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一山一世界

崇禎二年，秦淮河畔，一年一度的端午節龍舟賽正在上演，槳浪翻飛、百舸爭流，掀起一場明朝百姓的狂歡。熱鬧非凡的場面，給學者張岱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船如燭龍火蜃，屈曲連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鈸星鐃，宴歌弦管，騰騰如沸。”原本我對張岱了解得并不多，幾年前，我給一家報紙副刊投稿，副刊的名字就叫作“夜航船”。夜航船是南方水鄉苦途長旅的象征，張岱說：“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

時隔多年，看到董聯橋的《湖山：張岱與他的美學世界》，讀到了諸多與《夜航船》一樣美妙的文章，將近不惑之年的我，再次體會到讀書的食髓知味。董聯橋以其獨特的視角和深厚的文學功底，將我帶入了晚明時期的美學世界，讓我得以一窺張岱的傳奇一生。書中舉凡山水游歷、園林勝景、寺廟古跡、書齋山房、花鳥蟲魚、戲曲技藝以及觀燈看月、品茶賞雪、串戲結社等等，都讓人賞心悅目。跟隨張岱的足跡，踏西湖雪，沐秦淮月，擎龍山燈，過金山夜……在湖山之間，我們緩步穿行，仿佛置身于那個時代，與張岱一同感受那些美好的瞬間。

杭州之勝，以西湖為最。在明朝，西湖已成歌舞之場，人們僅知游西湖之樂，卻不知其所以樂。張岱是懂西湖的，數度流連忘返，留下大家耳熟能詳的《湖心亭看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讀張岱的文章，無須刻意去背誦，就憑直覺，短短一百余字就像在心中生根發芽一般，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冒出一兩個字句。《湖山》也以“西湖雪”作為開篇，董聯橋手書沉雄博大的隸書作為篇章名，以清雅俊逸的楷書抄錄《湖心亭看雪》片段，將庚子春月的那一場湖心亭之旅娓娓道來。書中的小品文意境清新自然、空靈晶映，在看似簡單而質樸的景物后，蘊藏著深層次的思考，增添一股“冰雪之氣”，有“神”有“靈”，有“古”有“厚”，留下在時間長河中永恒流淌的西湖。如今的西湖已經不讓登島了，夕陽西下，倒映孤山，乘一尾小船徐徐劃向湖心，繞湖心亭轉上兩圈，只能走馬觀花體驗一把張岱的西湖之旅。

文人眼中，湖有湖情，山有山意。南京城東郊的鐘山，以其林海浩瀚的自然風光而聞名，謝靈運、李白、李商隱、王安石、蘇軾等紛紛留下膾炙人口的詩篇。游山之妙，在于慢下來，靜靜地享受和體驗。只有學會放慢腳步，才會成為山的主人。張岱游鐘山，慢慢即漫漫，一路走來但見山鳥鳴翠，舉目四望，就像那細水長流，“鐘山上有云氣，浮浮冉冉，紅紫間之，人言王氣，龍蛻藏焉”。在那個沒有攝像機的年代，要想表現場景，除了繪畫便是文字了，張岱這般描寫鐘山太常寺祭祀的禮儀場景，如同現場直播，讓人如臨其境。顧炎武曾說過，寫文章“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人之所不可無，而后為之”，張岱恰似寫出了這種絕世文字。今天行走鐘山風景區，仍然能夠感受“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只是游客熙熙攘攘，以至于選個拍照的位置都不容易，像張岱這樣的“慢游”成了一場奢望。

少是西湖七月半，暮似湖心亭看雪。張岱的“湖山之樂”蘊含一股藝術精神的“冰雪之氣”，是其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在文學上的表現，決定了張岱精神世界的特質。“湖山四面爭氣色，曠望不與人間同。”張岱教會我們在忙碌與閑暇之間找到平衡，在生活的瑣碎與藝術的追求之間找到共鳴，與張岱同期的思想家陳獻章所言極是：“放浪形骸之外，俯仰宇宙之間。當其境與心融，時與意會，悠然而適，泰然而安。”大千世界，終有落幕的一天，“湖山靡靡今猶在，江水悠悠只自流”。

合上《湖山》這本書，看到封面上有一行小字：劇烈變化的時代，我們心安何處？心中浮現出張岱在《陶庵夢憶》自序上面的一段話：“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