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圍繞將碳信息納入金融機構財務報表,研究綠色投融資行為如何影響金融機構財務報表,以及碳信息在金融機構財務報表中的會計確認、計量、記錄、處置等問題,為金融機構綠色金融業務納入財務報表反映提供初步框架。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必須牢固樹立和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站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度謀劃發展”。“積極穩妥推進碳達峰碳中和”是推動人與自然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內容。近年來,我國綠色金融得到長足發展,有力支持碳達峰碳中和相關工作。綠色金融的跨越式發展,對金融會計的與時俱進提出了新要求。
綠水青山“入賬”,金山銀山“入表”
近年來,我國綠色金融發展實現長足進步。早在2015年,黨中央、國務院印發《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總體方案》,提出要“建立綠色金融體系”。2016年,人民銀行等七部委印發《關于構建綠色金融體系的指導意見》,界定了綠色金融的概念,提出了支持和鼓勵綠色投融資的一系列激勵措施,成為全國綠色金融發展的指導性文件。此后,綠色金融圍繞“三大功能、五大支柱”不斷夯實。2023年,中央金融工作會議明確將“綠色金融”作為建設金融強國的五篇大文章之一。
在各項政策支持下,截至2023年末,全國綠色貸款余額30.1萬億元,同比增長36.5%,居全球首位。境內綠色債券余額2.2萬億元,同比增長48.6%,居全球第二位。全國ESG基金管理規模5182.6億元。2023年全年,綠色保險業務保費收入2297億元,賠款支出1214.6億元。2023年上半年,保險資金投向綠色發展相關產業余額1.67萬億元,同比增長36%。
綠色金融的跨越式發展,客觀上使得金融機構的業務模式發生了新變化,也對傳統的金融會計提出了新要求。在傳統的會計核算及披露體系中,出于各種因素的考慮,“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實際很難得到量化體現。企業通常將減少碳排放視為一種負擔,在會計核算中僅確認碳減排成本,難以識別和確認碳減排收益。如何在實踐中將綠水青山搬入金融機構“兩張表”,切實轉化為金山銀山,尤其是如何將碳信息納入金融機構財務報表,在金融機構“兩張表”中準確“價值化”碳減排的成本和收益,為金融支持碳達峰碳中和工作提供堅實的綠色會計支持,成為當下的前沿性問題。
國內外的探索實踐
國外實踐經驗
GHG Protocol(《溫室氣體核算體系》)
GHG Protocol是由世界資源研究所(WRI)、世界可持續發展工商理事會(WBCSD)發布的企業溫室氣體排放核算標準體系。GHG Protocol對碳排放直接和間接排放源引入“范圍”(Scope)的概念。范圍一為直接溫室氣體排放;范圍二為外購電力產生的間接溫室氣體排放;范圍三為其他間接溫室氣體排放。其中,范圍三包含了金融機構投融資活動的碳排放。GHG Protocol中的《企業價值鏈(范圍三)核算與報告標準》,對金融機構投融資活動碳核算進行了規定。核算方法為,金融機構按照相應權益歸屬,將被投資者的碳排放歸屬于相應資產;核算數據基于貸款客戶或者被投資者的范圍一和范圍二的碳排放。核算各類資產的碳排放,有兩種途徑:一種是通過直接收集貸款客戶或被投資者范圍一和范圍二的碳排放計算資產的碳排放;另一種是使用行業平均數法進行測算。
PCAF(碳金融合作伙伴)
