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南宋的首都,杭州近年一直在大力推廣和研究宋韻文化,上上下下都在參與,已經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效應,以此來作為中國文化和浙江文化的典范,我覺得這個切入點是很好的。杭州雖然是到南宋才成為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但其實主要延續(xù)的還是北宋的模式。換句話說,兩宋文化具有相當的一體性。也正是在這種兩宋一體的背景之下,蘇軾才能成為宋韻文化最好的樣本。蘇軾一生輾轉多地任職,而停留時間最長的正是杭州;以地域而論,創(chuàng)作詩文最多的也是杭州。這么說來,蘇軾與杭州的關系也就不能不說了。還要特別說明的是,無論是元豐與元祐年間,蘇軾在朝廷政治生涯曾一度達到巔峰,還是烏臺詩案之后,蘇軾沉淪在黃州、惠州和儋州,仕途到了最低谷,這種個人命運的極盛和極衰,或許都帶有一定的特殊性。而兩任杭州則從狀態(tài)上而言,似乎恰居其中,也就是介于巔峰與低谷之間。你說得意,他就不用自請外任了;你說不得意,但顯然比烏臺詩案后在黃州、惠州和儋州的境遇要好。如果我們也采用去掉一個最高分和一個最低分的考量模式,那么杭州的五年時光,或許是評估蘇軾一生行事風格和精神風貌的最好樣本。簡單來說,杭州的五年應該是最接近蘇軾本色和底色的五年。蘇軾曾感慨自己與杭州不解的緣分說:
軾于錢塘人有何恩意,而其人至今見念。軾亦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謂前緣者。(蘇軾:《答陳師仲主簿書》)
這足以說明,蘇軾與杭州也是一種雙向奔赴。一個人與一座城市,有的時候確實有一種神奇的緣分在。
蘇軾兩任杭州的具體時間:第一次從熙寧四年(1071)十一月至七年(1074)九月任杭州通判,歷時兩年零十個月;第二次從元祐四年(1089)七月至六年(1091)三月任杭州知州,歷時一年零八個月。兩任杭州的時間總計四年零六個月,蘇軾自己說“居杭積五歲,自意本杭人”(蘇軾:《送襄陽從事李友諒歸錢塘》),所謂居杭五歲,只是四舍五入,說的是約數。即便在這四年半中,蘇軾還經常因工作關系要到周邊的湖州、常州、潤州、蘇州等地或巡察或賑災,實際在杭的時間滿打滿算大概也就四年左右。
蘇軾在第一次去杭州之前,原本仕途還是順利的,但似乎順利之中總夾雜著一些不順利。如蘇軾剛剛考中進士,在朝中掀起一股“蘇旋風”的時候,母親去世,他只能按下仕途的暫停鍵,回川守喪。守喪期滿,回到京城,蘇軾又考中了制科考試,接著被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任期滿四年后還朝,不久又通過學士院的考試,任直史館。按這個節(jié)奏,蘇軾的仕途簡直是一片光明,結果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父親蘇洵去世。蘇軾再次按下了仕途暫停鍵回鄉(xiāng)守喪。三年后回到京城,面對的就是轟轟烈烈的王安石變法了。蘇軾授官告院,而蘇轍在制置司。蘇軾已經隱約感到“主上求治太切”的問題,為了保障財利之法,專門設置了制置司,蘇轍雖在其中工作,但“諸事措置”還是在王安石、陳升之二人。(參見蘇軾:《與子明》一)王安石變法得到的制度保障簡直是全方位的,這意味著抵抗或者反對的空間十分有限。
從1069年到1071年,蘇軾不斷通過多種方法表達了對變法的擔憂甚至反對,蘇軾對王安石變法的態(tài)度,以他對宋神宗說的“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三句話為核心。宋神宗一開始也大體聽進去了蘇軾的話,表示要慎重考慮蘇軾的意見,但王安石以及同黨生怕被蘇軾的這一番話惹出事端,所以想盡辦法來排擠蘇軾,更有人借此誣告蘇軾。蘇軾看來勢洶洶,自己已經努力了兩年,希望能把變法拉回到一種理性而有序的狀態(tài),但基本沒有效果。而且在王安石同黨的排擠下,他在朝廷的空間也越來越小。在這種情況下,蘇軾才自己要求暫時離開變法的政治旋渦,去杭州避一避,也借此看一看變法在基層到底產生了怎樣的后果。這是蘇軾第一次去杭州的政治背景。
