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全球人口老齡化的浪潮中,侵蝕患者記憶的阿爾茨海默癥日益成為人類必須直面的健康挑戰。戲劇界對此議題的關注同樣日益增長,近年來,以阿爾茨海默癥為主題的作品層出不窮。2024年7月底,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為觀眾帶來了一部深刻探討這一主題的戲劇作品——《父親》。該劇由法國劇作家弗洛里安·澤勒(Florian Zeller) 編劇,蔣維國執導,著名表演藝術家金士杰攜手上海話劇藝術中心5位演員共同創作。《父親》以獨特的敘事手法和細致入微的演出風格,為觀眾呈現了一次觸動心靈的情感之旅,讓人們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生活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和共鳴。
記憶的迷宮
中國觀眾對《父親》的編劇澤勒并不陌生。澤勒的劇作《真相》和《謊言》曾在國內多次上演,這組鏡像作品以其對婚姻和人性的深刻剖析,贏得了廣泛的喜愛和贊譽。此次上演的《父親》是澤勒在世界范圍內最負盛名的作品,迄今為止有多個舞臺版本已在全球45個國家上演,并榮獲“莫里哀戲劇獎”最佳劇本等多項世界級重量獎項及提名。澤勒在《父親》中將目光聚焦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用其標志性的細膩筆觸,精心構建了一個關于記憶與迷失的迷宮。
大多數阿爾茨海默癥故事都是從患者親人的視角出發的,而《父親》頗具新意地從患者的角度講述故事,為觀眾編織出一個充滿迷霧的記憶迷宮。父親安德烈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他的記憶既不按照線性時間發展也不完整。舞臺敘事是碎片化的,有時甚至是前后矛盾的。安娜的容貌究竟什么樣?安德烈有沒有遭到暴力?他的女兒結婚了嗎?這間豪華公寓真正的主人是誰?每一場戲似乎都在提供答案,但下一場很有可能就會將其推翻。觀眾在整個觀劇過程中時常感到困惑,無法厘清真相,無法區分現實和想象。在這個過程中,觀眾會和安德烈一樣感到困惑、震驚甚至沮喪。這種令人迷惑的敘述方式讓觀眾真正從一個阿爾茨海默患者的思維感知外部世界,挑戰著觀眾對真實與想象的感知,模糊了真實和虛假的界限。
由于打破了線性時空,直到最后一幕,療養院護士出現并進行自我介紹時,觀眾才得以拼接出事件的“原貌”: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安德烈記憶逐漸喪失并發生錯亂,在他多次趕走護工之后,女兒安娜只能將他接到自己和男友共同生活的公寓。然而,隨著安德烈記憶混亂的狀況日益加劇,他的存在開始不可避免地影響到安娜的正常生活。在一番掙扎與糾結之后,安娜最終不得不將他送進養老院。這一系列看似跨越數日的情節,實際上可能僅是安德烈在一天之內思維的紛繁流轉。最后一幕,安德烈感知到自己正在逐漸失去記憶,也讓觀眾不禁思考,這會是安德烈的日常嗎?這樣的日常又能維持多久呢?
通過巧妙運用敘事結構,《父親》成功地將觀眾的視角與安德烈的內心世界同步,讓我們完全沉浸在他那混亂而迷茫的感知之中。安德烈常常不知自己身處何時何地,生活中的各種線索也令他難以捉摸,這一切都令他迷失在精神的迷宮中。安德烈同時也迷失在物理迷宮中:劇情接近尾聲時,觀眾目睹著安德烈在連接兩間公寓的走廊中驚慌失措地奔跑,他慌亂地打開一扇又一扇門,卻似乎都看不到自己希望看到的景象。那一幕幕的尋找與失落,深刻地映射出他內心世界的動蕩不安。更令人稱贊的是該劇對演員的巧妙運用,劇中多位演員在不同場景中飾演同一角色,同樣的人物不同的面容讓觀眾也陷入人物的迷宮,加深了觀眾對于安德烈認知錯亂狀態的理解。
真實的生活
盡管敘事是非線性的,但整個舞美設計卻采用寫實手法。一踏入劇場,呈現在觀眾們眼前的是一間裝飾典雅的客廳,這就是全劇的發生地。藍色墻壁與淺色家具的和諧搭配,墻壁上的油畫和墻邊的鋼琴都透露出這個家庭良好的藝術品味和優渥的生活水平,寫實的置景也快速拉近了觀眾與劇中人物的距離。然而,創作者并未止步于對現實的簡單模仿,而是在現實的基礎上賦予了舞臺詩意。舞臺被設計為兩個相似卻又有細微差異的公寓客廳,根據劇情的需要,通過轉盤變換角度,或正反翻轉,實現兩個客廳場景的交替出現。隨著客廳一次又一次的翻轉,家具和布景被逐漸剝離,最終成為只有一張床的養老院房間,不斷簡化的空間直喻安德烈記憶逐漸消失的過程。