PCAF制定的《金融業溫室氣體核算和報告指南》是在GHG Protocol基礎上發展的、專門針對金融業投融資碳排放的核算方法。指南規定的核算范圍覆蓋六種金融資產,包含股票和債券、非上市企業商業貸款和股權、項目融資、商業地產、抵押貸款、車貸。金融機構同時要求核算和披露所有貸款客戶和被投資者范圍一和范圍二的碳排放。核算方法為,對資產的碳核算以該資產的自身年度碳排放乘以分配因子確定,分配因子由金融資產的性質決定。具體而言,將貸款或投資客戶區分非上市公司和上市公司計算分配因子,在計算分配因子時,非上市公司企業價值取總資產,上市公司企業價值取包含現金的企業價值(EVIC)。
TCFD(氣候相關財務信息披露工作組)
TCFD發布的《氣候相關財務信息披露的建議》為企業提供了披露氣候變化相關信息的披露框架。TCFD重點關注了金融機構和企業面臨的氣候相關風險和機遇及其對財務信息的影響,將氣候風險劃分為物理風險和轉型風險。《氣候相關財務信息披露的建議》包含披露4個核心要素和11個披露事項。4個核心要素分別是治理、戰略、風險管理、指標和目標。其中,戰略包含氣候相關風險和機遇對財務信息的影響的披露,指標和目標包含對范圍一、范圍二、范圍三碳排放的披露。
ISSB(國際可持續發展準則委員會)
2023年,ISSB正式發布《國際財務報告可持續披露準則第1號——可持續相關財務信息披露一般要求》(IFRS S1)《國際財務報告可持續披露準則第2號——氣候相關披露》(IFRS S2)。兩個準則作為首批全球性的可持續發展披露標準,有助于推進一致、可比的可持續信息披露,受到國際市場廣泛關注。ISSB準則要求將可持續信息納入財務報告,披露可持續相關風險和機遇(如氣候相關風險和機遇)對報告主體在報告期內財務狀況、財務業績和現金流量的影響,對報告主體短期、中期和長期財務狀況、財務業績和現金流量的預期影響,以及報告主體如何將這些可持續相關風險和機遇納入財務規劃中;并明確要求資管、銀行、保險等金融機構需要披露投融資活動碳排放。
國內實踐經驗
《碳排放權交易有關會計處理暫行規定》
2019年,財政部印發《碳排放權交易有關會計處理暫行規定》(財會[2019]22號),對重點排放企業開展碳排放權交易的會計處理、會計科目設置、賬務處理、財務報表列示和披露等進行了全面規定。設置“1489碳排放權資產”科目,明確重點排放企業購入的碳配額和其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應當按照成本法確認為碳排放權資產;借方余額在資產負債表中的“其他流動資產”項目列示。
《金融機構碳核算技術指南(試行)》
2021年,中國人民銀行編制了《金融機構碳核算技術指南(試行)》,規定了金融機構自身碳排放核算及碳減排核算要求、金融機構投融資業務碳排放核算要求、金融機構投融資業務碳減排核算要求等。將資產類別分為項目融資和非項目融資,對于項目融資,排放量為項目排放量,分攤比例為金融機構對項目的月均投資額與項目總投資額的比值;對于非項目融資,排放量為融資主體的碳排放量,分攤比例為金融機構對融資主體的月均非項目融資額與融資主體的主營業務收入比值。
碳信息“入表”的難點堵點
碳信息“入表”的實質,是將具有環境及財務外部性的碳信息“價值化”,借助市場機制定價環境外部性、發出價格信號,從而指導市場主體以較低成本削減碳排放量,落實“雙碳”戰略,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從當前的實踐來看,碳信息未能真正進入金融機構財務報表。金融機構投融資活動碳排放或碳減排量僅作為非財務信息披露,無法進入財務報表轉化為財務信息,難以“價值化”。就國內而言,出于謹慎性原則,《碳排放權交易有關會計處理暫行規定》僅規定重點排放企業購入的碳配額和其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可以確認為碳資產,絕大多數企業的減排量無法確認為碳資產,金融機構作為投資者,亦不可能分享碳資產的潛在收益。碳信息“入表”存在核算難、定義難、計量難、潛在收益分配難等問題。
碳信息基礎設施嚴重匱乏,限制高質量的含碳財務信息源頭供給