1079年,蘇軾在政敵近十年蓄謀已久的收集材料和羅織罪名后,遭遇了著名的烏臺詩案,蘇軾鋃鐺入獄,后九死一生便被貶謫黃州。1085年,宋神宗去世,宋哲宗繼位,因才8歲,無法管理朝政,所以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聽政。高太后的政治態(tài)度與宋神宗截然不同,她大力恢復舊法,一度被貶謫各地的舊黨陸續(xù)回京,重獲重用,司馬光、蘇軾等紛紛回到京城擔任要職,司馬光更是一度為相,蘇軾以禮部郎中被召還朝,隨后升為起居舍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等,堪稱一路飆升。但這個時候舊黨內部的矛盾也逐漸趨于公開化,司馬光有意盡廢新法,而蘇軾認為新法問題雖然很多,但并非一無是處,有些被證明還是合理可行的,應該繼續(xù)執(zhí)行。如此蘇軾又得罪了司馬光以及諸多舊黨成員。司馬光大為光火,一怒之下,曾想驅逐蘇軾出京城,只是很快司馬光就因病去世了。但蘇軾在京城的日子從此也不好過了。以前新黨排擠,現在舊黨對自己也有看法,兩邊都在壓制他,蘇軾想想為了清靜,不如再請外任算了,這樣就有了元祐年間蘇軾出任杭州知州這件事。
雖然蘇軾兩任杭州都被稱為自請外任,似乎是主動要求到地方上去的。其實在蘇軾而言,這種“自請”,也與“他請”差不多,只是程序上,自請顯得更有風骨一些。“小器易盈,宜處不爭之地”(蘇軾:《杭州謝執(zhí)政啟》),雖自稱“小器”,但不希望身處過于復雜之地,大概也是蘇軾的基本立場。因為彼此相爭之地,盡是無情,他領教過多次了。“為求閑散以避其鋒”(蘇軾:《與張君子》二),就成為蘇軾的主動選擇。更重要的是,他綜合研判朝中形勢,似乎因為政治立場與王安石的對立而導致其處境日趨逼仄,他也擔心早晚會被羅織罪名。他在《與子明》之四中說:
軾近遷居宜秋門外,宅子稍得廳前頗有野趣,可葺作一小園。但自揣必不久在都下,無心作此也。近日事體頗新,兄弟蠢拙,頗為當權者所忿。孤遠恐不自全,日虞罪戾耳。
這才是蘇軾要自請外任的真實背景,他已經預料到在朝廷難以立足的處境,甚至擔心被無端加罪,以至于對這個頗有野趣的小園也無心打理,在“自揣必不久在都下”的心理驅動下,當然是自請外任為上策了。
按照蘇軾當時的身份和地位,外任去杭州當個知州應該也沒問題,而結果只是當了個通判。為什么不讓蘇軾當杭州的一把手呢?蘇軾自己的分析是這樣:
軾久懷墳墓親友,深欲一歸,但奏狀中不敢指乞去處,一任陶鑄,故得此也。上批出,與知州差遣,中書不可。初除潁倅,擬入,上又批出,故改倅杭。杭倅亦知州資歷,但不欲弟作郡,恐不奉行新法耳。此來若非圣主保全,則齏粉久矣。知幸知幸!余杭風物之美冠天下,但倅老冗耳。(蘇軾:《與堂兄》四)
這一封信實在是太重要了,好像還不大為蘇軾研究學人所關注。蘇軾雖然是自請外任,所謂“故求外補,以盡余年”(蘇軾:《杭州謝上表》一),但任地與任職卻是一波三折,其中背后的政治斗爭真有點刀光劍影的味道。很顯然,蘇軾自請外任,一開始并未說明要去哪里。宋神宗一開始批示的職務是知州,結果中書反對。中書的建議是潁州通判,結果宋神宗下詔是杭州通判。杭州通判的地位與知州差不多,為什么不讓蘇軾當杭州的一把手呢?就是擔心蘇軾到了杭州帶頭不推行新法。蘇軾大概是了解這個過程的,所以特別感謝神宗的保護之意,若按照王安石等人的意見,蘇軾的下場可能就更慘了。蘇軾當然知道杭州的風物之美,所以上表說“乞越得杭,又過平生之望”(蘇軾:《杭州謝上表》一),但也深刻地知道通判是要具體干事的,有點擔心被雜事困擾住。
