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薯女孩

1

風輕輕拂過，讓楓靈市漸漸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色彩，濃烈的紅里泛著燦爛的光，整個城市都像浸在絢麗的顏料盤里。師范小學的迎賓大道上更是如此，兩排高聳的楓樹仿佛是劇場的幕布，宣告著一天的開啟和落幕。

每天商巧蕊都會從楓樹大道經過，有時她還會從地上撿起幾枚完好的楓葉，夾在課本里當作書簽。畢竟疲勞的時候，翻開書頁，看見其中鮮亮的楓葉，也算是一種放松治愈自己的方式。

商巧蕊還愛在校門口買一個烤紅薯犒勞自己，這也是她另外一種讓自己變得輕松的小秘訣。賣烤紅薯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奶奶，她經常在午后推著大鐵爐子出現在校門外的街角。

奶奶七十多歲了，常常穿著色彩鮮艷的碎花衫，長頭發被她盤起來，她看起來精氣神還是十分不錯的。說來這位奶奶也是位特別的人，沒有顧客的時候，她便坐在矮凳子上，手里拿著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這天商巧蕊照例來買紅薯，奶奶見她來了，皺紋密布的臉上露出了慈善的笑容，熟練地把一個紅薯包起，遞了過來。

商巧蕊顧不得燙手，直接把紅薯的外皮剝開，咬了一口。

商巧蕊看見奶奶重新坐回小凳子上，捧起巴掌大的本子在上面寫著什么。她忍不住好奇問道：“奶奶，我看您愛在本子上寫字，您是在記錄每天購買紅薯的人數嗎？還是在記賬？”

奶奶樂呵呵地笑了起來，她把手邊放著的小本子遞過來。商巧蕊伸脖子一看，原來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式句子，有名人名句，也有奶奶的一些心情記錄。上面摘抄著的那些不辨真假的名言，有些是商巧蕊都不曾聽說過的，還有隨處可見的錯別字，不過她還是能感覺到這些全都是奶奶一筆一畫認真記錄下來的。

聽奶奶說，她的文化程度僅是小學，但她很喜歡拿個本子在上面記錄她心里的一切，無論是今天明媚的天氣，還是對于外孫女的寄語，她都一字不落地寫在本子上。

奶奶臉上掛著樂足的微笑，像是愛惜珍貴的寶貝一樣把本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商巧蕊心想，大概這看似小小的本子，卻帶著奶奶的所有寄托，是她可以傾訴的世界吧。

2

校門口的學生陸陸續續多了起來，有眼尖的同班男生老遠已經看到了這邊，嘴里不忘嚷嚷起來：“你們看，商巧蕊又站在紅薯攤位那兒，干脆我們以后都叫商巧蕊‘紅薯公主’好了！”

商巧蕊對于男孩們的玩笑也不惱，只是微微一笑。

“要不我們試試，看看這個烤紅薯有多大魔力？”又有人說道。班上的女孩們順勢圍了過來，大家笑著在紅薯攤位前排起了長隊，一個個把滾燙的紅薯在手心里左右翻滾，儼然演變成了一項集體活動。

奶奶看著今日格外熱鬧的攤位，看到每個孩子在吃到甜甜的烤紅薯以后臉上露出的神情，她慈祥地笑了。大家也開始理解為什么商巧蕊總愛在放學后買個烤紅薯，溫暖香甜的滋味好像真的可以療愈忙碌的一天……

就在大家聚在一起閑聊時，躲閃在人群末端的胡婉心探了探頭。

商巧蕊眼尖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問道：“胡婉心，你也來吃烤紅薯嗎？這個烤紅薯真的挺甜的……”

胡婉心愣了一下，嘴上推脫著：“不用了，我……我還有事。”隨即邁著步子像是要趕緊溜走一樣。

商巧蕊看著胡婉心匆匆離開的背影，心里還是不免有些納悶兒。

說起來胡婉心也是商巧蕊的同學，大概就是每個班級里都會有的那種女孩，認認真真聽講、做作業，但是在班級活躍的身影里總是找不見她。不過她一直坐在商巧蕊的前桌，兩人自然多了交集。

可能因為商巧蕊格外開朗的性格，她算得上是胡婉心唯一走得近的好朋友了。放學時候，從班級到校門口的那條長長的大道，兩個女孩常常結伴一起走，踩在地面風干的楓葉上，“咯吱咯吱”作響。

3

今天商巧蕊和胡婉心打掃完衛生，商巧蕊懷里抱著辦板報的材料，跟胡婉心并肩慢慢走著。

出了校門口，快走到紅薯攤位前時，胡婉心卻低下了頭，像是不想被誰看見一樣，她上了最左邊的步行道，腳上的步子也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婉心等等！”商巧蕊手里抱著東西，走得不如胡婉心快，看著她加速的背影說，“我手里拿著東西不方便，你能幫我去那頭買個烤紅薯嗎？”

胡婉心只得轉頭停了下來，她支支吾吾地說：“那……我幫你守著東西，在這兒等你好了。”

街道右側的紅薯攤位，商巧蕊熟絡地笑著跟奶奶閑聊了幾句。奶奶好像看見了街那頭的胡婉心，笑著問道：“那是你同學嗎？”

見商巧蕊點頭，奶奶又說：“婉心的性格比較慢熱，我看你是她唯一走得近的同學，平時還要拜托你了……”

