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傳席,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美術史論家、美術評論家、博士生導師、人文學者、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chuàng)”課題組專家成員。
唐代出現(xiàn)的禪宗,是道地的中國人撰寫的佛典。其實,禪宗才是真正恢復或者說是直接反映佛教本來精神意義的。佛教是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前5世紀由釋迦牟尼在古印度創(chuàng)立的[有學者認為,釋迦牟尼(名悉達多,姓喬達摩)在歷史上并不存在,是虛構的人物。其父凈飯王也無從查考,其母摩耶夫人也不存在,“摩耶”在印度語中是“幻”。這就暗示了摩耶、釋迦都是虛構的。但大部分學者認為,釋迦是否存在,無法確證。因為古印度在公元前3世紀才有石刻文字記載,公元前五六世紀的都是傳說。而中國孔子時代已有成熟文字記載],“佛陀”的意思是覺者,或悟者,或覺悟者。覺和悟都是靠自己的心和性。但后來,隨著佛教的發(fā)展,把釋迦變?yōu)樯瘢┤顺绨荨V灰獰憧念^、施舍、建廟、塑金身,佛便可保佑你,甚至讓你升官、發(fā)財、生子、長壽。這就和佛的原來意思相反了。所以,當梁武帝問:“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設齋,有何功德?”達摩說:“實無功德。”六祖惠能則說:“造寺度僧,布施設齋,名為求福,不可將福便為功德。……功德須自性內見,不是布施供養(yǎng)之所求也。”(《壇經·疑問品第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73頁)覺悟靠的是自己,如前所述,靠的是自己的心和性,和佛的保佑無關。而后來,佛教徒把精力和財力都用到心、性之外的方面去了。
禪宗力主“自悟自解”(《壇經·行由品第一》,中華書局版《金剛經·心經·壇經》,第134頁),即覺悟。六祖惠能說:“不離自性,即是福田。”(《壇經·行由品第一》,中華書局版《金剛經·心經·壇經》,第120頁)“自性”即自體之本性。又云:“只合自性自度。”(《壇經·行由品第一》,中華書局版《金剛經·心經·壇經》,第139頁)“不識本心,學法無益。”(《壇經·行由品第一》,中華書局版《金剛經·心經·壇經》,第134頁)這都和佛的本義“覺悟”相接,而非求于外界的力量。
釋迦的最后遺言也是“以法為師”。(《大般涅槃經》卷下)最初的佛教是沒有寺廟和佛像的。佛教傳入中國后,成為像教,造像供人崇拜,以為借助佛的力量可以改變自身的一切,或者脫離苦海,或者添子添福,或者祛病消災,或者升入極樂世界,給自己帶來好處,而不是“識本心”“自悟自解”。禪宗的出現(xiàn),號召佛教徒放棄外在的追求,更不要依賴外力而達到自己的目的。無住禪師的名言“識心見性”“平常自在”(《五燈會元》卷二《保唐無住禪師》,中華書局版,第83頁),為后世禪家及一切談禪者所樂道。朱熹就說:“佛家有三門,曰教、曰律、曰禪。禪家不立文字,只直截要識心見性。”(《御纂朱子全書》卷一)又叫“明心見性”。薛瑄云:“佛氏之學有曰:明心見性。”(薛瑄《讀書錄》卷一)明代羅欽順《困知記》曰:“釋氏之明心見性,與吾儒之盡心知性,相似而實不同。”(《困知記》卷上)
“識心見性”“明心見性”,禪家又提出“直指人心”,(《五燈會元》卷十六,中華書局版,第1067頁)(后來王陽明的“心學”“修治心術”“發(fā)明本心”全從此來)都強調心的作用。禪宗的出現(xiàn),人稱“六祖革命”,對千年來的佛教作了根本性的變革。后來出現(xiàn)的“六祖撕經”“呵佛罵祖”,甚至把木制的佛像劈了烤火,說這是木頭該燒(惠能四世法孫天然禪師所為),還說佛祖釋迦是狗屎橛子。
禪宗南宗派說:佛在我心里,我就是佛。“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五燈會元》卷五,中華書局版,第257頁,及卷十七)甚至“頓悟成佛”,這都和佛的本義“覺悟”相近。
禪宗思想影響巨大,因為不需拜佛,不需燒香,也不需研讀煩瑣的經文,還可以飲酒吃肉。釋法常“嘗謂同志云:酒天虛無,酒地綿邈,酒國安恬,無君臣貴賤之拘,無財利之圖,無刑罰之避,陶陶焉,蕩蕩焉,其樂可得而量也”。(《清異錄》卷下)而且生活非常隨意。有人問懷暉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困來即眠。”(《五燈會元》卷三)明瓚禪師歌曰:“……我不樂生天,亦不愛福田。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愚人笑我,智乃知賢。不是癡鈍,本體如然。要去即去,要住即住。身披一破衲,腳著娘生袴。多言復多語,由來反相誤。若欲度眾生,無過且自度。……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須何憂?……”(《佛祖歷代通載》卷十四)禪宗中的南宗實際上已不是宗教,而是哲學了。“不奉天子,豈羨王侯”和《易經》中的“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周易》卷三)完全一致。自由自在,自度自悟,無拘無束,這就是中國藝術家的狀態(tài)。