什么叫“乞越得杭”?似乎蘇軾原來希望的是外任四明(寧波)或淮浙一郡(參見蘇軾:《與范子豐》一),似乎也想過去會稽(紹興),其《與錢穆父》之四云:“會稽平日欲乞,豈易得哉?”《與錢穆父》之五云:“旦夕入文字乞郡。江湖之東,行亦得之,但恨會稽為君家所奪耳。”目標大致在今浙江境內,而結果是通判杭州,這是蘇軾沒有預料到的。
再補充一句,蘇軾要求外任,也是多年努力的結果,并非只是偶一提出便達成目的。蘇軾在《與家退翁》之三中說:“軾連歲乞補外,請越得杭,恩出望外。”《與范子豐》之二中又說:“軾百凡如昨,然方求郡,累削不允,終當堅請,以息煩言耳。”蘇軾已經不能忍受朝中的“煩言”了,所以,連年要求補外,似乎至少有八次上章乞郡。(參見蘇軾:《與孫正孺》一)他最開始想去的是紹興,沒想到到了地理位置更優(yōu)越的杭州,所以才有“恩出望外”的驚喜感。
蘇軾第一次去杭州前,其實想的是“深欲一歸”。杭州通判任上,他想著去宣城或干脆入一宮觀——如果去了宣城,則與我的家鄉(xiāng)溧陽就近在咫尺了。杭州任滿,蘇軾依舊想的是回到家鄉(xiāng),只是因為與蘇轍的兄弟情義,才去了密州。他在杭州通判任上即將結束之時致信友人說:
某此安健。官滿本欲還鄉(xiāng),又為舍弟在京東,不忍連年與之遠別,已乞得密州。(蘇軾:《與楊濟甫》七)
顯然蘇軾本心無意在不同的地方外任太久,而且外任的種種制約,其實也沒有給蘇軾留下多少施展政治拳腳的機會,故一再想回鄉(xiāng)安居。但兄弟情義確實讓蘇軾左右為難,最后當然是兄弟之情決定了蘇軾的人生方向,他去了密州。而在密州任上,蘇軾也一再希望任滿后能西還蜀中,歸老家鄉(xiāng)。(參見蘇軾:《與程彝仲》二)
蘇軾第二次到任杭州,他的心態(tài)究竟如何?我們可以看他寫給友人的一封信:
在內實無絲毫補報,而為郡粗可及民。又自顧衰老,豈能復與人計較長短是非,招怒取謗耶?若緘口隨眾,又非平生本意。計之熟矣,以此不如且在外也。(蘇軾:《與張君子》五)
如果是給朝廷的公文,蘇軾也許不得不夾雜一些場面應酬之語,這封給朋友的信其實寫得清清楚楚。在朝廷已經沒有多少做事的空間,到杭州還能切實地為百姓做點實事。自己年紀離花甲已經不遠了,這么大的年紀還與人爭什么長短,辨什么是非呢?讓人生氣甚至詆毀自己就更沒有必要了。若要我天天見到不合心意的事,卻閉口不說,這又不是我的性格,更重要的是我在京城,那些小人會視我為眼中釘,必除之而后快。反復考慮,我還是離開京城到外地更自在一點。蘇軾從熙寧年間自請外任開始,他的人生已經介乎進退之間了。他在路經鎮(zhèn)江所作的《游金山寺》詩,就有“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之句,這也說明蘇軾多少帶了一點歸隱心態(tài)而奔赴杭州。還要贅上一句的是,蘇軾希望到杭州,還有一個原因便是相識的僧人比較多。他在翰林任上致信辯才禪師說:“日望東南一郡,庶幾臨老復聞法音。”(蘇軾:《與辯才禪師》一)無論如何,到杭州還是切合蘇軾心愿的。
很久以來,民間一直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說法。蘇軾去杭州,原是為了回避政治矛盾和斗爭,但沒想到杭州的山水真是太有治愈功能了,他初到杭州就情不自禁地寫詩: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游。
更欲洞霄為隱吏,一庵閑地且相留。
(蘇軾:《和張子野見寄三絕句》)
這個詩你要說寫得有多好,倒真的未必了,你看前兩句三個“到”字就覺得琢磨的工夫還是少了,但來杭州的人為什么對蘇軾這首詩特別喜歡呢?我覺得就好像來了太開心,以至于把這種開心表達得結結巴巴,但在這種情境下,結結巴巴也是一種美。蘇軾說,怎么感覺我前生就好像來過杭州,到處看著似曾相識,我想就留在這里當個“隱吏”,像隱士一樣的官員,找一塊清靜的地方好好修行自己。這種感覺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也有過?