類似“辟邪”一類的神靈,具有鎮墓避邪的功能,是墓主人的守護神。
漆鳳鳥羽人于2000年出土于荊州天星觀二號楚墓。此墓與1987年發掘的天星觀一號墓并排而葬,根據其埋葬風格、器物特色以及位置關系來判斷,最后被鑒定為一號墓主邸陽君番乘的夫人之墓。其下葬年代也與天星觀一號墓基本同步,即戰國中期的楚宣王時期。
楚人生活在漆器的世界中。彼時的貴族們爭奇斗巧,開始厭倦笨重的青銅器,轉而喜歡上了輕便而美麗的漆器。漆樹生長在南方,故楚國在漆器制作上得天獨厚。楚式漆器程序復雜,工藝精細,色彩豐富,門類更是覆蓋到日用、祭祀、娛樂等各方面,楚人對漆器的喜愛可以說到了“生死不離漆”的地步。
番乘夫人是戰國時期楚國的貴族階級,其墓葬出土文物1430件,自然也包括了大量光彩奪目的漆器。其中,漆鳳鳥羽人是最能展現楚人浪漫情韻和藝術風韻的物質載體之一。漆鳳鳥羽人將天然生漆與造型藝術結合得天衣無縫:羽人身軀用整木雕制,其雙臂和鳳尾、鳳鳥的雙翅及后尾均為分件雕刻成形后再與軀體進行組合連接。羽人的雙臂和鳳鳥的雙翅采用以竹簽作榫加生漆粘接的方法與身軀連接,羽人的鳥尾則采用榫卯加生漆粘接的方法與身軀連接。其造型夸張奇特,色彩熱情強烈,紋飾飛揚流動,畫面詭譎莫測,整體構造在出土文物中絕無僅有,讓人嘆為觀止。
從文獻記載和漆鳳鳥羽人等出土文物推斷,春秋戰國時期,羽人信仰盛于南方,也就是楚文化覆蓋或影響范圍內。不止于此,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賀西林在《云崖仙使:漢代藝術中的羽人及其形象意義》中梳理認為,漆鳳鳥羽人是目前所見與漢代羽人最接近的先秦羽人形象。“這一材料為尋找漢代羽人的直接淵源提供了新的線索,表明漢代羽人有可能脫胎于楚文化,與楚羽人一脈相承,其思想根源于戰國中晚期楚地漸興的長生久視之道、神仙不死之術。”
漢代由楚人開創,繼承了楚國文化,羽人也就不再限于南方,開始成為各地普遍的信仰。這一時期的羽人形象大量出現,造型和功能與楚羽人依然類似,但也有新的發展。彼時漢代道教興盛,求仙風氣濃厚,“神格羽人”已開始向“仙格羽人”轉化,凡人也有了借鑒“羽人”羽翼飛升成仙的可能。
這里要特別指出的是,神與仙最初并非同一概念,神的觀念產生在春秋之前,仙的觀念出現在戰國時期;神是先天存在,仙只能通過后天修煉而成。漢代人相信,凡人想修仙飛升就要長出翅膀,學做羽人。比如《搜神記》記載漢代劉安成仙之前,曾彈琴唱道:“明明上天,照四海兮。知我好道,公來下兮。公將與余,生羽毛兮。”劉安祈求天上的神仙趕快下來送給他一粒丹藥,好讓他渾身長出羽毛飛升,這也成為后世“羽化”“羽士”等說法的開端。
及至后來,神仙的形象越發脫實向虛,演化出飛天、飛仙和天人等眾多造型,無須依靠羽人一樣的翅膀,僅利用飄帶、浮塵、坐騎等道具,或御風而行,或騰云駕霧,便能飛升了。
“羽人昔已去,靈跡欣方踐。”羽人漸遠,但兩千年后的今天,在《楚辭》的歌聲里,我們仍可回到祝融的故鄉,回到漆鳳鳥羽人的王國,感受楚人精神世界的浪漫奇譎。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