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丈夫去世11年之后,曾是戰地記者的張郁廉寫下一封寄往天堂的信:
“誰說過,時間會醫治痛苦……但是,孫,這只是安慰人的假話,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依然堅如磐石,無法稍移。”
從青梅竹馬到戰亂中結為伴侶,又到漂泊臺灣,往事雖不可追,卻從未遠離……
幼年喪母,與白俄養母結下緣分
1914年夏天,一名女嬰降生在哈爾濱中東鐵路局附屬醫院,父親希望家庭永遠團聚,為此,他給孩子取名為“聚聚”,學名張玉蓮。然而,事與愿違。聚聚兩歲多時,母親突然去世,那時,弟弟才出生不久。
父親要護送靈柩回山東安葬,旅程漫長,歸來無期,走投無路之際,他決定把姐弟倆寄養出去。一位親戚接走了弟弟,接納聚聚的,則是鄰居——一對俄國夫婦。他們家境富裕,年過不惑,沒有孩子。
在新的家庭,聚聚有了新名字——“佐雅”,她稱養母為“瓦娃”。從此,每一個夏日清晨,當佐雅穿著睡袍匆忙跑出來時,瓦娃就在餐桌前向她招手:“來,我們等你呢!”
在養父母的愛與關懷中,佐雅被親情沐浴,安全而快樂。父親已經再婚,在兩個家庭中,她選擇了瓦娃。
作為白俄貴族,養父母熱愛藝術,生活極富情趣。在哈爾濱漫長的冬夜,那些不朽的童話故事,在瓦娃富于情感的朗讀中,都化作涓涓暖流,流進佐雅幼小的心靈。
轉眼到了入學年齡,盡管佐雅只會說俄語,但瓦娃還是決定送她讀中國的小學。
1922年,他們住進一個大院。從此,佐雅有了玩伴——大院主人家的孫家兄妹。哥哥孫桂籍給佐雅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高不可攀,完全是個有抱負的愛國青年。”
后來,在瓦娃邀請下,孫桂籍來給佐雅補習功課,那時,他已考入一所法政大學,并秘密參加了國民黨,投身革命。不久,佐雅考入哈爾濱市立女一中。入學要登記名字,孫桂籍建議把“玉蓮”改成“郁廉”。他解釋說:“‘郁’有‘文采美盛’之意,‘廉’是清清白白的意思。”
這無疑是欣賞與贊美,少女張郁廉感到,孫桂籍開始“在乎”她。只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們結為終身伴侶時,雙雙已過而立之年。因為,戰爭來了。
戰火中,走上抗日前線
1931年,張郁廉初中畢業,遠赴天津就讀南開女中。開學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
學校被迫停課了,家鄉已淪陷,張郁廉決定到北平讀書。因為北平有孫桂籍,那時,他在國立北平大學商學院讀經濟。可是,遠離親人,每個人都自顧不暇。住在宿舍里,瓦娃不時入夢,張郁廉醒來時,淚水已浸濕枕頭。
1933年冬天,不幸的消息傳來,瓦娃因心臟病突發去世。張郁廉悲痛欲絕,不顧危險,連夜趕回哈爾濱。奔喪歸來,很長一段時間,張郁廉陷在自我封閉中。1934年,她考入了燕京大學。
沒多久,“一二·九”運動爆發,她毅然走進了游行隊伍。途中,一位同學手中的校旗被軍警奪走,她一步躍上,奪了回來。當晚,一名男同學來宿舍找她,自報家門后,對方說:“今晨看到你勇敢地奪回警察手中的校旗,實在敬佩,希望和你做個朋友!”
