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也會融化

1

班上新來了一個轉校生，叫作顧音。

陳悅心路過顧音桌旁時，經常看到她表情淡淡地翻著課本，很少跟人聊天，就連吃飯也是自己一個人去食堂。

因為顧音的性格太特別了，陳悅心偶爾會聽到其他同學討論她，說她像是一臺空調，放在夏天可以制造嗖嗖的冷氣。

陳悅心原本也以為顧音冷冷酷酷的，猶如春天里也不會融化的冰山。但在那天的體育課上，陳悅心改變了想法。

那時她剛好穿過籃球場邊緣，有一顆籃球像是流星飛躍一樣，躥到了她眼前。流星沒有花火，卻帶起了周圍無數聲的尖叫。

她嚇得僵愣在原地，忘了躲避，還是剛好路過的顧音一手拽過她的胳膊，把她扯到了邊上。

與此同時，她腦子里響起了顧音的聲音——“怎么這么呆呀？要被球砸了都不知道躲。”

陳悅心看著面無表情的顧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啊？什么呆？

陳悅心腦子里的聲音還在繼續，隨著顧音松開握著她的手，才突然斷開——“干嗎這么看我？唔，我臉上沾了飯粒嗎？……”

2

都說上天給人關了一扇門，也一定會給人開一扇窗。陳悅心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她就是被開窗的那個人。

陳悅心天生弱聽，經常聽不清身邊人說的話，得非常認真地傾聽，再加上看唇語，才能明白對方在說什么。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只要碰到別人，就能聽到對方的“心聲”。

剛開始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了，整天擔驚受怕，不論見到誰都要躲著走，過了好幾個月才慢慢適應。

可現在她再次驚呆了！因為她發現看起來冷冷淡淡、不好接近的顧音同學，其實就像一塊冰山熔巖蛋糕，冰涼的外殼下，有著溫熱又細膩的內餡。

在籃球事件過后，陳悅心很想當面向顧音表達一下感謝，但是對方獨來獨往，一副誰也不想搭理的模樣。她猶豫了很久都不敢上前，直到三天后事情迎來了轉機。

中午的食堂很擠，陳悅心端著餐盤在好不容易找到的空位上坐下后，驚喜地發現坐在對面的人是顧音。

一不小心，陳悅心的腳碰到了顧音的腳，與此同時她聽見了一句——“食堂的魚好難吃，路邊的流浪貓吃了都會生氣，然后連夜霸占廚房煲魚湯。”

陳悅心呆住了，下意識往顧音的餐盤上看了一眼，那里有兩大塊油膩膩的魚肉。

顧音板著一張臉，繼續在心里吐槽道：“還不如回教室，把窗戶開大一點兒喝西北風，純天然無污染……”

陳悅心差點兒笑了出來，她夾了一塊自己的糖醋排骨給顧音，眼眸彎彎地說道：“食堂的糖醋排骨很好吃……對啦，我還沒有謝謝你，謝謝你上次在籃球場拉了我一把。”

顧音的表情還是酷酷的，她點點頭，說道：“不用謝。”她沒有拒絕陳悅心夾過來的糖醋排骨，咬了一口，接著皺起了眉。

陳悅心心頭一跳，以為她是覺得排骨不好吃時，再次聽到了她的心聲——“好吃好吃！下次來食堂，我要點兩大盤糖醋排骨！”

陳悅心咬著唇，忍了好久好久，才忍住唇邊的笑。

唔……她怎么覺得冷冰冰的顧音有點兒可愛？看似面無表情，實則是吐槽大王。

3

陳悅心很想跟顧音做朋友，卻又不知道自己貿然靠近會不會惹她反感，猶猶豫豫、磨磨蹭蹭，就像是春天遲來的一陣風，不敢當面吹拂草尖，只能悄悄路過。

那天傍晚，作為值日生的陳悅心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的。路過操場時，她偶然碰見了顧音。顧音正蹲在一棵樹下摸小貓，抬頭看見陳悅心后，還默默往旁邊挪了個位置，似乎是在邀請她過來一起摸貓。

也就是靠在一起摸貓的時候，陳悅心聽到了顧音的心聲——“啊啊啊，小貓好可愛，我要摸禿它的腦袋瓜兒！”

因為弱聽，陳悅心在交流時的反應總是慢半拍。所以她一直不敢交朋友，擔心對方會覺得她呆呆的，每說一句話都要思考半天。

一想到這點，陳悅心就有些難過，像是喝了一罐沒有氣泡的熱可樂，心里又澀又干。

在小貓喵喵叫的時候，顧音的心聲再一次響了起來——“哎，她怎么不說話啊？”

陳悅心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顧音。顧音恰好也看了過來，那張臉還是面無表情，顧音的心里卻在說——“我是不是要笑一下，然后打個招呼？可是我一開口就停不下來，她會不會覺得煩呀？”

陳悅心眨了眨眼，心里的可樂一下子冒出了咕嚕咕嚕的氣泡，重新清爽了起來。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感謝過自己的“讀心術”。雖然同學們都很照顧她，但她有時候也會聽到同學們的抱怨，覺得跟她說話的時候會很緊張，因為她要讀唇語，會一直看著同學們的臉。

