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去一段時間,我每天上午都固定在一家咖啡館喝咖啡。這讓我明白,誰是這家咖啡館最“活躍”的顧客:一位80歲左右的女士,不但經常來,而且很熱情地和大家打招呼。
昨天,她在落座的時候有點忙亂,把咖啡杯碰倒了,大喊一聲“shit”,服務員趕緊給她續了一杯。
她總是一個人過來喝咖啡,搖著自己的輪椅。在開門的時候,會有一些困難,有人幫她開門,她會大聲感謝。
如果碰巧沒人,她要花上兩分鐘,才能進來或者出去,慢慢消失在街頭。她一定住在附近,可能是剛從一場病中恢復過來,要在輪椅的幫助下恢復行走。
當然,也有可能,輪椅就是她的日常工具——在百老匯街頭,經??吹嚼夏耆俗约簱u著輪椅。也有一些老年人坐在電動輪椅上,一個人前行。
很少看到有人推輪椅,這大概是此地特色:子女都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只是偶爾過來探望,老年人都“頑強”而“獨立”地活著。
開始我不太喜歡她,因為她用目光和你接觸,逼迫你和她講話,而且她經常要調換座位,以方便和“朋友”聊天。
有一次她幫一個朋友占了座位,結果那位紳士來了,她一直在和旁邊的人聊天。但是時間久了,反而覺得她的熱情中有一種動人的東西:這家咖啡館可能是她最后的“世界”了。
好友的母親住在波士頓,患癌癥已經好幾年。不久前她再次住院,這一次是胃出了問題,無法進食。
她住的醫院幾乎是美國最好的,但是醫生建議放棄治療,轉入臨終關懷中心:不能正常進食了,人的生命就無法真正持續,再靠輸液維持意義不大。
朋友非常悲傷,作為中國人,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因為已經預約了進一步的癌癥治療,醫生說可以嘗試最新的試驗藥物。
朋友堅持給母親治病,而神奇的是,過了幾天,母親胃部的狀況好轉了,又可以從臨終關懷中心轉到癌癥治療病房。
但是很多美國老人,在這一步就停留在臨終關懷中心了。兩個社會對“生命”的理解就是如此不同。
我們會認為父母和子女是“一體的”,而美國人更多把生命看成“個體選擇”。很多老年人情愿過一種更有尊嚴的“最后時光”。
這位經常來咖啡館的老太太,如果有幾天沒來,我就會擔心她的生命可能終結了。
她的“那一天”大概真的是這樣的,不能去咖啡館和人聊天了,也就該和世界告別了。所以,她很珍惜在咖啡館的每一天,發自內心地關心著每一個陌生人。
有一次我去布魯克林看望藝術家貝西·達蒙(Betsy Damon),她在20世紀60年代讀過哥倫比亞大學藝術系,是成都活水公園的設計者。
不久前,她在一場活動中遭遇腿部骨折,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躺在沙發上,腿部綁著石膏,哈哈大笑著和我握手。
但是,當我表示想看她最近的創作的時候,她竟然能夠起身,拄著拐杖,上了樓梯,說“走,去樓上工作室”。
她的女婿、兒媳婦那天也在,和我一樣站在旁邊看著,沒有上去扶她。我們都很開心,因為在她身上,我們看到了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