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約翰·米爾斯海默是繼漢斯·摩根索和肯尼斯·華爾茲后,美國國際關系界現實主義理論的領軍人物。其代表作《大國政治的悲劇》,闡明了大國興衰的歷史邏輯,開創了進攻性現實主義學術流派。在《大幻想:自由主義霸權與國際現實》這一近作中,米爾斯海默以現實主義理論假定為基礎,著力挖掘美式霸權的思想根源,剖析了自由主義思想的根本缺陷,論證了美國自由主義霸權外交的不可持續。
美國具有濃厚自由主義傳統。冷戰后,國際體系進入美國主導的單極時代。美國作為唯一的超級大國,試圖推行一種極端的自由主義外交政策,即“自由主義霸權”(liberal hegemony)。按照米爾斯海默的理解,自由主義霸權是一項野心勃勃的戰略,或者說是一項宏大的國際社會工程。這一戰略有三個基本目標:第一,在全球范圍內擴展自由民主制度;第二,建立一個開放的國際經濟秩序;第三,建立強大有效的國際制度。本質上,美國的目標是建立一個完全由自由民主國家構成的世界,彼此之間開展經濟往來,并接受一系列共同規則的約束。“民主推廣—經濟開放—制度構建”這三項任務相互補充,并以“民主和平論”“經濟相互依賴”和“自由制度主義”為理論支撐。
美國外交政策界對推行自由主義霸權滿懷熱忱。傳播“自由民主”的沖動已根植于外交政策界的基因中。懷揣著“自由主義之夢”的精英們利用美國史無前例的優勢地位改造世界——積極推進北約東擴、干涉他國內政、策動“顏色革命”,堅信“維持美國霸權秩序可以緩解核擴散和恐怖主義,讓世界變得更加和平”。
米爾斯海默認為,自由主義的核心是一種激進主義的心態。自由主義關于所有人與生俱來具有同樣的一套不可剝奪權利的核心假設,必然導致自由主義者以“普世主義”眼光看待世界。為了要在全世界范圍內反對壓制、捍衛人權,就需要在全球積極傳播自由主義這一“普世價值”。這種信念為自由主義國家在其他國家“侵犯”其公民權利時進行干預,提供了強有力動機。表面上看,這似乎非常矛盾——自由主義者經常比現實主義者更喜歡高談戰爭的罪惡,以及超越強權政治、創造和平世界的重要性,然而他們中間不乏軍國主義者。米爾斯海默直截了當地說,“許多人就是軍國主義者,他們深深地致力于一項雄心勃勃的外交政策議程,并不羞于使用軍事力量推進這一議程。”
自由主義對外政策的實際效果與其初衷南轅北轍。冷戰后美國自由主義霸權演進的過程,就是美國對外政策不斷失誤和失敗的過程。冷戰結束以來,美國打了七場不同的戰爭。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到2004年間,“美國對世界各地的發展中國家進行了超過35次干涉,成功案例僅有一個,成功率不到3%”。
自由主義霸權的失敗產生了一系列災難性的后果。從國際視域看,其加劇了全球不穩定和沖突。一個擁抱自由主義霸權的國家最終對本國和其他國家,造成的傷害遠大于好處。括而言之,“自由主義霸權根本不起作用,它被嘗試了30年,只留下了徒勞的戰爭、失敗的外交和受損的聲望。”從美國國內看,其反噬了美國自由主義價值觀。在“國家安全”的名義下,美國政府部門監控竊聽、非法拘禁、虐囚暗殺,無所不用其極,使得民眾權利、新聞透明度等支撐國內自由主義的根基,遭受了嚴重的削弱和沖擊。


自由主義對外政策頻繁失敗的原因在于自由主義理論存在根本缺陷。理解自由主義理論局限性的關鍵是厘清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三者的關系。米爾斯海默認為,推行自由主義霸權的國際政策建立在一個并不牢靠的基礎之上,違背了國際政治運行的基本邏輯。在大國競爭的國際政治中,專注個人權利的自由主義在一個無政府的世界不得不讓位于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而后兩者才是近代以來國際政治演進的驅動力量。
自由主義的“美好想象”與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冰冷現實”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自由主義是一種普遍主義的意識形態,無法為個人提供一種共同體認知,也無法成為凝聚集體力量的紐帶;民族主義則是一種特殊主義的意識形態,強調共同體理念以及成員對集體的責任,并不認為個人權利不可剝奪。
美國自由主義對內而言是一種所謂的“良治”方式,但由于國際環境的特殊性,自由主義一旦融入外交政策走向海外,其自身缺陷必然會帶來一系列不利影響。它在一國內部無法挑戰民族主義,在國家間又難以對抗現實主義。在單極格局下這些問題尚能掩蓋,但當中國崛起、美國衰落,世界多極化進程加速演進時,自由主義外交政策將失去存續基礎,逐漸讓位于大國間的競爭博弈。
21世紀國際體系的發展變化,特別是美國霸權的崩塌、大國關系的惡化和沖突紛爭的加劇,驗證了米爾斯海默“進攻性現實主義”的基本邏輯:國際政治就是大國政治,生存是國家的首要目標,追求權力最大化是實現國家安全的最佳方式,也是大國競爭的不竭動力。米爾斯海默呼吁,美國應該掉頭轉向、及時止損,認清自由主義“遠大志向的危險性”,采取“克制”的外交政策,回到已非單極的現實世界。
米爾斯海默的理論、觀點和政策建議意在對冷戰后美國妄自尊大的自由主義對外政策敲響警鐘,為其朝現實主義政策轉向搖旗吶喊。但實際上,目前美國政府對單極體系的衰落心有不甘,外交政策的“自由主義”本色難掩,在國際舞臺時刻揮舞人權大棒,繼續將意識形態武器化、工具化;同時又不得不面對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群體性崛起的歷史大潮,因而只好在價值導向和結果導向之間妥協徘徊。在國內深度極化的黨派政治和高度分裂的社會氛圍影響下,美國國家總體方向左搖右擺,民主自由體制嚴重積弊,已難以保持戰略定力。米氏理論雖屬一家之言,存在缺陷和不足,卻為國際社會批駁美式霸權的虛偽“雙標”、揭露美全球范圍內種種惡行劣跡,提供了素材和“彈藥”。
(作者為國際關系觀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