有的地方你明明沒去過,但第一次去就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就好像林妹妹怯生生地走進賈府,第一次見到林黛玉的賈寶玉居然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被祖母嗆了幾句話之后,賈寶玉退而求其次,說:“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紅樓夢》第三回)杭州與蘇軾是有前緣的地方,換句話來說,杭州天然與蘇軾有著獨特的緣分。一見如故,親切感無處不在。用文學的語言來表達,就是杭州的山水好像就是為蘇軾量身定做一般,他有一千一萬種愛要交給杭州,他對杭州的感覺,就是既霸氣又溫柔。
熙寧七年(1074)秋,當時的杭州太守陳襄即將離任,在有美堂宴請群聊。作為下屬的杭州通判,感于陳襄與自己的友情,即席賦詞云: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沙河塘里燈初上,水調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蘇軾:《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
把杭州的湖山之美、同僚的情義之美以及杭州城中的人文之美都寫進去了。“沙河塘”在杭州城南,“一江”指錢塘江。其實陳襄離任不久,蘇軾也離開了杭州,所以這種“湖山信是東南美”的感覺是經過數年觀察和體會才得出的,也因此更能見出蘇軾對杭州非同尋常的熱愛之情。
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與三位杭州太守:沈立、陳襄、楊繪相處得都十分融洽,與陳襄相處兩年多的時間,兩人齊心協(xié)力把杭州管理得井井有條。更重要的是,這個陳襄在政治上與蘇軾也高度一致,對王安石變法中的許多內容都持反對態(tài)度,所以二人的政治態(tài)度與做人做事的原則都十分相近。楊繪是熙寧七年(1074)七月接任陳襄為杭州太守,兩個月后,蘇軾就去了密州。他與楊繪在杭州共事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楊繪也是王安石變法的反對者,他們短暫的相處想來也是十分愉快的。
蘇軾在杭州與老百姓也建立了深厚的情感。他的詞《南歌子》上片云:
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樓。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
這個“十三樓”可是蘇軾在杭州的辦公場地。在迷人的山水之間,杭州市民要來蘇軾辦公的地方看看,他十分歡迎,這就是水乳交融的官民關系。他覺得大家都贊美不已的古揚州,大概也不過如此,有什么好羨慕的呢?杭州的一切確實治愈了蘇軾原本有點落寞的心。
蘇軾是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而來到杭州的。如果說在朝廷中公開反對王安石變法,主要還是出于一種與王安石不同的變法理念。現在來了杭州,可以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上,對王安石變法的具體措施提出更切合實際的意見和建議。蘇軾的初衷是好的,但其實杭州之行恰恰是后來烏臺詩案的重要關口。他其實已經意識到自己與其他人的區(qū)別。他在杭州致信友人說:“吾儕作事,十分周備,僅可免過;小有不至,議者應不見置也。”(蘇軾:《與錢穆父》十一)蘇軾知道自己是注定要被苛刻對待的人了。他只能盡量把事情做周備,盡量不留下瑕疵,盡量保護自己。他來到杭州,看到了令人悲涼的貧困到極致的情況。“惟見聾道人,老病時絕糧”,他除了“贈別留匹布,今歲天早霜”(蘇軾:《游靈隱高峰塔》),居然沒有任何其他辦法。變法不是為了讓民眾過上更好的生活嗎?現在這個聾道人,年紀這么大,滿身是疾病,家里無余糧,這難道是朝廷希望看到的現象?
