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技術與書法藝術的融合發展思考

摘 要：數字技術與書法藝術的融合有數字模擬生成與數字裝備生成兩條不同的路徑。這種融合中有三個方面的問題值得思考，它們分別是數字技術與書法的漢字意義理解問題、數字技術與書法融合的風格問題以及數字技術對書法本體節律的沖擊問題。這些問題能否在發展的過程中得到解決，本文對此持謹慎而樂觀的態度。

關鍵詞：數字技術；書法藝術；融合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0年度泰州學院教改課題項目（2020JGC19）階段性研究成果。

如果以甲骨文的出現為起點，傳統書法已逾3600多年。如果從藝術覺醒自律的漢末算起，迄今也有1800年。在這漫長的歷史中，經過一代代書寫者的創作探索，書法藝術結出了絢麗多彩的累累碩果。近幾十年來，數字技術開始逐漸地介入到書法藝術的創作、教育乃至評價之中，這無疑是傳統書法在20世紀鋼筆推廣普及后遭遇的又一次挑戰。特別是數字技術中人工智能的飛躍發展，很可能會促使書法藝術走上與數字繪畫相似的道路。在這樣的情況下，探討數字技術與書法藝術的融合發展，無疑有益于更好地認知書法未來的發展態勢，它不僅僅是一個涉及技術路徑的問題，更是個有意義的書法哲學問題。

一、數字技術融入書法創作的兩條路徑

書法作為人的創造性活動，是根植于社會基礎之上圍繞著漢字而出現的一種藝術現象，其過程與結果凝結著人的形象思維與經驗認知。而數字技術則是人們運用邏輯思維對事物現象信息進行數字化處理的工具手段，它體現為人類所發明的計算機及各種相關數字裝備。數字技術以自身的規律發展著，并在某些方面早已超越了人類，從而應用于包括藝術在內的各個領域。數字技術介入書法藝術的活動中，主要體現在書法的作品創作、教育評價等方面，并以數字書法的創作為主，這種“創作”我們一般也稱其為“生成”。數字書法的生成有著兩種不同的路徑或者方式：一是由數字軟件對相關的漢字內容進行加工處理，最終直接模擬生成出書法的圖像；二是借助數字裝備來進行現實的創作，其背后仍由數字軟件來控制。模擬生成與裝備生成兩條路徑有著各自的特點，它們在數字書法的發展中或將也有著不同的前景。

（一）基于數字模擬的書法圖像生成

通過數字技術的建模仿真來生成書法圖像是早期數字書法的一種普遍思路，這種方法大致源于20世紀80年代。在仿真系統中，人們對書法工具材料的主要物理屬性及交互作用進行量化建模：毛筆的各種屬性如形態、材料、浸墨后的動力學特征，不同紙張對墨水的滲化效果，乃至筆與紙的交互顯化特征等各種情況，都可進行固定或隨機的參數設定。通過這樣的方式把現實書法訓練中用筆動作、筆墨線條的豐富變化效果盡可能地復現于系統之中。

仿真系統中處理的是人對書法認知的經驗模型，把每種屬性參數化再進行處理和呈現，需高度依賴于漢字原本的結構信息和人的經驗。而現實書寫中，書寫過程中的筆、紙和墨的物理機制仍然有著許多難以窮盡的隨機性。因此虛擬仿真離真正的書寫水準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它還缺少及時反饋、經驗累積等人的思維過程，更多只是漢字形態在理想條件下的一種簡單復現[1]（如圖1）。

隨著數字技術的不斷發展，源自網絡神經、深度學習的人工智能為數字書法的探索創造了新的可能。例如基于卷積神經網絡的圖像風格遷移，它能夠將某類圖像的風格遷移到另一類圖像上合成新的風格，新圖像可兼具第一類圖像的風格和第二類圖像的內容。數字書法運用這個技術即能實現傳統書法的臨習摹仿，生成出與原作風格一致的作品來。圖2為學習朱熹榜書《千字文》的數字書法，它們（單行）與真跡（雙行）的風格非常接近，這表明模型已學到了朱熹榜書的書寫風格[2]。此外還有一些人工智能內容生成（AIGC）如Stable Diffusion、Midjourney、DALL-E等工具，截至目前還不能處理中文書法，還處于不可識別的涂鴉水平，但它們的發展日新月異，與傳統書法的融合有著很大的潛力（如圖3）。

