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顆太陽

1

公路繞著小島圍了一圈，外側是嘩嘩作響的浪花。這里是南方中的南方，四季如夏，幾乎沒有冬天。

金漁在去音樂室練笛子的路上，經常被太陽曬得眼冒金星，熱得像是在燒烤架上旋轉的八爪章魚。每當這個時候，金漁都會郁悶地想：如果能把太陽摘下來就好了。而今天她不只想了，還說了出來。

結果突然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是啊是啊，好熱啊！”

金漁嚇了一跳，左看右看都沒看到人，最后低頭，才看到地上有一個晶瑩剔透的大冰塊。

它比籃球小一點兒，是規規則則的正方體，此刻正在委屈地抱怨著：“我都要融化了！”

2

金漁從來沒有想過，冰塊竟然能說話，而且還能在馬路上蹦蹦跳跳，像棉花一樣輕盈。

金漁要去音樂室，冰塊就一路跟著她，一人一冰塊踩著濃綠的樹影往前走。

“太陽這么大，你會融化成水嗎？”

“當然會啊，但不是現在，我要等一個最適合融化的時間。”

冰塊的聲音有一種自由的輕快，就像是夏季尾巴的一場雨，暑熱漸消，風送來了冰鎮汽水般的雨珠。

在進音樂室練笛子前，金漁把冰塊放在了門口的小板凳上。冰塊問：“我不能進去嗎？”金漁連忙搖了下頭：“不行的，我吹笛子很難聽。”

冰塊以為金漁在自謙，乖乖地待在小板凳上，說道：“不會啦，要對自己有信心！”

但很快冰塊就改變了想法。聽到音樂室里傳出來的聲音后，它火速跳下了板凳，連滾帶爬般地沖了出去。

一個小時后，金漁練完笛子才發現冰塊不見了。她在外面找了好久，最后在樹下的葉子堆里找到了它。

“你為什么躲在這里？”

冰塊明明沒有表情，可金漁卻從它的“臉上”看出了一種局促。它左顧右盼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道：“剛剛耳朵里像是住進了一串大鞭炮，噼里啪啦的……這樣能安靜一點兒。”

金漁先是一愣，然后瞬間回想起自己剛剛吹笛子的聲音，臉一熱，感覺自己燒成了一顆太陽，滾燙不已。她吹的笛子……有那么難聽嗎？

3

冰塊沒有想到，它的那句話能讓金漁沉默一整個晚上，像是西落時熔化的太陽，一點兒一點兒失去光芒，變得毫無精神。

冰塊想了又想，卻不知道金漁為什么這么難過。

“因為我說你的笛聲很吵嗎？可是花有花開的季節，你和笛子也需要共同成長的時間。”月亮出來了，冰塊在窗臺上曬月光，像是一個玲瓏的寶石方塊。

“可是我已經很努力了，為什么還是沒有等到那個時間呢？”金漁終于說話了，她趴在桌子上，看著月光如潮水般漫過樹枝來到窗簾上，仿佛在提前編織一場夜晚的美夢。

“等待不會是沒有意義的。”冰塊左右搖擺，聲音輕快，“你的笛聲也許只是缺少了一點兒東西。”

一點兒什么東西？金漁不明白，難道是像燒烤串上的孜然粉嗎？如果沒有孜然粉，燒烤串也會變得索然無味。

金漁想找到笛聲的“調味劑”，于是當天晚上，她再次吹響了笛子——壞消息是笛聲依然十分難聽，好消息是笛聲從放鞭炮聲變成了鋸木頭聲。

4

接下來的幾天里，金漁幾乎天天都在練笛子，不是在去音樂室的路上，就是在黃昏后的窗臺前練習。

風卷著笛聲去遙遠的地方，似乎再快一點兒，就能趕上太陽下落的速度。

冰塊說：“這幾天越來越熱了。”金漁有些無精打采地應道：“是啊，天上就像是有一百顆太陽……哎，話說回來，這么熱了，你為什么不僅沒有融化，好像還大了一點兒？”

冰塊神秘兮兮地說道：“因為我在等一個最好的時間。”

金漁聽得云里霧里。

就在這個時候，學校里迎來了每年一次的音樂節，主題是“每一顆太陽”。每個少年，都是一顆蓬勃生長的太陽。

金漁很想參加，但是又擔心自己的笛子吹不好，當眾在同學和老師面前表演怎么“鋸木頭”。于是她一有空就會去音樂室，哪怕頂著烈日，熱得渾身冒汗。而冰塊一直陪著她，躲在她背后的書包里，給她加油打氣。

這幾天都是晴天，并且越來越熱。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金漁走在鋪滿碎金的柏油路上時，已經不再抱怨了。灼燒著的太陽，好像沒有她此刻想要往前行走、站上舞臺的心來得熱烈。

冰塊依然待在音樂室的門口等她，這天練習結束后，它湊上前興奮地說道：“你的笛子吹得越來越好了，音樂節表演一定會順順利利的！”