中國的士人即后來的知識分子,對談禪差不多都有興趣,尤其是具有藝術家氣質和修養(yǎng)的士人更好談禪,他們不出家、不拜佛,但張口便是禪,以至形成口頭禪。禪的思想對他們思想的影響也巨大。
首先是禪宗思想對人心靈的解放。禪宗出現(xiàn)之前,士人受儒家“成教化,易人倫”主張的影響。藝術作為“小道”,是用來輔佐政治的,是功利的附庸。其次是受道家“逍遙”“樸素”等思想影響,藝術家和藝術作品都要自由無拘束,隨意而瀟灑,避免五顏六色,以水墨為主。但禪宗思想徹底解放了人的心靈。道家的隨意,仍然是客觀的;禪家的隨意,則是主觀的。
宗炳的“山水以形媚道”,山水還是客觀的山水。王微“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太虛之體”是不存在的,雖然出于畫家自己的想象,但想象的仍然是真實的山水,虛構中的山水仍然要符合真實。而禪宗思想影響下的物象則未必要符合真實。雪中是無芭蕉的,但畫家卻可以畫雪中芭蕉。嚴冬開放的梅花上是不可能有蝴蝶飛舞的,但畫家可以畫《梅花飛蝶》。唐人會認真指出畫家作品中時序的錯誤、地域的錯誤,而受禪宗思想影響的畫家,卻可以將四時之花畫于一圖。八大山人畫鳥的尾巴卻是魚尾。禪家“識心見性”“心外無物”,心、性是眾生成佛的依據(jù),也是禪宗看待世界的根本。“六祖革命”最重要一點便是把傳統(tǒng)佛教的“真如佛”變?yōu)椤靶男苑稹薄!罢嫒纭笔怯篮愦嬖诘膶嶓w、實性,亦即宇宙萬物的本體,與實相、法界同義。“心性”則反之也,一切出之人的心,心中想到的就是存在的,不必是真實存在的實體。所以,畫家筆下的時序、物性、形相都可以隨心而變。道家思想可以“妙悟自然”,而禪宗思想則可以“妙造自然”。
“心靈的解放”更導致筆墨的解放。禪宗出現(xiàn)之前,中國畫的筆墨還是“應物象形是也”,筆墨為造型服務,至少說,筆墨在造型的限制下變化。禪宗的出現(xiàn),隨心所欲,筆墨恣肆,隨意縱橫,造型為筆墨服務。筆墨可以突破造型,突破空間關系,突破明暗關系,任意為之,只要能充分表達自己情懷即可。
禪宗廢除一切繁縟的經文,蔑視一切古法。佛云:“法尚當舍,何況非法。”禪宗繪畫也蔑視一切“古法”,只抒發(fā)自己自發(fā)的行為和直接而強烈的感受,畫家的個性也得到最大的張揚。像梁楷的《潑墨仙人圖》《六祖斫竹圖》,傳為石恪《二祖調心圖》以及法常、玉澗的《漁村夕照》《廬山圖》《山市晴嵐圖》等,都是在禪宗出現(xiàn)之后而出現(xiàn)的。再發(fā)展到元代方方壺的山水畫,特別是明代陳道復、徐渭的大寫意畫,都是禪宗精神影響的產物。徐渭受的是王陽明心學的影響,而王陽明的心學正來源于禪學。心學主張“發(fā)明本心”“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心外無理”“心外無義”,皆和禪宗“識心見性”“本心生萬種法”相同。清初的八大山人也是受禪學影響的大家,他把大寫意推向另一個高峰。他畫的鳥、魚、石等往往不合情理,也不合真如,全是他的心生。《六祖大師法寶壇經》有云:“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皆是本心生萬種法,故經云:‘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
總之,若無禪宗的催生,大寫意不可能如此發(fā)展。
在儒家“成教化,助人倫”的思想影響下的繪畫,是以人物畫為主的,張彥遠引曹植之言:“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見篡臣賊嗣,莫不切齒;見高節(jié)妙士,莫不忘食;見忠節(jié)死難,莫不抗首;……是知存乎鑒戒者,圖畫也。”(《歷代名畫記》卷一)這些都是人物畫。山水、花鳥畫很難“成教化,助人倫”。道家思想影響下的繪畫,則主要是山水畫。“道法自然”,道家是崇尚自然的,山水是自然的精華,“山水以形媚道”。而在禪宗思想影響下,使山水由真實而趨于虛靈、清空、枯寂。禪學更直接于花鳥畫,山水入乎玄,花鳥入乎禪,《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有:“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道家崇尚自然,禪就是自然。玄是佛道的結合,而大寫意花鳥畫則是禪的直接形式。隨人所欲,縱橫涂抹,“無今無古寸心知”。心之所到,筆之所現(xiàn)。前所述已備矣。
佛家喜談境、境界,以為心意對象之世界,如塵境、色境、法境,還有十八界。禪以空、虛、虛靈、空靈、虛空、清、凈、空寂、靈明等為境界。空當然是禪佛的第一境界,所謂“本來無一物”。《壇經·般若品第二》有云:“……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諸佛剎土,盡同虛空。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復如是。”“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相,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心如虛空”,《五燈會元》卷一有“心心本清凈……寂寂然,靈靈然”。卷二有:“一切眾生,無不具有覺性,靈明空寂,與佛無殊。”“靈靈不昧,了了常知。”“空寂為自體,勿認色身;以靈知為自心,勿認妄念。”“只個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靈物。”卷三有“靈源獨耀,道絕無生”,卷七有“虛而靈,空而妙”。明末清初擔當和尚在《設色山水圖卷》(現(xiàn)存云南省博物館,又《擔當書畫集》有刊)中題:“畫本無禪,唯畫通禪。”中國畫于唐后大談空靈、虛空、虛靈、空寂、清凈、靈明,并以此為格高,都是受了禪佛的影響,都和禪相通。真有禪的意識和思維者,畫必空靈。