同學們的抱怨是無心的，但無心丟下的一粒種子也能深深扎根在土里，變成滿地的雜草。

有很長一段時間，陳悅心害怕聽到別人的心聲。而此時此刻，陳悅心終于鼓起了勇氣，問顧音：“我……我聽力不太好，想練一練唇語……你可以跟我多說一些話嗎？”

愣住的人變成了顧音。

在小貓不知道喵喵叫了多少聲后，她才回過神兒，點了點頭。

4

從那天起，陳悅心和顧音越走越近。這天她們坐在教學樓天臺吃飯，頭頂是一碧如洗的天空，白云高掛，連同風都顯得溫柔了起來。

顧音咬著虎皮蛋糕，含混不清地說：“昨天天氣好熱啊，往身上撒一把孜然粉，我就是行走的燒烤串了。”

陳悅心認認真真地看著、聽著，有時候她讀不出唇語時，顧音也會耐心地停下來，重復一遍剛剛說的話。

但也只有面對陳悅心的時候，顧音才會有這么多的話，仿佛永遠都說不完。她并不是同學們口中形容的“空調”，相反的，顧音面前的她真誠又可愛，一掃之前沉默寡言的形象。

陳悅心曾經十分不解，問她為什么在班上的時候很少主動開口，經常獨來獨往。

彼時顧音抱著一顆籃球，說道：“我以前話很多的，但是同桌覺得我很煩人，聲音太吵了，讓我少說話。”

“那你就不說了嗎？”陳悅心問道。顧音點了點頭：“是呀，不過不說也沒關系。有些話，是要說給想聽的人聽的。”

“那如果一個想聽的人都沒有呢？”“那就在心里說給自己聽。”

顧音告訴陳悅心，即使沒有人來澆水，山谷里的小樹苗也能好好地長成參天大樹，而她會努力成為這樣的一棵樹。

這一刻，陳悅心想起顧音的那番話，覺得自己也是一棵樹，一棵聽不清風聲的樹。無人陪伴并不會影響樹的成長，聽不見風聲，也同樣不會。

陳悅心伸了個懶腰，胳膊剛好碰到顧音的肩膀，頃刻間，在聽不見的風聲里，她聽見了顧音的心聲。

少女的心聲清澈純粹，比所有風都要溫柔——“但是現在，我找到想聽的人啦。”

5

有了顧音的陪伴練習，陳悅心讀唇語的速度和準確率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她們還約定在周末的時候一起去河邊種樹。

挖坑，栽種，澆水。忙完這一切后，已經是傍晚了。黃昏的余暉先是掛在天邊的云朵上，再是倒映在河流水波間，閃爍著寶石般的粼粼光澤。

陳悅心和顧音并排坐在河邊的長凳上休息。天一點兒一點兒暗下去的時候，河的對岸突然有人放起了煙火，一簇接一簇，是一朵又一朵熱烈綻放的絢爛花朵。

煙火初綻放的時候，燃放的聲音把顧音嚇了一跳，她下意識伸手，不是捂住自己的耳朵，而是捂住了陳悅心的。

那一刻，顧音忘記了陳悅心有聽力障礙，只擔心煙火燃放的聲音會嚇到她。

在黃昏與煙火的光芒下，陳悅心有些看不清顧音的唇形，但她“聽”見了顧音想要說的話：“你沒有被嚇到吧？哎，天還沒暗，怎么就有人放煙火啊？你看，還有愛心形狀的耶……”

不知道為什么，陳悅心的眼睛和鼻子一下子酸了起來，脹脹的，有點兒想哭。下一秒，她也伸出手抱住了顧音。

6

班上所有同學都覺得陳悅心性格開朗樂觀，即使聽力有障礙，她也一直都是一副愛笑的模樣。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她一點兒也不想開口說話，也不想笑。她時常感覺自卑，畏懼聽到旁人的心聲，擔心耳朵徹底失聰。

但是她沒有辦法，只能積極地融入人群，當一棵有人澆水的樹。

最初的時候，陳悅心想跟顧音做朋友，也是因為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內心的影子。可很快她便發現，顧音就是顧音，是跟她完全相反的一個人。

沉默寡言的人不是顧音，是陳悅心才對，她才是那個漸漸融化的冰山。

在陳悅心抱住顧音的時候，于高空綻放的煙火驟然多了起來，漫天璀璨，比繁星更加奪目。

她發現自己好像聽不到顧音的心聲了，但同時她也不再那么恐慌與不安。她與顧音分享了一個秘密，一個只有家人知道的秘密。

“今年年底我要去醫院做手術了，如果手術成功，也許我就能恢復聽力，如果不成功……”

顧音止住了陳悅心的話，摸了摸她的發頂，篤定道：“一定能成功！”

河邊路燈亮起，陳悅心紅著眼圈，迎上顧音的目光。后者知道她聽不清，所以語速特別特別慢：“別擔心，我會一直陪著你，我也可以一直當你的耳朵。”

陳悅心緊緊地抱著顧音。

晚風微涼，夜幕正在降臨，無數似月亮的路燈亮在街道兩側，而陳悅心——感覺自己擁抱住了太陽。

不管聽力是否能恢復，她都會大步地往前走，像今天種下的樹一樣，將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她會和顧音一起迎光生長，一日復一日，從小樹長成枝葉繁茂的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