（二）基于數字裝備的書法作品生成

作為數字裝備的機械臂或俗稱的“書法機器人”為數字書法的實物創作提供了一種可能。書法機器人能夠利用數據模型控制和末端執行器來復現毛筆書寫，它拆解開文字的筆畫筆順，模仿人工書寫來獲取合適的軌跡關鍵點；它使用人的關節控制策略，通過位姿計算和運動學逆解計算出機械臂的關節角度；它能夠支持旋轉和傾斜等不同的執筆方法，借助機器視覺對書寫內容進行修正，并可通過反饋與特定的學習算法控制來自動適應變化，從而實現真實的書寫過程[3]。

書法機器人裝備可以說是數字書法模擬生成的現實延伸，它雖不能如后者那樣直接地生成書法圖像，但這種軟硬件結合無疑是最接近于現實書法創作的一種融合路徑。要注意的是，書法機器人不應視為一種被動的輸出裝備，它本身即是參與生成的數字智能技術。現實書法的書寫是一種復雜又精細的過程，既需手指靈活地抓取書寫工具，也要通過感官感知來及時地對書寫動作、力度作出反饋調整。這些特點使得對書法機器人的靈活性、穩定性與協調性等控制要求十分精細，不過它們都可以隨著工業制造水平的不斷提升而得到解決。理論上來講，隨著神經網絡模型泛化能力的提高、對具身智能的研究應用以及其他一些數字技術帶來的認知突破，書法機器人的未來也會有著一定的出色表現。

總的來說，數字書法生成的兩條路徑既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也有互相結合的地方。模擬仿真是早期階段的嘗試，與它相近的深度學習所生成的書法字庫已進入了商業運用，而來自工業裝備的書法機器人則大多停留在對書法作品的臨摹再現，自由的創作程度很低。它們離真正的書法藝術創作都還有著較遠的距離，數字書法生成多只是在既有輸入字?；蛘邆鹘y書法基礎上的處理加工。而人們現在對于它們的關注往往會集中在數字書法是否能做到自主創作，將來它是否會超越或取代人的創作等問題上。基于這樣的緣故，我們的探討便要進一步圍繞著數字技術與傳統書法一些核心要素的關系而展開了。

二、數字技術與書法融合的三個問題

從上面的梳理中可以看到，在目前的技術與人的經驗驅使下，數字書法已經能在一定的程度上完成對傳統書法的摹仿學習乃至增添一些新的變化。剩下的工作似乎就是不斷地去完善，譬如為數字書法加入更具個性的風格手法之類的選項。其實這些選項在或近或遠的將來都可能實現，因為它們皆是有跡可循的、可形式化的因素。不過，這個推論只是基于技術視角的考量。如果我們針對數字技術是否能自主地、藝術地生成的目標，并從書法藝術的漢字根基、風格生成乃至本體節律等層面來俯瞰它，便會發現數字書法的生成還會面臨若干的難題，這些問題可能會影響乃至決定著技術與藝術在多深多遠程度上的融合發展。

（一）數字技術與書法融合中的形義理解問題

書法是基于漢字的書法，漢字的視覺形態是書法最核心的特征之一，但饒宗頤說“書法不是視覺藝術”，柯律格也說“書法不是抽象藝術”[4]。這些說法用遮詮的方式表述了傳統書法中的某些特質。對數字技術與傳統書法來說，兩者的核心特質之間可能存在著一個鴻溝，我們要對書法藝術的底層根基——漢字的特質做個剖析。