蘇東坡《送參寥師》詩云:“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蘇軾詩集》第三冊卷十七,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06頁)此論詩,畫如之。“納萬境”者必空,空雖未必靈,而靈必于空中見,故曰“空靈”。
六祖惠能還提出著名的“三無”境界,“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他自己解釋:“無相者,于相而離相;無念者,于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性。……于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壇經·定慧品第四》,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88頁)尤其是“無住”,謂法無自性,無所住著,隨緣而起,為“萬有”之本。“三無”都是有中有無,無中有有的。也就是具象中有抽象,抽象中有具象。禪宗出現(xiàn)之前的中國繪畫,都是具象的。《爾雅》云:“畫,形也。”張彥遠記陸士衡語:“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歷代名畫記》卷一)早期的畫凡是畫得不準確的、不像的,都是沒有能力畫像(巫的意義者例外),而不是有意畫得不像。禪宗出現(xiàn)之后,“于相而離相”,蘇東坡說:“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都是不必太像,有時還有意識不像。“寫意”即寫其大意,徐渭還提出“舍形而悅影”(《徐渭集-書夏珪山水卷》第二冊,第572頁),還說“亦在意會而已”。(《徐渭集-書夏珪山水卷》第二冊,第573頁)“形”太具體,“影”即“于相而離相”。
“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于相而離相”“于念而無念”,都是具象中見抽象,抽象本于具象。中國人的藝術思維經禪宗影響,大都在具象和抽象之間,這和西方人的思維不同,西方人因其大腦思維和中國人有異,所以,要么極端具象,要么極端抽象(完全沒有形象)。中國現(xiàn)代派畫人當中有畫完全抽象者,皆硬學西方畫也,此不符合中國人的思維。中國人的藝術思維,還是“于相而離相”,即既有形相,又不拘泥于形相,也不完全背離形相。像亦不像,不像亦像。徐渭畫蟹,題云:“雖云似蟹不甚似,若云非蟹卻亦非。”(《徐渭集》卷一《蟹》,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1頁)
“于相而離相”的思維,到了明代,沈顥在《畫麈》中說:“似而不似,不似而似。”屠隆在《畫箋》中說:“趙昌意在似,徐熙意在不似,非高于畫者,不能以似不似第其高遠。”清初石濤題畫云:“名山許游未許畫,畫必似之山必怪。變幻神奇懵懂間,不似似之當下拜。”又云:“明暗高低遠近,不似之似,似之。”現(xiàn)代齊白石云:“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他還在一幅《錦雞圖》上題:“……畫活物得欲似而不似,未易為也。”
還要補充說明的是,莊禪有相通的地方。早期的佛經多用道家語言譯出,所異者,道家言“無”,佛家言“空”。然道家亦言“空”,佛家亦言“無”也。道家主“逍遙”,禪家也主“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五燈會元》卷七,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71頁)莊子云:“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又云:“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后來禪家語與此相同,并無二致。莊子又云:“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備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莊子·天道篇》,中華書局版《莊子今注今譯》,1988年版,中冊第337頁)有專家解釋:“休焉,休慮息心。”“虛則實,即禪家所謂真空而后實有。”(《莊子·天道篇》,中華書局版《莊子今注今譯》,1988年版,中冊第338頁)空即靈,靈亦實有也。以此知,莊亦禪也,禪亦莊也。凡是禪的影響,其中也有莊的一部分;莊的影響,經禪的啟發(fā),則更進一步,則更自覺。
(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chuàng)”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