男同學的心思,張郁廉當然懂,可是,她的心里只有孫桂籍。那時,孫桂籍已經畢業,在南京任職。
似是心有靈犀,不久,孫桂籍從蘇聯出差歸來,他特意到燕大看望張郁廉,并送給她一枚用烏拉爾山石做的胸針。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學業中斷,張郁廉流亡到漢口,因精通俄語,她進入設在漢口的蘇聯塔斯社工作。
第二年春天,她被派往徐州戰區,協助蘇聯記者采訪。槍林彈雨中,他們行進到了最前線。采訪完畢,旅長覃異之特意送給張郁廉一支小手槍,他的語氣里充滿欣賞:“你是到最前線我旅部的第一位女記者,使我敬佩。這支德制勃朗寧小手槍送給你,需要時拿來自衛。”
帶著這支小手槍,張郁廉繼續奔走。在徐州大突圍中,她和同事晝伏夜行,每晚最少徒步十個小時。直到21天后脫離危險時,人人蓬頭垢面,疲憊不堪。經過這次考驗,張郁廉在新聞界聲譽鵲起。
不久,她又和蘇聯著名攝影記者羅曼·卡爾曼成為搭檔,前往延安,受到毛澤東和羅瑞卿的接見。在延安的半個月,卡爾曼拍攝完成了紀錄片《毛澤東的工作一日》,留下了珍貴的歷史影像。回到重慶后,張郁廉將親身經歷撰寫成文,連載于《中央日報》。
1940年9月,《大公報》出版“九一八紀念特刊”,介紹“東北作家群”時,張郁廉和蕭紅、蕭軍等著名作家并列,成為其中之一。
漂泊臺灣,書寫畫壇傳奇
盡管同在重慶,張郁廉和孫桂籍卻很少見面,在民族存亡與兒女私情之間,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前者。
1942年,得知燕大準備在成都復校時,張郁廉毅然辭職,準備復學。就在這時,她收到父親去世的消息……在抗戰最艱難的日子里,張郁廉讀完了第四年的大學課程。畢業后,她回到重慶,孫桂籍一直在那兒等她。
1944年3月26日,他們在租來的茅草房里組建了小家庭。張郁廉身上的旗袍衣料、鞋子,都是好友韓素音從英國寄來的。那晚,朋友們散去后,想到多年來與親人們音訊隔絕,兩個人忍不住相擁而泣。這年,她30歲,他33歲,他們相識整整22年了。
抗戰勝利后,孫桂籍放棄外交部的工作,決心回東北服務桑梓,張郁廉夫唱婦隨,一同前往。隨著國共戰事升級,1949年,在國民政府的催促下,張郁廉跟隨丈夫登上去往臺灣的飛機。漂泊異鄉,未來迷茫,心中只有酸澀。
盡管居無定所,但張郁廉依然樂觀開朗,她拜國畫家黃君璧為師,從此走進了藝術的世界。隨著畫有所成,聲譽日隆。然而,她始終牽掛著海峽的那頭……
可是命運啊,總是無情。1976年,丈夫孫桂籍應邀參加一個討論會,起身發言時,心臟病猝發,突然與世長辭,沒有留下任何話語。悲痛難言,張郁廉告訴自己:“要堅強愉快地活下去!”
1987年,孫桂籍去世11年之后,她為他寫下一封寄往天堂的信,堅貞與思念躍然紙上:
“誰說過,時間會醫治痛苦,它能夠無情地把活生生的美滿幸福的日子變成記憶,進而殘酷沖刷,使之模糊,終竟消失。但是,孫,這只是安慰人的假話,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依然堅如磐石,無法稍移。”
無數次地,他們曾渴盼祖國統一。1990年,闊別四十年之后,張郁廉回到大陸探親,在北京,在哈爾濱,她找尋著自己的成長記憶。站在養母瓦娃的墓前,她忍不住熱淚長流。
晚年時,張郁廉移居美國。2010年5月12日,96歲的張郁廉在睡夢中離世。此前,在家庭分享會上,她留下了最后的心愿:“一家人團團圓圓、平平安安,不要再有戰爭了。”
一生不忘憂國,傳奇永不落幕。