然而金漁想了又想，最后搖了搖頭：“我還是感覺缺少了一點兒你說的那個東西。”

可惜的是，冰塊也不知道缺少的那個“調味劑”是什么。

5

金漁繼續認認真真地練笛子，眼看離音樂節越來越近時，她看到了其他同學的表演。有的是清唱山歌，即使沒有伴奏，也能充滿力量；有的是彈古箏，十指飛躍，像是銀色河流上的春風。

金漁越看心情越沉重，感覺自己的笛子表演根本拿不出手，好比野花見到了花園。

冰塊躲在金漁的書包里，也看到了那些表演。它說不出安慰的話，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干巴巴的話：“要不然，今年的音樂節你先不參加了吧？等明年，明年這個時候，你的笛聲一定是全場最好聽的！”

說著說著，冰塊似乎找到了安慰金漁的辦法。在炎熱的陽光下，它從書包里爬出來，趴在金漁的肩頭，用自己冰涼的身體蹭她的臉頰。

“你可以跟我一起等最好的時間呀，一定能等到的！”

金漁摸了摸冰塊，有冰塊在，她已經不覺得天氣熱了。與之相反的是，她心里有一團火在燒，一直燒到深夜，一路燒到夢里。

夢醒的第二天剛好是周六，金漁發現自己的枕頭濕了一片。冰塊說，她昨晚在夢里哭了。

金漁不記得夢境，也不記得自己為什么會哭。她呆呆地想了很久，冰塊小心翼翼地說道：“別難過了，其實你的笛子已經吹得很好了。”

金漁沒有說話，而是下床洗漱，然后帶著冰塊前往音樂室。浪花包圍小島，陽光環繞公路，還有很多抱著花苗的人沿路而上。

金漁很喜歡花，于是多看了幾眼。也就是在這么幾眼里，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6

金漁喜歡花，但她一直沒有種過它們。因為每次要種花前，她都會想，會不會下一周的天氣更好，更適合種花呢？或者明年的春風更溫柔，土壤更柔軟？

可是現在，她改變了想法。她握緊手里的笛子，抿了抿嘴唇，想法漸漸堅定了起來。她既是對冰塊也是對自己說：“我已經報名了，就一定要去參加今年的音樂節。”

冰塊問：“不等一個最好的時間了嗎？”

“現在就是最好的時間。”金漁緩緩吐出一口氣，迎上驕陽，她的睫毛仿佛都在發光，“永遠會有比我優秀的人，而我能做的，就是從現在開始努力，不退縮，不放棄，想做什么就立馬去做什么。”

其實不用等什么最好的時間，做一件事，最好的時間就是現在。想擁有自己的鮮花，那就在此刻種下花種，不必等明日，更不必等明年春光來臨，風掠過冬眠后的大地。

想通這點后，金漁展開了自己的雙臂，伸懶腰的同時也將風抱了個滿懷。

“冰塊，你也是呀，不管做什么事情，眼下都是最好的時間。”

冰塊似懂非懂，想了很長時間。所以，其實每個時間都是最好的時間嗎？

7

音樂節那天也是個晴天。上臺前，金漁緊張得不得了，心跳得飛快，最后吹的曲子仿佛都是顫抖著的。

而與她一同參加音樂節的同學表現精彩，幾乎個個都比她出色。金漁以為自己會哭著下臺，結果并沒有——她臉頰紅通通地離開舞臺，唇邊掛著笑，眼里是燈光匯聚的閃亮。

也就是在那么一刻，冰塊在電光石火之間知道了什么是“最好的時間”。

音樂節結束后，金漁抱著冰塊走在回家的路上。依然熟悉的柏油路上，她眉目飛揚，懷著舞臺上尚未退去的激動。

這時，冰塊告訴金漁：“我馬上要融化了。”

金漁突然愣住了，她知道冰塊遲早會融化，也遲早會離開她，但事情發生的時候，傷心與不舍還是難以避免。

“那我們還會再見嗎？”

“當然會啊。”冰塊跳下金漁的懷抱，在柏油路上旋轉，聲音清脆，“當天空下雨，就是我來見你啦，每一滴水珠都是我哦。”

“那海里的浪花呢？”

“也是我，世界上千千萬萬的水珠都是我。”

此刻是烈日驕陽，柏油路上散發出陣陣熱意。冰塊向金漁告別，然后在短短的一秒鐘里，融化成了無數細小的水珠。緊隨其后的，是一陣路過海島的風。日光燦燦，雨水隨風，彩虹因此出現。

金漁看著漫天飛絲一般的雨，心跳飛快而劇烈，眼眶也是酸澀的。半晌后，她再次拿出了那支笛子，在風聲里吹響了它。雨水也許會落地，但音符永遠不會親吻大地。這次金漁終于明白她的笛聲中缺少的是什么了，是濃烈的“感情”。

藏著感情的笛聲，可以越過萬里高山，與心共鳴。太陽在落山，可少女的心永遠向上飛揚。她呀，和冰塊還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