一是發改委、生態環境部、地方碳核算技術文件存在碳排放核算源項、核算方法、核算規定不統一的問題,給企業開展碳排放核算帶來困惑。例如,在電力排放核算因子規定方面,發改委發布的碳核算指南中規定電力排放因子采用“企業所屬區域電網的平均CO2排放因子,并根據主管部門發布的最新數據進行更新”,而生態環境部發布的發電設施溫室氣體核算指南2023年2月規定電力排放因子采用“0.5703tCO2/MWh,并根據最新數值適時更新”。二是企業碳排放核算存在時間、空間錯位的問題,產業鏈碳核算信息流不暢。如產業供應鏈中發生的所有間接排放受產業鏈核算權責邊界、上下游企業配合意愿的影響,核算難度較大。又如碳核算時點與產品生命周期時點不匹配,對價值鏈下游繁多的汽車、建筑等行業,將碳足跡追溯至上游行業難度較大。三是大部分企業碳核算能力缺失。大部分企業缺乏專門碳核算部門,專業核算人員缺失,生產臺賬不完整,企業碳排放核算準確性較差,難以低成本完成基礎的核算工作。
碳信息具備商品和貨幣雙重屬性,以商品或貨幣形式“入表”存在理論探討空間
當前,企業的碳信息兼具商品和貨幣雙重屬性。以碳排放權為例,一方面,其可以現貨交易,也可以進行遠期、期貨、期權交易,價格隨供求關系上下波動,商品化日益獲得市場企業的公認;另一方面,碳排放權以政府信用背書,被普遍認可接受,也符合貨幣的定義。由于碳排放對氣候的影響呈指數形式,遞延排放對生態修復及經濟體免受極端氣候危害可帶來較大收益,故碳排放權與貨幣一樣,具有某種時間價值。
對金融機構而言,碳信息進入資產負債表具有商品及貨幣兩條途徑,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業務模式。一是金融機構可以通過綠色金融活動分享部分碳排放權,此時應當作為商品的碳排放權以碳資產在資產端列示。由于在一個活躍的碳市場中,碳資產可以通過交易變現轉化為利潤,故應同時在權益端未分配利潤列示,以充實金融機構資本金。二是作為貨幣的碳排放權同樣以碳資產在資產端列示,但此時金融機構主要通過碳賬戶吸收企業及儲戶儲蓄的碳資產以支撐其資產端,故應參照存款的會計處理,在負債端列示。碳信息的商品、貨幣二元屬性分別對應兩種不同的業務模式,會造成兩種不同的會計核算體系,如何正確把握處理碳信息入表的方式,還有待進一步探索研究。
碳信息對財務報表具體項目的影響滯后“雙碳”戰略實踐
盡管國內金融機構已經開展了諸多綠色金融業務實踐,但是這些業務沒有充分反映在財務報表上。綠色金融業務在會計核算上沒有單獨區分,未單獨設置會計科目,從財務報表上其實看不出綠色金融機構與非綠色金融機構的區別。
具體從對資產負債表的影響來看,在“雙碳”戰略下,銀行持有的資產風險將發生轉化,綠色貸款信用風險可能會降低,部分資產成為棕色資產后導致風險上升,對應的貸款損失準備激增。從對利潤表的影響來看,金融機構可以明確區分出來源于綠色資產或負債方面的利息收入、中間收入(或支出),從而準確衡量出金融體系對綠色發展的定向優惠補貼,避免出現在綠色金融會計核算上的糊涂賬。同時,“雙碳”戰略可能對資產減值損失的計提水平產生影響,并對應影響管理費用。
碳信息入表的計量模式在實踐中存在爭議
關于碳信息所含價值的計量,國內外會計學術界主要關注的是歷史成本和公允價值這兩種計量屬性。目前,國內外會計實踐上存在對碳信息計量模式的不同看法。例如,《碳排放權交易有關會計處理暫行規定》(財會〔2019〕22號)傾向采用歷史成本計量碳信用,文件規定“重點企業通過購入方式取得碳排放權的,應當在購買日將取得的碳排放配額確認為碳排放權資產,并按照成本進行計量。重點企業通過政府免費分配等方式無償取得碳排放配額的,不作賬務處理”。FASB下屬的會計準則解釋委員會(IFRIC)傾向于采用公允價值進行碳排放權計量,其發布的《IFRIC 3:排放權》指出,存在活躍碳排放權交易市場的情況下,初始分配的配額以公允價值計量是較為合理的選擇。