與現實主義的舞臺設計相得益彰的是演員精湛的寫實表演,導演蔣維國將這部戲定義為一種自然而真實的表演風格,即無須過多眼花繚亂的舞臺效果,臺上演員的表演就足夠吸引觀眾的全部注意力。在舞臺上演員通過一系列關于日常生活瑣事的對話與表演,如尋找手表、擺弄畫框、分食烤雞、沖泡咖啡等動作細致入微地展現出安德烈與安娜之間真實的父女關系。金士杰完美地演繹了脆弱又古怪的安德烈。他在最后一幕的出色演技令人尤為難忘,此時的安德烈已經獨自一人居住在療養院,他的大腦幾乎失去了拼湊成現實的圖像、對話以及真相的能力,他在病床上無助地叫著媽媽,絕望地大喊“我感覺我所有的葉子都掉光了”。那一刻,臺下傳來陣陣抽泣聲,觀眾已經真正與這個看似“古怪”又“偏執”的老人共情,劇場里實現了心靈的交流。《父親》成功地將一個關于記憶、家庭和愛的復雜故事,通過演員們真摯的表演轉化為了一次觸動人心的劇場體驗。
在當今這個劇場形式層出不窮、創新手法不斷涌現的時代,話劇《父親》卻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回歸之路,重新擁抱了現實主義的純粹與力量。它不依賴于繁復的舞臺機關或視覺特效來吸引觀眾,而是通過精心打磨的劇本和演員精湛入微的表演,以最樸素卻最動人的方式,巧妙地營造出一種懸疑又沉郁的氛圍。該劇在客廳這一看似有限的空間內,通過充滿深意的臺詞和演員精準的動作,探討了衰老和死亡的恐懼、父女之間的情感隔閡以及子女面對父母衰老的責任等重要社會問題。它以戲劇的力量,引發觀眾對于生命晚期的深刻思考,觸及人類心靈深處的恐懼與憂慮,以及對于家庭關系和社會責任的重新審視。它以真摯的情感和深刻的社會洞察,宣告了現實主義戲劇在當代依然具有的強大生命力和藝術魅力。在當代戲劇的舞臺上,對人類精神世界的細致探索和對內心情感的深刻洞察,仍然是觸動觀眾心靈的鑰匙。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博士生)
蔣維國
《父親》的邏輯、結構、表述方式都和以往同類型題材的劇本大不相同,它的“特別”吸引了許多臺前幕后的工作人員鉆進去研究,已經面世的版本也獲得了觀眾認可。
初讀劇本的時候,我就一步步被編劇迷迷糊糊地拉進這個似是而非的世界。被如此聰明、如此精巧的劇本結構所吸引,通過情節一層又一層的推進,這些帶有猜謎性質的瞬間變得越來越吸引我,讓我想要帶著好奇心去探究哪些是安德烈幻想中的場景,哪些是真實發生的,界限的模糊反而讓我不自覺地陷了進去。這種在結構上找方法來抓住觀眾的方式,是編劇很大膽的嘗試,也使得情節更加增添了強烈的共鳴感和感染力。作為導演,在這部戲里,我和觀眾是一樣的,只能靠著劇情中的蛛絲馬跡來猜,就算是故事發展的開端,也會有前后矛盾的信號。
劇組在第一次讀劇本時就非常順暢,六位演員提前都做了充分的準備,從中表達出的情感令現場的工作人員動容、落淚,但它也是一個悲喜劇,演員有趣的演繹和悲傷的情節交織在一起能引起現場觀眾強烈的共鳴。
金士杰
作者很狡猾,他通過一種“顛三倒四”的寫作手法企圖給觀眾呈現患者腦中的畫面,對話不在一個常規的邏輯上,這個故事中父親和女兒都不好受,沒有誰對誰錯,這個故事探討的不僅是久病床前兩人的關系,更是一個病態、扭曲的家庭所表現出的生活狀態。但你看完就會發現,這個故事可能發生在每個家庭,既快樂又殘酷。
我承認自己初讀這幾個劇作的時候不太適應,再想想再翻翻,好滋味這才慢慢浮現……一個小故事,卻是雋永與深刻的,因為面對殘破的生命本身,誠實、大膽地描述著無可救藥的苦。
安德烈這個角色有復雜性,我的責任是要尋找復雜的一面,觀眾是同情安娜,還是傾向于喜歡安德烈,我但愿那個判斷是一直在搖擺的。臺上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是正常的,誰是不正常的,我覺得這個戲如果那么容易下結論,就不是這個戲了。
田 "水
我自己也有和主人公有相似的經歷,創作過程中我必須把想忘記的那些東西想起來,但這樣的內耗對我創作角色非常有幫助。演員就是這樣,明知被折磨,但是當對創作角色有幫助時,又會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去。
整個戲都是安娜在拉住父親,但是從安娜的角度來說,她是拉不住他的,女兒所有的努力都是把父親往回拉,而父親在場上所有的情節都讓女兒覺得要把父親往外推,安娜一直在推和拉之間角力。父親越來越糊涂,安娜還有自己的生活,她面對要不要把父親送到養老院然后自己輕松去生活的抉擇。我們梳理下來,安娜是活在此時此刻的,眼看著父親病情越來越嚴重,她沒辦法了,照顧不了他了,所以臺詞“你堅持不用護工的話,我就只能”,其實她說不出口的那句話是“我只能把你送到養老院去”。
(摘編自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