錢塘江潮來潮去,乃古今之大觀,但因為浪急濤高,每年溺死者很多,所以朝廷下令禁止弄潮。錢塘潮那么有名,蘇軾當然不能缺席。但他從弄潮之事想到了更深刻的朝廷之事,《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其四云:
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對于后生們勇敢沖浪但往往不顧及生命的行為,蘇軾也不贊成。但更重要的是,錢塘江海邊的鹽堿地,如果能懂得圣上的意思,變成桑田該有多好。很顯然,蘇軾在末二句對朝政的諷刺要更深層。相對而言,這才是朝廷更應該關注的事情。蘇軾說的對不對呢?肯定是對的,但在烏臺詩案前收集的材料中,此詩正是所謂罪證之一,且被御史臺官員做足了文章。
蘇軾為了更全面地了解江浙一帶的農村情況,在通判杭州期間,多次深入周邊地區(qū)了解民情。他在《吳中田婦嘆·和賈收韻》詩中說:
今年粳稻熟苦遲,庶見霜風來幾時。
霜風來時雨如瀉,杷頭出菌鐮生衣。
眼枯淚盡雨不盡,忍見黃穗臥青泥。
茅苫一月垅上宿,天晴獲稻隨車歸。
汗流肩赪載入市,價賤乞與如糠粞。
賣牛納稅拆屋炊,慮淺不及明年饑。
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里招羌兒。
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婦。
賈收就是賈耘老,浙江湖州人,是蘇軾的詩友。因為家境貧困,所以發(fā)明了家用省錢的辦法,就是每天控制用度,一天一掛,這樣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蘇軾后來在黃州,也是用的這個辦法,才勉強渡過了難關。這首詩作于熙寧五年(1072),地點應該在湖州。
這首詩的核心是“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里招羌兒”二句,王安石新法,到秋天只收現金不收糧食,因為要把從老百姓手中收來的錢用來討好西北的羌族等少數民族。老百姓的錢當然只能通過售賣糧食而獲得的。但這一年的問題比較大了,第一,粳稻比平時晚熟,一直到秋天才成熟;第二,成熟的時候連續(xù)暴雨,無法收割,農具都生銹了;第三,好不容易等到天晴,終于收割,結果因為賣糧者太多,價格十分低廉;第四,錢湊不夠,只能賣牛來還稅,已經無法考慮明年的生計問題了;第五,據說滿朝都是清廉的好官,怎么好官滿朝,百姓卻活不下去呢?老百姓無路可走,還不如跳河一死了之。
蘇軾這首詩的批評力度真是太大了,老百姓遭受層層剝削卻依舊無法生存。這都是“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里招羌兒”的新法帶來的災禍。你說蘇軾的影響力這么大,而他的詩歌批評的力度也這么大,怎么能不讓政敵恨之入骨呢?這些在杭州通判任上所作的詩詞,很多后來就變成了烏臺詩案的直接證據。
其實,剛踏入杭州的土地,蘇軾也想過退一步海闊天空,因為時事艱難,自己實在是無能為力了,但內心深處的愛國愛民之情,又決定了他只能往前走。這種仕與隱的矛盾,在蘇軾這一時期的作品中非常突出。如他剛到杭州寫給弟弟的詩云:
眼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
遲鈍終須投劾去,使君何日換聾丞。
(蘇軾:《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其一)
蘇軾看出了時事發(fā)展已經偏離了自己期望的方向,自己也無力扭轉方向。本來在這種情況下應該退居一邊,莫管國事了,但皇帝對我有恩,還是不能去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反應遲鈍,跟不上形勢,終究會棄官而去。投劾是指自己彈劾自己的文字,也就是棄官的意思。我什么時候能不當這個通判呢?不當我就不用這么左右為難了。“聾丞”就是副職的意思,通判相對于知州來說,就是副職。