歷史成本計量模式有其合理性,能夠直觀地反映了資產計量的成本投入觀,避免了會計處理的復雜性,簡化相關賬務處理。但歷史成本計量模式忽略了整個碳交易體系建立的基石——價格,即借助價格信號將環境因素納入定價機制中,將環境資源的社會成本私人化,促使企業及個人承擔其相應的社會責任。歷史成本下的碳信用不反應其市場價格及對企業價值的貢獻,無法使污染預防的邊際成本與持有碳排放權的邊際成本進行比較,也就無法激勵公司采取切實的減排行為。由于不同的計量屬性會對會計確認、記錄和報告產生不同的影響,且當前學界對計量模式仍有爭議。在“雙碳”戰略實踐中,對碳信用入表的計量模式需要研究完善。
碳減排收益機制激勵不兼容,影響會計核算實際效果
理論上,在碳交易市場高度高達時,企業擁有在碳交易市場自由買賣減排量(或碳配額)的權利,可以隨時將其減排量通過碳交易市場賣出,此時其減排效益“價值化”為碳資產。從金融機構來看,其通過投融資的形式支持企業減少碳排放,企業減少碳排放實現的減排效益可以碳資產的形式體現在企業財務報表中,但卻很難體現在金融機構的財務報表中。當前,在會計核算中,金融機構的綠色投融資行為僅確認資金成本,卻沒有與之對應的減排收益,對金融機構財務報表將產生負面影響;反過來,其實抑制金融機構的綠色投融資行為及對應的會計核算。
碳信息“入表”后,對居民部門財富的再分配效應值得進一步研究
碳信息“入表”后,碳信息將在個人及企業的財務報表上顯性化、價值化,而此類資產于財務報表上的價值凝結于企業間、個人間的分布無疑是不均衡的。因此,這會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再分配效應。如何把握碳信息“入表”后對各市場參與主體財富的沖擊,做好碳信息“入表”的“后半篇文章”,成為當下需要回答的新必答題。
政策建議
加大碳核算基礎設施投資,暢通高質量含碳財務信息源頭供給
加強碳信息歸口管理,整合碳信息核算方法和制度,加大碳核算基礎設施投資,搭建數字化碳核算平臺,暢通含碳的財務信息供給渠道。打破信息壁壘,建立行業碳信息流動機制,探索將碳排放指標納入環境誠信登記與企業信用等級,從源頭上激發企業開展碳核算和環境信息披露的積極性。加強產品碳足跡建設,鼓勵產業鏈上下游企業主動提供生產相關環節的碳信息情況。加強企業碳核算專業培訓,加大碳核算專業人才供給。
探索推動公允價值計量碳信息經濟價值,逐步提升準確性
推動金融機構碳資產或負債入表,為綠化“二張表”提供有效抓手,忠實反映機構的綠色活動,幫助市場參與者更好判斷機構綠色屬性。探索在財務報表單獨核算綠色貸款、綠色債券、綠色股權投資等業務,強化負債資金的環境屬性標識,通過設立如綠色存款等科目,推動實現負債資金綠色發展專款專用。積極發展碳排放權交易,逐步提升碳定價的有效性,加強對碳信息公允價值定價的支持。結合PCAF等國外標準及國內實際情況,進一步明確股權、債券、貸款、衍生品、固定資產等不同資產大類分攤碳減排量的估計標準,規范碳資產或負債的初始入賬金額。
規范綠色金融財務信息披露
完善綠色會計(環境會計)背景制度建設,加強綠色會計規則和綠色金融領域標準的銜接,共同服務好“雙碳”戰略。從推動綠色會計團體標準入手,探索金融機構率先開展綠色會計核算及披露,逐步增加信息披露的顆粒度和準確度。推動金融機構加強綠色金融基礎數據庫建設,增加報送綠色金融相關財務報表,在向監管機構報送資產負債表和損益表外,增加報送綠色金融資產負債及損益表。規范金融機構綠色金融底層數據,提升綠色金融業務數據和財務數據的內在一致性和可比性。
重視碳信用的再分配效應,做好“入表”“后半篇文章”
探索綠色金融對環境經濟價值的權益分享機制,實現綠色收益與風險的平衡。加強各方面配套政策支持,讓金融機構能夠從綠色投融資中分享其投資企業或項目背后的碳資產收益,形成更為有效的綠色金融支持綠色發展的激勵機制。關注高能耗企業向綠色低碳企業購買碳排放權帶來的轉移支付問題,注意不同地區、產業間保持合適的成本分擔比例,加強相關再分配效應研究。加強個人碳排放權的初始分配研究,促進共同富裕,提振國內需求,實現社會公平。
(溫信祥為中國人民銀行深圳市分行黨委書記、行長,國家外匯管理局深圳市分局局長。責任編輯/周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