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把地犁完,天也要黑了。爺爺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的夕陽,牽著牛準備回家。我從地上站起來想騎牛,但從我看牛執拗的目光,爺爺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他只好蹲在地上,可我不想讓他背,我只想騎牛。
他很嚴厲地看著我,見我一副委屈的樣子目光又轉向柔和,我也只好趴在他背上。他也不向我解釋為什么不讓我騎牛,或者說因為我太小他也懶得解釋。牛在前邊走得很慢,爺爺的腳步似乎更慢,他好像永遠都是走在牛后邊。我趴在爺爺的背上,探過爺爺的頭頂,看見牛尾巴在不斷地搖晃,它拱起的脊背毛茸茸的跟春天的草地一樣綿密柔軟,這讓我想騎它的愿望更強烈了。
其實,村里養牛的人家很多,我經常看見那些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騎在牛背上,或者走在田野或者走在村上,他們的腰身隨著牛緩慢的步伐微微搖晃,那樣子非常神氣。我不行,我也只能趴在爺爺的背上去羨慕。我想偷偷地去騎牛,只要不被爺爺發現,我這個愿望是完全可以實現的。但是爺爺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每次爺爺到野外去放牛,我都跟著,我是想趁爺爺不注意的時候完成我的計劃,可爺爺即便是靠在樹下瞇著,也能及時粉碎我的陰謀。打兩下屁股終歸是不可避免的,我也只有嘿嘿地笑來化解自己的尷尬。
我知道爺爺愛我,我肯定是比牛重要,可他偏偏不讓我騎牛。直到后來我才漸漸明白,爺爺對牛不光有愛,更多的是對牛的尊重。到了夏天天太熱,村里的老牛大部分都在水坑子里起膩,趴在那里不愿意出來,可一旦出來了渾身糊滿了稀泥,很埋汰。在我印象里我家的牛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爺爺為了給牛降溫,他在院子里曬了一缸井水,到中午便把牛從棚里牽出來,拿水瓢舀了水往牛身上澆,然后再拿細毛刷子給牛清洗身上粘連的灰塵草屑。通常牛會站著,有時候也會匍匐著雙腿臥在地上,可不管它什么姿勢,爺爺的神態都很認真。別的養牛人總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去養牛,而爺爺不是。我覺得他像哄孩子一樣在隨著牛的性子在伺候牛。金色的日光在爺爺的臉上留下細密的汗珠,牛瞇著眼睛好像是在和爺爺嘮嗑,那一刻我覺得爺爺是能懂牛語的,他臉上的皺紋都裂開了。
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人間的美好,爺爺是把牛當成了朋友,他又怎么能讓我去騎它呢?
爺爺使牛,從來沒用過鞭子。牛拉著鐵鏵犁在田壟上走,走得太慢他也只是吆喝一聲。如果再慢下來,他會吆喝著讓牛停下。他知道牛這是太累了,它因為負荷太重已經沒法走快。只有一次我看見爺爺踢牛一腳,那是它不聽話把一車的莊稼弄翻了。爺爺只好重新裝車,重新站在老牛跟前。他低著頭好像是在跟老牛說話,只見老牛“哞”的叫了一聲,好像是在向爺爺表示它知道錯了。我回頭看爺爺,他的眼睛里已經有了淚光……
爺爺年齡越來越大,可伺候牛從來都不懈怠。他喂牛草是自己鍘的,料是自己拌的,別人誰都不能伸手,他不放心。他每天半夜的時候都要起來給牛添一次草,冬天也是這樣。按理說現在都是自己種地,養一頭牛一年下來閑八個月,還得好吃好喝地伺候很不劃算。父親頗有怨言,可又不敢說。
沒活兒的時候,爺爺經常牽著老牛出去溜達,老牛走哪兒吃哪兒。一到春天,草甸子,房前屋后到處都有草,它從來都不缺吃的。
爺爺經常是把它帶到村外,他靠一棵樹坐在那兒抽煙,讓老牛自由活動。他在那兒一坐一上午,老牛便也逍遙一上午。后來我發現老牛不愛動了,爺爺在樹下坐著,它也趴在爺爺身邊。有時候我覺得它是在看爺爺,可當爺爺看它的時候他又把頭低下了,它似乎在竭力回避著和爺爺交流。
牛也老了,爺爺走的時候它趴在爺爺的墓地“哞哞”地一個勁兒叫喚。父親說看來它跟你爺爺的感情還真深。來祭奠的人都離開了,我和父親也該走了。可老牛說什么也不走,它忽然看向我,匍匐著臥在地上對著我叫。我看著爺爺的墳墓,忽然想到爺爺背我的情景……我終于明白一頭牛跟爺爺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了。
我騎在牛身上,那感覺跟趴在爺爺的背上是一樣的。
作者簡介:娟子,原名康亞娟,已在《現代女報》《家庭主婦報》《西部文學》《古今故事傳奇》《小說林》《歲月》《海燕》《芒種》《大觀》《雪花》《北方文學》《青島文學》《上海故事會》《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小說月刊》《小說選刊》等國內各大報刊、雜志發表小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