作為表意性的文字，漢字的構型來源于“六書”或者說“四體二用”中的“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種構型創造出的文字的“形”與“義”是不可分割的。按傳播學中的媒介環境學派理論，作為媒介的漢字本身即是它的內容含義，有何種形態便有何種意義，但要注意它又并非是一種基于形態來編碼的文字。書法以形義不可分割的漢字作為其成立之基，所以說它不是單純的“視覺藝術”或“抽象藝術”，而是結合了字義的文字視覺藝術。包含著意義內容的文字是概念的直觀呈現，文字的構型過程就是構意過程——要把握漢字的形態便離不開意義。同樣，書法對文字形態的藝術創作也不能脫離對其意義的理解，這種理解是復雜的。我們以書法中最具表現力的草書為例，它的文字包含著確定與不確定的統一，所謂“確定”是指其文字有明確意義、其書寫有明確草法；而“不確定”則是指圍繞著結構與草法的書寫存在著無數的變化。那些豐富的變化是微妙的、夸張的、甚至是容錯的，不同文字的點畫、結構會著相同的寫法。前面說漢字的形義是不可分割獨立的，但草書特別是大草作品中很多文字的含義單獨已無法釋讀，實際上它們已經融入了語境，只有在語境之中才能明確其含義——文字的意義既在作品中，但又不在其個體形態中，這種形義關系的“詭異”脫節是其他藝術門類中未有的，帶有著非常強烈的辯證關系色彩，它可能不是擅長邏輯的數字技術所能學習、理解和處理的。

我們知道，“白月坡與白肚皮”“林蛋大與楚中天”只是針對漢字書寫中的形義訛誤而編出來的笑話，但對數字技術來說，它可能就是個事實了。形義不可分割，但形義互相確證的邊界在哪兒，似乎還沒有答案。形義關系的辯證理解對于數字書法是個遠未解決的問題，所以說它目前尚未也不太可能真正地完成漢字書法創作，甚至可以認為以表意漢字為基礎的書法或許是數字藝術的最后一道門檻，對它的突破或要等到數字智能技術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理解，亦即在產生了類人的智能意識之后。

（二）數字技術與書法融合中的風格價值問題

熊秉明曾將史上的書法理論整理分為“喻物、純造型、緣情、倫理、天然、禪意”六個類別[5]。如果忽略諸如主觀認知、情緒審美、哲學倫理等因素，那么可能僅剩一個“純造型”類別。事實上書法的“藝術性”也總是從造型風格開始確立的。風格既是作品因于內而符于外的特點涌現，又是整體上呈現出的具有代表性的面貌。書寫的風格分布于漢字造型的不同體現，每個創作的瞬間都有著許多的變量：筆畫筆順、筆鋒欹側、行駐使轉、墨色濃淡、速度力度、空間安排乃至主觀的心緒、記憶因素等，它們都可能是風格形成的決定元素。這些造型特征不論是有意識的技巧性書寫，還是遠離規范的涂鴉之作，都會因此而落入某種可辨認的模式，否則就無法被歸納。如前所述，數字技術擅長于對形式的識別乃至模仿，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數字書法就有可能創造出類拔萃的藝術風格來？

前面我們討論到數字書法生成中做到的風格遷移，但這只是基于形態特征的單純模仿，它尚未進入理解層面。要對風格完全地“知其然”，恐怕連人都較難做到。譬如在傳統書法的“用筆、結字、章法”三個層次中，“用筆”并不在作品中直接呈現，而是靠點畫形態來間接地還原——如清人對楷法起收藏鋒的附會式理解。又比如何紹基的“回腕法”、孫過庭《書譜》中的“節筆”等現象，人們對此的間接還原往往或易于失真或需要專業指導者的介入，它們更需要學者靠實物之外的具體分析才能完全理解。因此，即使數字技術模仿出“藏鋒、節筆、何體”，它們也只是能夠識別、模仿但可能很難做到類似的創新。退一步講，若隨著數字智能泛化能力的發展，它已置入了對不可預見的、偶然性因素的自主學習機制（這在技術上并不是很難，如書法機器人發現某關節可控范圍內的偶發擾動、水墨交融的偶然變化造成了意外又新穎的視覺效果），系統的學習機制遂以此來創作出新的風格。那么屆時又有新的問題產生：數字技術如何自主地確證這種新風格的價值？上述熊秉明先生整理的幾種書法理論類型，它們所蘊含的都是經由社會的傳播篩選、歷史的演進積淀，經由人包括審美在內的不同意識而終得以確立的文化價值，而這些都是數字技術大概率無法實現的。