現實無法面對,隱居難以安心,蘇軾的杭州歲月就在這樣的政治困境中慢慢地度過了。總體上來說,蘇軾在杭州任上,雖然內心充滿了矛盾,但還是恪盡職守的。他第二次來杭,正逢旱災,并導致了饑餓與瘟疫的流行,蘇軾面對這一情況,上書朝廷,免掉上供米的三分之一,穩(wěn)定了米價,確保了災年能平穩(wěn)度過。第二年更是降價售米。此外,還發(fā)動救濟,開設專門診療。杭州因為是水陸交通的樞紐之地,本來一旦疫情發(fā)作,往往情況比較嚴重,但因為蘇軾運用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方法,最終確保了大災之年無大疫。他自己更是個人貢獻了五十兩黃金,以賑災救民。第二年下半年,杭州又遇嚴重的水災,蘇軾估計年底及下一年肯定又是饑民甚多,再次上書朝廷,要求減免掉一半的上供朝廷的米,并通過其他辦法籌集糧食,吳越一帶的老百姓也因此避免了流離失所的困境。
蘇軾具有出色干練的行政能力,既能抓住主要問題,又能做出有預防性的措施。就像他在給友人王鞏的信中所說:
某未嘗求事,但事來,即不以大小為之。在杭所施,亦何足道,但無所愧怍而已。
意思是我也不是刻意要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是事情來,無論大小,我都努力去做好,在杭州做的這一系列事情,其實也是地方官員應該做的,做了應該做的事情,內心的愧疚就少一點了。所以蘇軾不是為了樹立什么形象工程而去勞民傷財,而是要解決最迫切、最重要的問題。簡單來說,蘇軾是一個務實而能干的官員。
蘇軾處理行政事務,講究的是效率。有記載說:
公事必著于歷,當晚勾銷,唯其事無停滯,故居多暇日,可從詩酒之適。(周煇:《清波雜志》)
他關注的是過程,西湖修筑長堤時,有記載是這樣描寫蘇軾的:
筑新堤時,坡日視之。一日饑,令具食,食未至,遂于堤上取筑堤人飯器,滿貯陳倉米飯一器盡之。(施德操:《北窗炙輠》)
蘇軾天天盯著筑堤壩工程,防止中間偷工減料,以至于餓了就隨便用民工的飯盒裝滿了陳米做的飯,巴拉巴拉就吃完了。你說市長在第一線監(jiān)督工程,還有誰敢去糊弄工程呢?
從這兩段文字,我們大概就能了解,蘇軾沒有我們現在所常見的拖延癥,當日事當日畢,做一事,則從頭到尾把好關,這樣他做的事情才能既及時又高效,所以他才有空游山玩水。我們不能因為他到處游玩,寫詩喝酒,就以為蘇軾在杭州是享受個人生活。恰恰是他高效的管理方式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空間。這才有了行政之外,那個充滿靈性和趣味的蘇東坡。
現在杭州城的大部分地區(qū),原本都是錢塘江的舊地,后來才逐漸聚積為陸地。但成為陸地,有些根本性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徹底解決,譬如因為臨近入海口而帶來的水質不好的問題就一直困擾著杭州居民。只有在靠近山的地方開挖水井,才能得到可口的甘泉。但在唐代以前,這個方法普及的程度并不廣,所以更多人依然被又咸又苦的水的問題困擾著。
唐代李泌在臨近花甲之年出任杭州刺史,他了解了杭州用水難的問題后,就在城區(qū)人口密集的地區(qū)開挖了六口大井,分別叫相國井、西井、金牛井、方井、白龜井和小方井。相當于六個蓄水池,把清甜的西湖水引入六井,以確保居民的生活用水問題。
在李泌之后近四十年,白居易來到杭州,出任刺史。這個時候的西湖因為沒有及時得到疏浚,所以被葑占去了很大一部分,葑就是我們現在說的茭白的根系,白居易再度疏浚西湖和六井,然后把西湖的水引入運河,灌溉良田。但在白居易之后近二百五十年,蘇軾通判杭州,這時候的西湖,一眼看過去,幾乎都是葑田了,水面所剩無幾。李泌當年開挖的六井已經基本上無法使用了。蘇軾協(xié)助當時的杭州刺史再次疏通六井,并用四百多條小船清除葑草,但清除出來的葑草怎么處理呢?蘇軾自有辦法,他致信友人說:
葑臠初無用,近以湖心疊出一路,長八百八十丈,闊五丈,頗消散此物。(蘇軾:《與章子平》八)
他將被清理出來的葑草變廢為寶,大致在湖中心南北方向就地筑長堤,在長堤上種植芙蓉、楊柳等,葑田不見了,行人方便了,景觀也更美了。如何確保西湖不再受葑草的侵害呢?蘇軾也有辦法,當地人喜歡在西湖上種菱角,蘇軾就募集人來種菱,因為種菱人到春天就需要把湖中水草清除掉,這樣就形成了一種良性循環(huán),讓葑草沒有了生存環(huán)境。你說這蘇軾真的是聰明過人,他要做的事情不是簡單地應付一下,而是以根治為目標。長堤之所以后來被杭州人民稱作“蘇公堤”,就是因為蘇軾把對西湖的貢獻凝固在那里。其實,疏浚西湖葑田此前并非無人想做,而是不得其法而已。蘇軾在疏浚了一個多月西湖后,曾致信王定國說:
有一事拜托,杭人欲開葑田,蓋五六十年矣。但有志于民者,無不經營。亦有數公下手開鑿,終于不成,惟不肖偶得其要。開之月余,有必成之勢,吏民歡快,如目去翳……更乞應副此一事,使西湖一旦盡復有唐之舊,際山為界。公他日出守此邦,亦享其樂。(蘇軾:《與王定國》五)
五六十年間,西湖基本上成了葑田的世界,帶給杭州人民的是無盡的煩惱和無奈,期間雖然也有數公希望能解決這個問題,但因為沒有找到科學合理的辦法而終于束手無策。蘇軾說自己“偶得其要”,很偶然地發(fā)現了解決西湖葑田的訣竅,當然是謙虛之詞,他是找到了葑田遮蔽西湖的根本原因以及解決這一問題的路徑,所以才有信心有能力把西湖恢復到唐朝時的模樣。蓋天下之事,凡智者多只能解決表象,有時甚至連表象也解決不了,而超智者才能洞察關鍵,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蘇軾有一篇文章,叫《錢塘六井記》,把六井的前世今生以及與西湖的關系說得清清楚楚。事情是蘇軾領銜做的,但蘇軾在文章中把主要貢獻歸于當時的杭州知州陳述古,用智商去處理事情,用情商去協(xié)調關系。看來蘇軾除了有直言敢諫的性格特點,還有曲盡人情的地方。
但變化還是比計劃快,當元祐四年(1089)蘇軾再度外放杭州知州的時候,也才過去了十六七年,西湖居然再度面臨嚴重的茭葑之害,當地人已經在感嘆,恐怕再過一二十年,西湖就要從杭州消失了。在蘇軾心目中,“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蘇軾:《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西湖長了茭蘚,就好像人的眼睛上長了一層遮蔽視線的膜,這種膜不去掉,就好像人的眼睛要瞎掉了。這一次自己是知州,可以自己決定怎么辦了。元祐五年(1090),蘇軾向朝廷上《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云:
熙寧中,臣通判本州,則湖之葑合,蓋十二三耳。至今才十六七年之間,遂堙塞其半。父老皆言,十年以來,水淺葑橫,如云翳空,倏忽便滿,更二十年,無西湖矣。使杭州而無西湖,如人去其眉目,豈復為人乎?
蘇軾說不過十六七年的時間,西湖竟然快要消失。沒有西湖的杭州,就好像人沒了眼睛,沒眼睛的人不能稱為完整的人,沒有西湖的杭州,還能說完整嗎?
從蘇軾兩任杭州,都如此關注西湖,你就知道西湖在蘇軾心目中有多高的地位。在這個背景下,我們讀他的《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通過前面的分析,就知道這是蘇軾在通判杭州后大力疏浚的西湖,這是讓杭州的眼睛亮起來以后的西湖。這樣的西湖才能叫西子,山光水色,彼此輝映,就像西施無論是淡妝還是濃抹,都是明眸善睞,顧盼生輝,讓人嘖嘖稱賞的。我們平時可能都沉醉在蘇軾筆下的西湖美景之中,而對于蘇軾為創(chuàng)造這一美景所做的不懈努力可能就比較忽視了。其實這首詩中蘊含著蘇軾在艱辛疏浚后的暢快感,并由這種暢快感引發(fā)了強烈的審美意識。
神交白居易,很可能是在杭州任職的蘇軾最大的精神收獲。蘇軾一生為人贊賞不已的進退自如的性格,看上去是追慕陶淵明的結果,其實更是在杭州切身感受白居易所帶來的精神變化。
白居易與蘇軾,這兩個科場上的勝利者,同樣因為直言敢諫的性格問題,而不斷遭受自己仕途生涯中的滑鐵盧。而更有意思的是,兩人居然都來到了杭州。蘇軾公開宣稱自己出“出處依稀似樂天”(蘇軾:《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留二年而去……》),更有人說:
本朝蘇文忠公不輕許可,獨敬愛樂天,屢形詩篇。(《二老堂詩話》)
這個“獨”很有分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在杭州的蘇軾,并未覺得白居易是在歷史的深處,而是恍然就在眼前。那波光粼粼的西湖,那有點被堵塞的六井,哪一樣不凝聚著當年白居易的貢獻呢?