奶奶竟然是胡婉心的外婆。商巧蕊看向那頭躲在樹后面探頭探腦的胡婉心，再聯想起前因后果恍然大悟。

奶奶熱切地邀請道：“周末不如來家里吃飯，我給你們做好吃的。”奶奶沖胡婉心招了招手，大聲說道：“你先回家，記得把灶上的飯菜熱透了再吃！”

胡婉心聽到外婆的呼喚后，臉色就像熟透的番茄，漲得通紅。半晌走到公交車站時，她才對商巧蕊說：“我很丟臉吧？”

商巧蕊一臉疑惑地看過來，胡婉心又自顧自說道：“別人的外婆都是在家頤養天年，偏偏就我的外婆一把年紀了，還要每天跑出來在學校門口賣紅薯。”

“怎么會呢？”商巧蕊想都沒想就否認了，說道，“我以前和你外婆聊過，賣紅薯興許是你外婆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

“我……”胡婉心愣了愣，她沒想到商巧蕊會這樣回答。明明自己是外婆的外孫女，到頭來好像還不如別人了解外婆，胡婉心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4

胡婉心的家其實離學校很近，周末商巧蕊去做客時，穿過幾條小街就到了。一個別有洞天的小院子，種滿了花花草草，還擺著商巧蕊最眼熟的烤紅薯的大鐵爐子。

胡婉心的父母長期在外地工作，家里便剩下了外婆和她。三人圍坐在一起吃午飯的時候，外婆興致勃勃地提議道：“平時在學校里老師應該教過你們怎么寫文章，我一直很想寫一本自傳，你們覺得我從哪里開始寫起好呢？”

胡婉心愣了愣，隨后脫口而出：“外婆為什么要寫自傳呢？外婆的一生有什么值得寫的嗎？”

外婆似乎料到自家外孫女的反應，她沉默了一小會兒，裝作無恙地抬頭笑笑，說道：“我就是隨口一提，來，你們繼續吃菜。”

商巧蕊雖然全程沒發表意見，可飯后她看見外婆坐在一邊，手里依舊捧著那個小本子，不斷翻看著。商巧蕊的心莫名像被牽動了一樣，涌上酸澀。

商巧蕊悄悄把胡婉心拉到院外，試探性地問道：“你看過你外婆的那個小本子嗎？我曾經有一次看見里面有好多寫給你的寄語。”她頓了頓又問：“你外婆平時還有其他愛好嗎？”

胡婉心仔細想了想，卻發現自己好像從來都不了解外婆，就像平日里外婆去賣紅薯，她只是擔心自己被同學發現、嘲笑，卻從未考慮過外婆是怎么想的。

胡婉心走到廚房邊上，外婆還是坐在那兒捧著小本子。她一下子后悔了，后悔自己剛剛在飯桌上口不擇言，一定讓外婆傷心了。

商巧蕊察覺到胡婉心情緒低落，于是她把胡婉心拉到了外婆面前，笑著打岔道：“外婆，您之前給我看過的本子，胡婉心其實也可好奇了，您能給我們再講講您想寫一本什么樣的自傳嗎？”

兩個女孩圍著外婆坐了下來，外婆像是有些受寵若驚，尤其是對自家外孫女的反應。她欣慰地連連點頭：“好好好，太好了……”

這還是胡婉心第一次看到外婆臉上露出如此喜悅的神情。外婆像是有了最忠實的小聽眾，一股腦兒地講起她少女時期的事情。

胡婉心托腮認真聽著，但心里的歉疚越積越多，是啊，外婆也曾是一個小女孩，她也有少女的曾經，如今卻缺少別人理解她。

胡婉心突然意識到外婆的精神世界早已無人問津，唯一的女兒忙于生計，唯一的外孫女忙于追求自己的生活， 外婆只能把所有情感寄托在這個本子里，訴說傾吐她所有的情感和思緒……

不等外婆講完，胡婉心忽然起身撲進了外婆的懷里，她想自己徹底懂得外婆的心情了。

胡婉心不由哽咽地說：“外婆，之前都是我不好，我不僅在學校門口避著您，在家里也從來沒想著要和您主動交流，我……”

看著胡婉心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商巧蕊微笑站起身，默默給這對祖孫騰出空間。她想，胡婉心應該從這天起徹底理解外婆，開始長長久久地陪伴著外婆了吧。

5

周一放學后，前桌的胡婉心早早地離開了教室。不出意料的，商巧蕊在紅薯攤位前看見了她幫忙的身影。

胡婉心一改以前的畏畏縮縮，在同班同學靠近時，反而主動吆喝起來：“大家都來看看香甜的烤紅薯咯！”

同班男生難免感到新奇，調侃道：“原來胡婉心就是紅薯婆婆的外孫女啊！商巧蕊跟她走得那么近，不會就是因為她帶著紅薯的芬芳吧？”

男同學們哈哈笑了起來，以往文靜的胡婉心第一次大方地揚起臉，露出了燦爛的微笑。她回應道：“既然你們要這樣講的話，那以后請你們叫我‘紅薯女孩’吧！”

男生們沒想到胡婉心會正面回應，還是以打趣的方式，大家不由相視一笑，氣氛也漸漸變得溫馨起來。

胡婉心想，從今往后自己會快樂地陪伴在最親的外婆身邊，讓自己多一個“紅薯女孩”的綽號，又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