從識別到模仿、理解、創新再到自主確證創新的價值，數字書法還在中途，目前它處理風格問題的唯一解可能還是要經由人的主體介入，最終將書法風格的文化價值交給主體來判定——不論何時，人始終都應該是主體。

（三）數字技術與書法融合中的本體節律問題

前兩個問題都是針對傳統書法的特點，結合數字技術的理解與價值判斷能力而提出的。假如它們最終在人機融合中都得到了解決，數字書法的發展還會有什么可預見性的問題？

對書法本體的認識要放到書法史中去，它是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在書法史的發展中我們看到漢字書寫形態風格的不斷改變，這種經過不斷變化而確立的書法本體是動態的，它的變化反映為湯因比所說的那種歷史的“節律性、周期性”。某個時期的書家書風被后人確立為經典，學習者在此基礎上不斷地積累靠近、臻于完善，而某些新穎的或新發現的作品又可能在不經意間產生沖擊，帶來一股清新的風氣而成為新的典范，這在書法史上是屢見不鮮的。傳統書法的辯證發展有個必要的時間周期作為前提，即它們總是要經歷一定的歷史階段才能得到積淀和確立。

而對數字書法來說，如果它的發展快于傳統書法那種變化的周期節律，那無疑將顛覆書法本體的構成——這一點是可以預見的。傳統書法的發展節律與慢節奏的社會進程是相應的，而數字系統的數次學習任務即可完成書風的打亂、重組、迭代與借鑒?；谶\算技術的高速高效，數字書法可以將書寫的經驗學習與創作周期極大地壓縮——特別是當前面討論的兩個問題若獲得解決后，這種快節律性的變化將直接導致對書法本體的徹底顛覆。它意味著書法藝術可能將墮入某種形式的“藝術的終結”：一種書寫尚未完全確立就已被新的東西瞬間替代，或者如藝術史家丹托所說，當“一個方向同另一個方向一樣好時，方向概念就不再適用了”[6]。屆時的數字書法恐怕只能創造出天量的、但沒有任何歷史意義的非藝術品。按黑格爾的觀念，藝術將終結于哲學，書法藝術可能也將被關于數字技術的哲學所終結。

三、結語

我們梳理了數字技術融合書法藝術的兩條不同路徑，也對數字書法做了三個方面的思考。后面的三個問題相對來說更加重要，它們之間具有著內在的邏輯，即數字書法是否有理解力、理解后是否具有價值判斷標準、由價zSYeklxKxyvi/i2/BA7GMQ==值確定的數字書法與自身內在節律的矛盾關系會怎樣。問題一是數字書法所獨有的，問題二、三則是其他門類的數字藝術所共有。數字技術與書法的融合中是否能解決這些個性與共性問題，還須依賴于認知科學的發展。當下的數字書法已能做到某種程度上的偶然中發現必然，但是從偶然中發現必然并使其成為藝術的必然，這是一個近期不可能達到的目標，數字技術要做得還很多，我們對其保持著謹慎但樂觀的態度。

參考文獻：

[1]董軍.計算機書法引論[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57.

[2]涂玲，汪葉飛，曾錦山.基于人工智能的中國名家書法字庫設計——以朱熹榜書為例[J].設計藝術研究，2023（2）：91-95.

[3]郭冬梅，閔華松.書法機器人研究綜述[J].控制與決策，2022（7）：1666-1674.

[4]劉正成.書法不是抽象藝術[J].藝術品，2015（2）：31-39.

[5]熊秉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2：1.

[6]丹托.藝術的終結[M].歐陽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130.

作者簡介：王望峰，博士，泰州學院美術學院教師。研究方向：藝術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