更有傳說,北宋杭州府治里面,有一座虛白堂,虛白堂前面有兩株紫薇,傳說是白居易種下的。而宋神宗更把白居易的紫薇花詩書寫了送給蘇軾,那蘇軾簡直是與白居易天天要相逢了。
唐代的杭州就很繁華,宋代當然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白居易在杭州近兩年,而蘇軾近五年。很有意思的是,出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與先后出任杭州通判、杭州知州的蘇軾,據說都是“自請外任”,當然背景都是覺得在朝廷的處境比較艱難,所以就到地方上去避一避風頭,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白居易在離杭時作《別州民》云:“唯留一湖水,與汝救兇年。”他只帶走了兩塊天竺石和華亭鶴。又說:“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白居易:《春題湖上》)蘇軾對西湖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應該也有承接白居易情感的成分在內。他曾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杭州事務繁忙,物價高攀,經濟不景氣,“但一味好個西湖去”(蘇軾:《與堂兄》七),西湖成了一個時期蘇軾唯一的精神安慰了。
白居易后來非常推崇“中隱”的生存方式,并專門寫了一首《中隱》詩,其中就有“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之句,試圖找到一條在官員與隱士之間的生活之路。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就已經受到這一思想的影響。他有詩云: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
(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五》)
因為有白居易的“形影不離”,蘇軾在杭州也就不再孤單了。
蘇軾對于一個正直的士大夫的命運,其實很早就有了深刻的體會。他曾說:
自古同功一體之人,英雄豪杰之士,世亂則藉以剪伐,承平則理必猜疑。(蘇軾:《擬孫權答曹操書》)
無論是世亂還是承平,英雄豪杰的道路都注定不會平坦。因為有這樣的認識和心理體會,蘇軾面對生活中的突變才不至于張皇失措,并把每一個苦難的日子過成享受的狀態(tài)。兩任杭州時期的蘇軾,當然心態(tài)也有不同,通判杭州時期的蘇軾,雖有隱逸之心,但還是放棄個人之心,積極為地方民眾辦實事;擔任杭州知州之時,已經經歷了烏臺詩案之殘酷,又經歷了重回朝廷后的夾縫中生存,心態(tài)便已放松了許多。蘇軾如果會轉個彎,能與時俱進,適應風云變幻的政治形勢,他或許可以過上富足而有尊嚴的生活。但他的天性就是獨立不遷,我們都知道改變一個人的天性,有的時候比改變江山都難。蘇軾太了解自己了,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
昔之君子,惟荊是師;今之君子,惟溫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老弟與溫相知至深,始終無間,然多不隨耳。(蘇軾:《與楊元素》十七)
以前的士大夫都聽王安石的,現在的士大夫都追隨司馬光。前后追隨的雖然有不同,但一定有個追隨的對象則是一致的。蘇軾說,我與司馬光真是熟得不能再熟悉了,兩人關系也很好,但我還是一直不能完全茍同他的想法。“隨”,也許會給蘇軾帶來一生的平安與富貴;“不隨”,也就只能使蘇軾的生命難免時時處在燈火闌珊處。但不隨的蘇軾兩任杭州,由此而成了杭州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代言人、最具公信力的老市長。我們到底是愿意見到一個因為“隨”而榮華富貴的蘇軾,還是愿意見到一個雖然有點落魄,但永遠不失靈性和自在的蘇軾呢?蘇軾說“前生我已到杭州”,要是“隨”,怎么能來杭州呢?“不隨”的蘇軾才能成就一個城市的靈魂。
作者:彭玉平,中山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語言文學系系主任,兼任中山大學期刊管理中心主任、《中山大學學報》編輯部主任、《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主編。著有《詩文評的體性》《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人間詞話疏證》《唐宋詞舉要》《中國分體文學學史·詞學卷》等多部。
編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